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二十
葉底游魚
忽然想起來,四年前,好像也是這樣的時節,她赤著腳在荷塘邊采著菡萏,聞聽到父親叫她的聲音。她一回頭,看見父親的身後,夕陽的金紫顏色中,靜靜看著他的禹宣。
他含笑的一瞬注目,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忽然覺得有點虛弱,於是便任憑自己坐在水邊,沉默地望著水面,發了一會兒呆。
當時,父親帶著禹宣回家,跟她說,他是孤兒,父母雙亡,流落破廟寄身。父親當年的同窗好友開館授業,發現有個乞兒老是到窗下聽課,他問了幾個問題,禹宣對答如流,令人讚歎。又問他怎麼識字的,他說自己之前撿到過幾頁紙,有人說是千字文,剛好學館中的老師開始講千字文,於是他對照著老師所念的,死記硬背那紙上的字,等學完了千字文,他又討要了別人丟掉的舊書,憑著自己從認識的那幾個字,斷斷續續學了四書五經等。那位先生聽聞,驚為天才,在黃父面前提起此事,黃父找到禹宣一看,頓起惜才之心,於是便將他帶回了家。
是啊,禹宣,這樣一個少年淪落在塵埃之中,誰會不憐惜呢?
黃梓瑕坐在台階上,將自己的臉埋在膝上,默然看著面前在夜風中翻轉的荷蓋。
晚風生涼,夜已來到。風過處荷葉片片翻轉,如同波浪。
她的心,也像在波浪上起伏,不得安寧。
禹宣說,我在益州等你。
然而,說好要帶她去益州的人,現在,應該是,生氣了。而且是很生氣。
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低聲嘆息。
雖然她知道,李舒白肯定不會因此而放棄對她的允諾,但她卻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讓他不開心。
因為…她想著他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小魚的記憶只有七彈指,無論你對它好,或是對它不好,七個彈指之後,它都會遺忘你對它所做的事情。
可,她不是七彈指就忘卻了別人的小魚。
她想,自己那個時候應該要對李舒白說,她不是魚,哪怕七個月,七年,七十年也忘記不了那些刻骨銘心的人。
她想著,將自己的手指送到口中,用力咬下。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在太極宮中,那個男人——王宗實,曾經這樣對她說。
手指噬破,一滴殷紅的血立即湧出,滴入她腳下的水中。
天色已經暗了,天邊是深濃的紫色,她在最後一絲微光中,徒勞地準備引誘那條小魚回歸。
鮮血滴在水中,蔓延四散,化為無形。
她等了一會兒,見水面毫無動靜,便又捏住自己咬破的那個傷口,擠出兩滴血來,墜落於水面。
殷紅的顏色融化於粼粼水面之上,微小的漣漪化為無形。
「你在幹什麼?」身後有清澈而冰涼的聲音傳來。
她沒有回頭看李舒白,只低頭注視著水面,低聲說:「我想看看小魚是不是還在這附近。」
「就算它還在這水下,難道聞到了你鮮血的氣息,它就會出來嗎?」李舒白冷冷問。
她顧不上回答,因為她在暗淡的天色之中,看到那條小魚從一枝荷根後繞出來,試探著向她這邊緩緩游來了。
它果然還躲在這旁邊。
黃梓瑕將自己的手,輕緩地探進水中,傷口的血變成了一條輕細的絲線,在水中蕩漾了一下,湮滅為無形。
而那條小魚則彷彿被那條無形的絲線勾住,向著她的手遊了過去。
她將自己的手緩緩向上移動,然後在即將出水的時候,猛然合攏,將那條小魚重新兜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她欣喜地捧著小魚轉身看他,叫他:「快拿個東西過來,接住它。」
在最後一絲殘餘的天光中,她臉上的笑容太過奪目,讓李舒白一時恍惚。
他默然拿過那個青銅爵,讓她將小魚放了進去。
她舉著尚且濕漉漉的手,低頭看了小魚一眼。在青綠色的古樸爵腹之中,它一開始還上下亂竄,但一會兒之後,便開始優哉游哉,熟悉起這個陌生的環境來。
她的手指懸在水面上,逗了逗小魚,對它說:「好險啊,差點就讓你逃走了。」
「你怎麼知道它喜歡血的氣息?」李舒白凝視著她微笑的側面,聲音低沉。
黃梓瑕抬起頭,認真地說:「王公公告訴我的,王宗實。」
李舒白不自覺皺眉,問:「你怎麼認識他的?」
