第三簪芙蓉舊十一
舊遊如夢
等席上散了,黃梓瑕有意落到最後,問張行英:「張二哥,我看你一直都悶聲不說話,面帶愁容,是在擔憂什麼嗎?」
張行英趕緊說道:「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到毓公公的死,又想不知那些刺客什麼時候還會來行刺…」
「放心吧,王爺不會再讓刺客有機可乘的。」黃梓瑕安慰他說道,「如果這樣他還不能應對的話,他就不是夔王。」
張行英默然點頭,神情略略放鬆了一點:「那…那我就放心了。」
黃梓瑕看著他往李舒白的門外一站,擺出一副準備把守整夜的姿勢,不由得無奈:「你不是說放心了嗎?」
「呃…放心把守了。」
黃梓瑕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敲門問李舒白:「王爺,您覺得今晚刺客會來嗎?」
裡面李舒白的聲音淡淡傳來:「對方每次組織刺殺,都力求一擊必中置我於死地,如今我忽然換到這邊,他們未經策劃,怎麼可能下手。」
黃梓瑕理直氣壯地看向張行英:「所以,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險的時刻也是最安全的時候,你要是信我們的話,回去睡覺。」
裡面腳步聲響,是李舒白起身開了門。
「如今我身邊侍衛散佚,身陷險境,你卻願意選擇在此時跟隨我,正是路遙知馬力。」李舒白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今晚你先去好好休息,日後我還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張行英誠惶誠恐:「屬下一定全力以赴,死而後已!」
「沒這麼嚴重。」李舒白淡淡道,「幾隻撲火飛蛾而已。」
凌晨睡下,到近午起來,果然安適無比,平靜得讓黃梓瑕睜開眼時還想了想,然後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窗外竹林瀟瀟,流泉潺潺。她披衣起身,推窗看見李舒白正在竹林中活動筋骨。
她靠在窗前,右手握拳在雙唇前,擋住自己輕微的咳嗽——昨天那場大火,讓她的胸口至今乾澀微痛:「已經痊癒了?」
他停下來望了她一眼:「嗯。」
「中午要吃什麼?我先去給你點。」
「你喜歡就好。」
「不挑食,真好。」她說著,一眼又看到了站在林邊目瞪口呆望著他們的張行英。
她想起剛剛自己和李舒白毫無禮數的懶散對白,不覺臉上微微一紅,然後便問他:「張二哥,你要吃什麼?」
「我我我…我也你點啥都好。」
幾個人吃著一樣的早點,周子秦睡眼惺忪地過來了:「早啊…」
黃梓瑕問:「你早上沒回去?」
「廢話,凌晨回家,被我爹知道了肯定又要罵一頓。乾脆說我在外面查案好了。」他說著,抓著自己的頭努力思索,「哎呀睡得太好了,我腦子好像一片空白啊——今天我們要幹什麼來著?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做,可又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的樣子?」
黃梓瑕提醒他:「節度使范將軍要去你家,所以你要幫公孫大娘準備一些東西。」
周子秦趕緊摸身上,摸到那張紙才鬆了一口氣。
「好啦,你去準備東西吧。」黃梓瑕站起。
周子秦趕緊問:「你上哪兒去?」
「上街,去逛一逛。」
成都府的大街小巷,依然是熱熱鬧鬧熙熙攘攘。
李舒白陪著黃梓瑕穿過大街小巷,走到一家當鋪前。掌柜坐在高高的櫃檯之後,撩起眼皮瞧了他們一眼,問:「要當什麼東西呀?」
黃梓瑕問他:「掌柜的,你們在龍州是不是也有開分店?」
「是啊。不過龍州的店我們這邊可管不著。」
黃梓瑕將周子秦那邊拿來的牌子取出,在櫃檯上敲了兩下:「官府查案。」
掌柜的打眼一瞧,這才趕緊出了櫃檯,將他們延請到後面,讓人煮茶上點心:「不知幾位要查的…是什麼東西?」
黃梓瑕一看他這模樣就明白了,便說道:「掌柜的請放心,最近沒什麼大案,不是來查贓物的。」
掌柜的明顯鬆了口氣,在他們旁邊坐下,問:「不知三位所來何事?」
「我們要找一件東西,應該是在龍州你們分店那邊的活當。據我所知,活當過了日期未有人贖,便會送到你們總店,大掌柜的過眼之後,一併售賣,是嗎?」
掌柜的點頭道:「正是。」
「我想要找一個雙魚的白玉手鐲,兩條魚相互咬尾,中間鏤空,造型十分獨特,掌柜的只要經了眼,肯定會記得的。」
「哦,我記得!確實有那麼一個玉鐲子,今年四月過了贖期,龍州那邊的店送過來的。」
「那麼,如今又在何處呢?」
掌柜的趕緊翻了翻出入賬本,然後拿著給他們看:「這鐲子已經賣出去了,就在送過來不久。買主…沒有留下姓名。」
只見上面寫著「雙魚玉鐲,全款已付。」
黃梓瑕問:「當時的經手人,現在還在嗎?」
「我問問。」他趕緊到後面叫了人過來詢問,一個個掌柜夥計都搖頭,只有個機靈的小夥計說:「這個…當時龍州送過來的,或許是龍州那邊的人幫忙寫的,你看這字也不是我們寫的,保不準是龍州那邊的誰寫的。」
「趕緊去問問看龍州送東西過來的人是誰,當時是不是有經手那個鐲子。」掌柜的說著,轉頭又朝他們賠笑,「三位差爺,要不這樣,我們先趕緊派人去龍州打聽一下,也就這一兩天的事情,馬上就能回話。」
黃梓瑕點頭,又給他寫了個紙條,說:「到時候務必記得帶人來找周少捕頭。」
「一定,一定!人一來我就帶去!」
三人出了當鋪門,黃梓瑕問李舒白:「王爺準備接下來去哪兒?」
李舒白說道:「節度使府。既然對方逼我們顯露行跡了,我們自然得抓住機會,尋釁滋事一番。」
「好呀。」黃梓瑕毫不猶豫便應了,「不過還要等一等,我估計范將軍那位公子此時此刻還沒起床呢。」
張行英聽著他們說話,臉都綠了:「尋釁滋事?」
「走吧。」黃梓瑕笑道,「找人幫忙哪有找人麻煩好玩?」
李舒白給她一個讚賞的眼神,問:「你確定前幾日在客棧調戲公孫大娘、後來被張行英打趴下的那兩個人,是范元龍身邊的人?」
「確定。我以前經常訓他們的。」黃梓瑕說著,覺得昨日火燎的胸口依然乾澀,只好捂著輕咳了兩聲,轉身往雲來客棧走去,「反正時間還早,我們看看公孫大娘還在客棧嗎?請她幫個小忙。」
還未走到客棧門口,在街上一家果子鋪中,他們一眼就看見了正在買糖果的公孫鳶和殷露衣。
公孫鳶正買了兩大板的飴糖,因天熱,便讓店裡的夥計用糯米紙包了好幾層,再用雪白的大張棉紙包裹了,提在手中。
黃梓瑕和她們打招呼,詫異地看著她手中的糖,問:「大娘這麼喜歡吃糖?」
公孫鳶回頭看見她,面露詫異之色,但很快又回過神來,笑道:「我倒不喜歡吃糖,實則是露衣氣血有虧,時常頭暈目眩,這幾日帶來的糖已吃完,因此過來買一些。」
黃梓瑕聽她說起氣血有虧,不由想起當時在山崖邊,李舒白丟給自己的那袋雪片糖,她不自禁地朝他看去。
李舒白望了她一眼,唇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
「天氣炎熱,這麼一尺見方的兩板飴糖,吃不掉會不會壞掉呀?」黃梓瑕又問。
殷露衣溫婉沉默,只低頭默然不語。
還是公孫鳶代她說道:「這倒沒事,露衣會將飴糖雕成各色形狀,她是變戲法的,就算吃不掉,用來練手指的靈活性也可以的。」
「哦,雕飴糖是不是和雕豆腐一樣?那可果然考驗手指。」黃梓瑕大感興趣。
殷露衣低頭掩口,終於出聲說道:「還好,比豆腐可方便。等我弄好送給大家一份。」
她們三人走出店門時,卻發現李舒白沒有跟上來。黃梓瑕趕緊回頭看他,原來他也稱了一包糖,落後了幾步。
她不解地望著這個並不喜歡甜點的人一眼,而他卻面不改色,平靜地將手中的那包糖遞給她。
她聞到了淡淡的梨子香味,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包潤喉清肺的梨膏糖。
她不由覺得胸口湧起一種微甜的暖意,就像是那梨膏糖化在了自己胸口,讓她不由自主地捂著那裡,輕輕地咳了兩聲。
李舒白聽到咳嗽聲,微側臉看她。
她假裝去看街景,取了一塊梨膏糖在口中含著。等再回頭的時候,發現李舒白已經走出了三四步遠,彷彿從未回過頭一樣。
他們與公孫鳶、殷露衣一起來到節度使府門口,剛好看見節度府偏門打開,一群人牽馬出來,可巧就是范公子出來了。
西川節度使范應錫家中有兩個小霸王。一個是侄子范元虎,去年因為為非作歹,被黃梓瑕揪了出來。郡守黃敏判他五十杖,流放二千里。范應錫不敢觸犯眾怒,只能忍了。第二個霸王就是范應錫的親生兒子范元龍,如今還在成都府中耀武揚威,欺男霸女。
公孫鳶一看見范元龍身後的兩個人,頓時皺起眉來,這不就是當時在客棧中調戲她,然後被周子秦和張行英打飛的那兩個人嗎?
張行英也發現了,頓時愣住。
那兩人看向這邊,向著范元龍說了句什麼,那一群人向著他們走來,張行英後退了一步,發現李舒白和黃梓瑕就在他不遠處,趕緊叫他們:「快跑啊…」
他這個舉動落在范元龍眼中,卻更加糟糕了——「那兩個人,也是同夥!哼哼,不跟我身邊人的面子,就是不給老子我面子,給我打!」
他身後那群人洋洋得意,擼著袖子問:「公子,打到什麼程度為止?」
范元龍一看張行英一副時刻準備轉身逃走的模樣,一揚手中鞭子就說:「給我打斷所有人的腿!」
「斷腿的感覺,怎麼樣啊?」
黃梓瑕踢了踢躺在腳下的那個打手,笑著問。
眼看身邊所有人被李舒白和張行英打得趴下一片,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當場,在周圍人的竊笑聲中,范元龍轉身就跑,對著府門內的人大喊:「你們是死人嗎!我身邊人都被打成這樣了,你們還一動不動?」
剛剛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那群人斷腿不成反被斷,門房和衛士們壓根兒還沒反應過來,聽到他這樣喊,才恍然大悟,抄起手邊的傢伙就沖他們跑了過來。
黃梓瑕身後那群看熱鬧的人頓時一鬨而散,有人邊跑邊喊:「還不快跑,你們死定了!」
黃梓瑕收回自己的腳,沒等他們來到面前,已經從懷中掏出一個令信,大喊:「夔王府使者,誰敢妄動?」
一句話出口,瞬間所有人都如被施了定身法,全都站定在了當場。他們其實也看不出她手中的令信是什麼,但見她如此氣勢,個個都覺得茲事體大,只能面面相覷,然後怔怔回望後面的范元龍。
范元龍一時也被黃梓瑕震暈了,他一溜小跑到黃梓瑕面前,抬手去接那個令信,想仔細看一看,黃梓瑕反手將令信在他的臉上輕輕拍了拍,笑道:「好啦,還是請范將軍出來吧,夔王爺來了,你說他不出來迎接,合適么?」
范元龍頓時蔫了,他雖不認識李舒白,但看見他負手站在人前,一派清貴倨傲之氣,又想起最近夔王確實在附近失蹤,嚇得茫然失措,還在思索該如何驗證對方身份,只聽得身後有人笑道:「咦,楊公公,多日不見,頗有威勢呀。」
黃梓瑕抬頭一看,正從側門內含笑走出的人,面色雖略顯蒼白,但那種沉靜溫柔,如春風如旭日的氣度神情,令人不由神往——
黃梓瑕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王蘊…」
王蘊朝她點點頭,然後走到李舒白面前,抬手施了一禮:「見過王爺。聞說王爺于山道遇險,我等都十分掛懷。如今幸得上天庇佑,王爺安然無恙來到成都府,真是社稷之幸,黎民之福!」
李舒白微微一笑,道:「皇上安康才是社稷之福,怎麼幾日不見,蘊之都大變樣了——莫非體膚之痛,也能影響口舌么。」
王蘊神情微微一僵,下意識地側臉瞥了黃梓瑕一眼,卻見她正給范元龍出示那個令符,神情絲毫未變。
他又微笑道:「王爺真是開了天眼了,怎麼知道我前日隨西川軍進山搜尋時受了點傷?要認真說起來,我也是一片衷心為了王爺。」
黃梓瑕回過目光瞥了他一眼,見他臉色十分蒼白,忍不住問:「請問王都尉傷在何處,是否要緊?」
「並不要緊,只如玫瑰花上的刺,輕輕在我心口上戳了一下而已。」王蘊笑道。
黃梓瑕微微一哂,也不說什麼,只笑道:「我和夔王爺都易容改裝了,王都尉還能一眼就認出我們,真是好眼力。」
「不是好眼力,實則是我先聽到你的聲音,然後才趕緊出來的。」他毫不隱瞞地笑道,凝視著她的目光幽遠綿長,「我一路往蜀郡而來的時候,也曾無數次想過,到了這邊之後,能恰巧遇見你也說不定呢…剛剛聽到你的聲音時,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黃梓瑕默然低頭,而李舒白已經走過她的身邊。她趕緊跟了上去,與含笑看著她的王蘊擦肩而過,緊跟著李舒白的步伐。
周子秦十分鬱悶。
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節了,眼看范節度就要到郡守府了,可關鍵時刻,居然找不到黃梓瑕他們三人了。
「不會是出事了吧?不會是在哪兒玩得太開心忘了我吧?不會是…」還沒等他琢磨出個原因來,外間已經報進來:「少爺!范將軍來了,他的隨行親兵隊已到府門口。」
「好吧好吧,趕緊跟著我爹出去迎接吧。」周子秦整了整身上的玫瑰紫蜀錦袍,跟著周庠到門口一看,范應錫正從馬上下來,一看見周庠,只來得及拱了一下手,便趕緊到後面一匹馬前,恭謹躬身道:「請王爺下馬。」
周子秦一看下來的人,頓時嘴巴張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快步走向周庠,並在行禮之時,向著周子秦眨了一下眼。
周子秦頓時嘴角抽搐,狠狠瞪了她一眼,用口型問:「怎麼回事啊?」
她丟給他一個「你猜猜」的眼神。
周子秦正在無語,聽到范應錫對周庠說道:「我真是該死!光顧著在山上搜尋王爺蹤跡,卻沒想到王爺得天庇佑,自然早已安然無恙。可恨犬子妄誕,衝撞了王爺,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哪裡,也是本王不欲引人注目,因此隱藏了行跡,你家公子又何嘗知曉本王身份?」李舒白扯起謊來也是冠冕堂皇,面不改色,「只是他身邊侍衛蒙蔽主人,本王已略加懲戒,相信你家公子日後定能遠離小人,成就大器。」
「下官萬死,下官待會兒回家,定要打死那小畜生!」
范應錫說的跟真的似,他兒子范元龍在身後體若篩糠。不過大家也都知道,父子倆就這麼回事,所以隨口笑著勸了幾句,魚貫入府。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走進正門,直入正堂。經過後堂,便是郡守的居處,三重院落後面,就是花園。
青石鋪設的院落,中間走得多地方已經被踩出一道淺淺凹痕。這是她曾雀躍過、疾奔過、漫步過的地方,那上面,似乎還留著她的足跡,留著她永遠逝去的少女時光。
前方,兩株芭蕉,一畦玉簪。花圃之外,青磚之上,曾停過她親人的屍身。她眼前還清楚地浮現著被白布覆蓋的自己最親近的人的身軀,而如今這裡已經張燈結綵,耳邊絲竹聲聲,鋪陳著一場盛宴。
她的家,她的少女時光,她永遠一去不回頭的幸福人生。
盛景永在,人事已非。曾含笑凝望著她的人,永遠消失在了過往之中。
她望著眼前與當初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景色,不覺鼻子一酸,眼圈也漸漸紅了起來。
而她顫抖的手,在此時,卻忽然被人握住了。
是李舒白。在經過拐角走廊時,在所有人的目光被遮住之時,他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修長而有力的手掌,將她的手包在溫暖之中。
這一剎那彷彿靜止,卻又彷彿只是須臾。她抬頭看見他的面容,看見他關切的眼神,深深地望著她。
後面的人已經跟上來,他的手也鬆開了。黃梓瑕與他又恢復了默然跟隨的狀況,她跟著他的腳步,向著前面慢慢走去。
只是她的心裡,已經不再凄苦疑懼。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失去最後的依靠。在這個彷彿被整個世間拋棄的時候,還有一個人,會永遠站在她的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攜起她的手,給她最強大的力量。
正堂設了十二個席位,李舒白在上首,范應錫與周庠左右陪著。黃梓瑕與張行英在下首入座,抬頭一看自己的左右,頓時愣住了。
左邊正是那位周子秦的准妹夫,齊騰。
右邊沉默跪坐在那裡的,卻是禹宣。
張行英頓時激動了,趕緊悄悄地喊禹宣:「恩公,你怎麼會在這裡?」
禹宣神情沉默,此時抬頭看了看他,不由得略微詫異:「你是…阿寶的叔叔?」
「正是!阿寶至今還念念不忘恩公您呢!」
禹宣默然一笑,但他心事重重,沒有再搭話。張行英也只好不再說話了。
周庠身為主人,率眾舉杯先敬夔王;范應錫身為西川節度使,先敬夔王並自罰一杯;周庠是主其他人是客,眾人舉杯敬他;范應錫是節度使而周庠剛赴任,兩人幹了一杯…
宴席才剛剛開始,那紛繁熱鬧的陣勢就已經讓人架不住了。周子秦給黃梓瑕使了個眼色,兩人偷偷地出了大堂,跑到旁邊小廳喝酥酪去了。
「崇古,你給我從實招來!到底怎麼回事,你們一下子就跑到范將軍那邊去了?」
黃梓瑕吃著點心說道:「放心吧,沒有欠范應錫人情,反倒是他給我們抓了個把柄。這個還要多謝他家那個臭名昭著的兒子呢,想當年我盯了他多久,對他簡直了如指掌。」
「你盯著誰?」周子秦問。
黃梓瑕趕緊搪塞:「你難道不知道么?成都府小霸王范元龍啊,這名字在京城都如雷貫耳。」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他說著,又想起什麼,趕緊拉起她,說:「走,我們去看看公孫大娘今晚的劍舞準備得怎麼樣了。」
公孫鳶與殷露衣正在花廳之中。臨水的軒榭之上,前面的小船碼頭已經擺好座椅。而水榭已經清理出來,如今懸掛好了大幅繡花紗幕作為背景,燈光從後面照過來,錦繡顏色絢爛,朦朦朧朧罩在帳前的公孫鳶身上,令她全身神光離合,如美玉流光,不能直視。
殷露衣在旁邊正吃著飴糖,看見他們來了,便起身用棉紙包了兩塊糖給他們。
黃梓瑕低頭一看自己手中的飴糖,果然雕成了一隻燕子的模樣,如剪的尾羽,舒展的雙翼,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她不由得驚嘆,再一看周子秦手中的,是只正在打盹的貓,那種慵懶的神態還保留著,只可惜已經被周子秦一口咬掉了半拉腦袋。
周子秦也頗覺尷尬,張了張嘴巴,說:「這…我能吐出來么?」
公孫鳶笑道:「本來就是吃的,何況她下午雕了許多,你再拿一隻就好了。」
周子秦開心地挑了一隻小老虎說:「給我妹妹那個母老虎帶一隻…哎,糯米紙還留在上面啊?」
他將包在飴糖外面,防止糖黏在一起的那張糯米紙撕下來吃掉了,說:「我特別喜歡吃這個。」
黃梓瑕無語:「你剛剛是不是沒吃飽?」
「廢話,那種場合,你能吃得下?」他說著,把自己那個飴糖雕的貓拿起來,一口吞掉了。
公孫鳶抿嘴一笑,說:「少捕頭既然有空,那就幫我放一下燈籠吧,這個牛皮燈籠這麼重,我拿起來可不方便。」
「哦,好。」周子秦把糖老虎用棉紙包好,塞進懷中,趕緊幫他們將牛皮燈籠放好。
這種燈籠有個好處,外面罩著厚厚牛皮。這牛皮是活動的,可以用它遮住全部一半或者一部分光芒,調節燈光所照的地方。
公孫鳶讓他幫自己擺好燈籠,遮住面向觀者的那邊燈光,讓四道光線只照向台上。
今晚沒有月亮,周圍天色已暗,又熄掉了所有燈籠,只剩下光線照在水榭之中,紗幕之前,公孫鳶身上。
她手持一長一短兩柄劍,站在水榭正中,轉了一圈熟悉舞台。
她素來衣飾簡素,然而今晚要表演劍氣渾脫舞,自然穿上了舞衣。這是一件密織金色流雲圖案的錦衣,密密麻麻的簇金綉在厚實鮮艷的蜀錦之上閃耀光輝,燦然迷人。她盤了高高的螺髻,髮髻上有金簪三對,花鈿無數。而這些鮮艷奪目的裝飾,似乎全都是為了襯托她而存在的,她的容光,能讓所有看見的人忘記她的裝束,只能讚歎她的容顏。
黃梓瑕不由得想起了大明宮蓬萊殿內,她曾仰望過的王皇后。她不由得心馳神往,遙想十幾年前,揚州繁華之中,韶華極盛的這六個女子,該是如何動人的模樣——
只可惜年華已逝,散作流螢。
她望著公孫鳶,心想,不知道她為什麼一直沒有嫁人?當初為她建了雲韶院的人是誰?為什麼他們沒有在一起?
公孫鳶在台上試了幾個舞劍的動作,然後看向殷露衣,問:「可是這樣?」
殷露衣點頭,指著後面懸掛的大幅薄紗說:「我記得連續兩次旋轉之後,便進入了薄紗後面了。」
公孫鳶點頭,按著她的拍子旋轉,劍光閃了兩下之後,她便進了紗幕之後。
黃梓瑕問殷露衣:「怎麼公孫大娘忘記舞步了么?」
「哦…她今晚要跳的劍氣渾脫,是數年前阿阮重新改編過的一支,旖旎溫柔,沒有太多劍氣鋒芒,比較適合這樣的場面。」殷露衣說著,看了看水榭內的場景,又提起一隻燈籠進了紗幕之後。公孫鳶的身影正好被燈光照在紗幕之上,那婀娜的身姿在朦朧燈光中看來比往日更增添一種迷離。
周子秦悄悄對黃梓瑕說:「其實我覺得啊,她身上穿的衣服若是輕薄一點,可能更好看。這兩個旋轉時,裙袂衣袖飄飛,肯定跟神女仙子一樣!」
黃梓瑕輕聲說道:「她們是專擅歌舞的,還會有你想得到而她們想不到的時候?必定是另有原因,比如說太過輕薄的衣料與劍舞不符,又或者衣袂飄飛時會阻擋劍勢之類的。」
「嗯,還是你想的多。」周子秦心悅誠服。
眼看時候不早,兩人擔心逃出來太久,到席上不好交代,便向公孫鳶二人告辭,趕緊匆匆忙忙跑回席上去。
回來一看,氣氛還是那麼熱烈,拍馬屁的表忠心的,個個都很投入。看到自己的爹都是其中的一員,周子秦痛苦地捂住臉轉向了一邊,喃喃自語:「所以我寧可呆在家裡和屍體作伴嘛!」
黃梓瑕十分理解地對他投以贊同的目光。
滿堂喧嘩之中,只有禹宣靜靜坐在那裡,神情淡然,彷彿不屬於這個地方。
黃梓瑕與張行英換了位置,靠近禹宣身邊,低聲問他:「你今日怎麼得空過來?」
難道是被齊騰刺激了,真的要進節度府了?
禹宣點頭,也將聲音壓得極低,在滿堂的喧嘩之中,差點聽不清楚:「周郡守遣人來請我,我本不想來,但又想…或許能見到你。」
她怔了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轉向李舒白那邊,見他正與范應錫說話,才緩緩問:「是嗎?」
「嗯…」他似乎也有點局促,遲疑了許久,終於又說,「想問問你,義父母那樁案子,如今進展如何了?」
黃梓瑕低頭沉吟片刻,說:「正巧,我想找你問一問溫陽的事情。」
「溫陽…他與此案有關嗎?」
黃梓瑕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她的聲音也是十分沉靜,徐徐地,彷彿從胸臆之中將那句話吐露出來:「我懷疑,殺害我父母的人,與殺害溫陽的人,是同一個。」
禹宣的身體陡然一震,他瞪大了眼,睫毛微微顫抖。他的聲音也是微顫,喉口乾澀中,努力擠出幾個字來:「可是溫陽,他不是…殉情自殺嗎?」
「你相信?」她的目光看向他。
禹宣怔怔轉過臉,盯著面前的杯盞,嗓音破敗乾澀:「我,我不知道…大家都這樣說。」
「你平時與溫陽的交往頻繁嗎?對於他的事情,你了解多少?」黃梓瑕又問。
他默然垂下眼睫,輕聲說:「我之前和你說過了,不過是平時偶爾在詩會酬酢中認識的,不太了解。」
「那麼,他與誰的關係比較好?」
禹宣那雙略有迷惘的眼睛,從睫毛下微微抬起,看向她:「我想,應該誰都不太好吧。」
「那麼,溫陽和誰關係較差嗎?」
禹宣想了想,緩緩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那邊的齊騰,說:「或許,你可以問問齊騰。」
黃梓瑕的目光在齊騰身上一掃而過,低聲問:「他與溫陽關係不好?」
「曾偶爾撞見過他們爭執,齊騰似乎十分鄙薄溫陽,說他…見不得人之類的。」
黃梓瑕思忖著,又問:「其他的呢?」
禹宣默然,說:「我只是偶爾經過,何必去聽他人牆角?所以立即便走開了,只知道他們爭執過。」
這種無頭無腦,聽了等於沒聽的話,黃梓瑕都有點無奈了。她放棄了問話,轉過頭看向坐在左邊的齊騰,卻見他端著酒杯,臉上堆滿笑意,那目光卻落在她的身上,頗有思忖之意。
黃梓瑕知道,自己身為夔王身邊人,卻換了位置與禹宣如此親近低語,必然會讓他覺得不快——因為,今天早上,他還剛剛嘲諷過禹宣呢。
黃梓瑕朝他笑了笑,又回到自己的原位,坐在齊騰身邊,向他敬酒道:「齊判官,我敬你。」
「不敢不敢…該是我敬公公才是。」他趕緊幹了杯中酒,又笑問,「公公與禹宣認識?」
「之前在長安,曾見過禹學正幾面。」她隨口說。
齊騰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是啊,聽說他甚得同昌公主青眼。」
黃梓瑕只低頭扯了一下唇角,說:「是嗎?我倒不知道此事。」
他趕緊假裝自己失言:「我也是聽說而已…不知公公貴姓?」他上次與黃梓瑕雖見過面,但當時黃梓瑕曾有易容,所以他並不認得她。
黃梓瑕說道:「在下姓楊。」
齊騰頓時驚愕道:「莫非你就是…夔王身邊屢破奇案,聲名如雷貫耳的那位楊公公?」
「不敢。」黃梓瑕心惡他的為人,但為了打探溫陽的消息,沒辦法只能笑道:「說起來,最近有件案子,還牽涉到了齊判官呢。」
齊騰頓時愕然,問:「什麼案子?怎麼會…會牽扯到我?」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卻只是笑。齊騰頓時心裡發毛,果然便耐不住了,問:「是…最近?溫陽…那件事?」
黃梓瑕點頭,說:「正是啊,我聽說你們同在一個詩社,而你曾與他有過爭執。」
「我們是有過爭執,但後來我們已經互相諒解了呀!何況…何況我殺他做什麼?他與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並無任何關係!」
黃梓瑕點頭,問:「那麼,依你看來,溫陽與傅辛阮殉情,可有緣由?」
「這個么…」他左右看了看,將嘴巴悄悄湊近她,低聲說,「楊公公,跟您說實話,這事你問我,就算問對了。」
黃梓瑕假裝驚訝:「是嗎?齊判官知曉內情?」
他嘆了口氣,低聲說:「那個傅辛阮,長得真是美貌。」
黃梓瑕詫異問:「齊判官見過?」
「今年春日,偶爾在明月山見過。當時春暖花開,溫陽與她踏青歸來,她馬上的紅纓掉落了一個,我剛好在馬下,便拾起來給她,透過帷帽的縫隙,看見一張異常美麗的面容…」齊騰說著,又一聲嘆息,搖頭說,「可惜啊,可惜那張面容上滿是眼淚,大好春光之中,她竟哭得十分傷心。我當時還呆了一呆,心想,這麼美貌的女子,在和情郎出來踏青的時候,為什麼哭成這樣?沒想到啊…他們竟然早已情路受阻,最後…居然落得如此慘淡局面。」
黃梓瑕微微皺眉,默然不語。
「唉,情路坎坷,佳人已逝,痛惜啊!」他說著,又舉杯向她示意。
黃梓瑕一哂,不再與他說話了。
眼看時候不早,眾人一起舉杯,替夔王賀福完畢,便一起到小榭之中觀賞歌舞。
水邊早已排下歌舞藝人,看見他們來了,笙簫琵琶頓時齊發,一時打破靜夜,熱鬧非凡。等他們落座,又先上來一場蓮花舞,二十四個年少嬌艷的官伎手捧蓮花,旋轉齊舞,一時熱鬧非凡。
李舒白、范應錫與周庠在最前面坐下,黃梓瑕、張行英伺候在李舒白身後,周子秦和范元龍坐在周庠與范應錫身後,王蘊與禹宣、齊騰、西川軍幾個副將、郡守府幾位參事坐在後面。
笙簫合奏,蓮花舞正在繼續,王蘊卻站了起來,向著後面的水邊台階走去。
黃梓瑕正給李舒白斟茶,感覺到他的身影微動,眼角的餘光瞥向他。
卻只見禹宣跟著他走向水邊。在融融泄泄的和樂氣氛中,他們兩人走到水池邊,站在那裡,臨水並肩而立。
她心中升起些許疑惑,手也緩了一緩。
李舒白也側頭看了一眼水邊,低聲說:「去吧。」
黃梓瑕詫異地看向他。
「我也有好奇心,想要知道他們這兩個人,會在一起說什麼。」他附著她的耳朵,輕聲說。
一個是她的未婚夫,一個是她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戀人,他們兩個人,為什麼會湊到一起說話?
黃梓瑕默然放下手中的杯盞,放輕腳步,向著台階邊走去。
說是碼頭,其實只是系了一條棠木舫聊作意思而已。水榭前的平台很大,池塘卻很小,水底的大花缸中種了幾缸睡蓮,池水清凌凌的,在池邊懸掛的燈籠之下,可以清晰看見水底的青磚紋路。
燈光將水波的紋路清晰映在水邊的王蘊和禹宣身上,他們身上波光粼粼,在黑夜之中帶著一種透明感。
碼頭邊只有灌木,黃梓瑕弓著身,剛好能藏身。她又不想讓自己走到水邊偷聽的模樣太明顯,只好走到灌木後就停下了腳。幸好晚風吹送,他們在上風處,話語雖聽不得全部,但大多都落在了她的耳中。
王蘊的聲音在風中徐徐傳來,依然是那種柔和的嗓音:「幸會。」
「王都尉,幸會。」禹宣的聲音在風中清清冷冷。
王蘊卻只隨意一笑,靠在欄杆上說:「禹學正在這邊生活了三年多吧?想必對於這裡的一切,是非常熟悉了?」
禹宣默然許久,才說:「是。」
「雖然我身為梓瑕的未婚夫,卻從未來過蜀郡,也從未踏足她生活過的這個郡守府,之前,一直引以為憾。」他說著,偏過頭看著他,問,「聽說出事的時候,她住在花園之中,應該就是那邊那座小樓了?」
他抬手指向不遠處的小閣,見禹宣默然點頭,他才笑道:「我身在京城,但對於她的事情,還是常有耳聞,畢竟——她是我期待了多年的未婚妻子,我自然會時時關注。」
所以,禹宣和黃梓瑕都知道,他對於他們之間的傳聞,定然是一清二楚,巨細靡遺。
禹宣向他施了一禮,轉身就要離開。
「這幾日在節度府中,我曾聽齊判官說起過你。節度使范將軍似乎也十分賞識你,他還問我,是否認識你。」王蘊的聲音緩慢從容,在他的身後緩緩傳來。
「不敢。」禹宣只低聲說了這兩字,並不作其他回答。
「我也只能說我並不熟悉你,只是在京中聽過你的名字,有點印象——畢竟我確實不認識禹學正,無法為你引薦。」王蘊輕輕笑了笑,說,「范將軍似乎有意要邀你入府任職,不知你是否有意?」
禹宣說道:「多謝王都尉好意。今日晨間,我與齊判官遇見,他也對我提及此事,但我已經推辭了。」
「哦?禹學正對仕途無意?」
「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禹宣的聲音很低,但這簡單的兩句話卻帶著不可動搖的堅決。
王蘊低笑,說:「然而,你已經捲入了這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難道還想抽身離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