「在太極宮,我遇見過他兩次。在同昌公主去世的那一天,我的手上沾染了她的鮮血,王公公將我的手按在他的魚缸里,馬上就被小魚舔掉了…」她說著,依然還是無法排遣那種毛骨悚然的噁心感,感覺自己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李舒白默然許久,將那個青銅爵拿過來,靜靜凝視著裡面這條小魚,說:「這條魚,我養了十年。」
黃梓瑕微有愕然,問:「十年?」
十年了才這麼一點點大,而且,居然還沒有死。
「是,十年。在父皇駕崩的那一日,你猜我從哪裡找到了它?」李舒白抬眼望向她,眼神中意味深長,「在父皇咳出來的血中,它居然,還活著,在鮮血中蠕蠕而動。我當時手中正端著一碗涼水,用棉布蘸著給父皇潤嘴唇——卻沒想到,年幼的昭王抓起血中的那條小魚,丟在了我的碗中。」
他說著,目光漸轉虛無,彷彿透過了十年時間,看向當時年少失怙的自己。
「我將那碗水放在了窗台上,直到父皇去世之後,皇上登基,我即將離開大明宮時,才想起那條魚。我去父皇的寢宮中看那個窗檯,卻發現它安然無恙,依然在那個碗中游來游去,茫然而悠閑。人世間發生的一切與它沒有任何關係,即使天地塌陷了,它只需要淺淺的一碗水,就能照常活下去。」
李舒白將青銅爵微微傾過來一點,銅銹映得一汪水盡成碧綠色,而鮮紅色的小魚在水中,顯得異常鮮明奪目。
「我帶著它出了宮,到了自己的王府。十年,我從夔王到通王再到夔王,從無知的少年一路走到現在,卻沒想到,陪伴在我身邊最久的,竟然會是這一條小魚。」他默然望著水中的小魚,七個彈指就能忘卻一切的生物,活得這麼輕鬆開心。
無知無覺,所以也無憂無慮。
黃梓瑕與他一起看著水中的小魚,低聲說:「我聽說…先皇是誤服丹藥,不久駕崩的。」
「是。」一直冷淡地對待身邊一切的李舒白,此時終於輕輕嘆了一聲,他抬頭看著她,那雙眼睛極幽深又極暗沉,「為什麼父皇大去之時,會嘔出這條魚?這個謎團,糾纏了我十年。就像那張不可能出現的符咒一樣,讓我費盡所有心思也無從猜測,日日夜夜不得安生。而現在…忽然又出現了那幅父皇的絕筆,三團無法解釋的墨跡塗鴉。」
黃梓瑕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的傷痕,輕聲說:「王宗實的身邊,也有阿伽什涅。」
「他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交往,但他喜歡養魚,尤其是各種珍稀品種,有阿伽什涅也不奇怪。」
李舒白站起身,將青銅爵放在架子上,緩緩說道:「先皇去世時,王宗實就在身邊。」
黃梓瑕知道他心中想的,與自己是一樣的,但她沒有說出口。畢竟有些事情,即使是身邊無人時,也不能臆測。
李舒白看看外面的天色,轉移了話題,問:「明日大理寺,你準備怎麼辦?」
她鄭重地望著他,說:「我想先求教王爺一件事情。」
他並不詢問,只側過臉看了她一眼。
「如果,夔王府保釋的人跑掉了,會帶來什麼麻煩?」
李舒白看著她慎重又憂慮的神情,輕輕一笑。
「若不是為了讓人跑掉,我為什麼要把她保釋出來?」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黃梓瑕陡然睜大眼,驚愕又激動地看著他。
而他的面容上,難得展露的那一抹笑容,就如風卷層雲之後,露出明凈的五月清空。雖然只是一瞬,卻在一瞬間讓她恍惚迷離,不能自已地愣在了那裡。
「不過,這種小事,隨便動動手不就可以避免了嗎?何至於讓自己惹上麻煩。」他又說道。
黃梓瑕顧不上問他什麼辦法,只問:「王爺…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
「猜到了,但是有些小細節還對不上,就當是破解了一半吧。你呢?」
她唇角上揚,展露出明亮笑容:「所有。」
李舒白詫異地望著她面容上的笑意,一時失神:「三樁無頭案、先皇遺筆、如何製造天譴假象、每個人的動機…全都已經明了?」
「嗯。」她點頭,胸有成竹,毫無疑慮,「此案已經結束了。」
朝陽初升,照徹大理寺。剛爬上樹梢的日頭便展現出自己的威力,今天註定會是一個炎熱的天氣。
今日三法司會審,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位長官一字排開,坐於上首。按例,三司使會審時,大理寺示證據、定案情,刑部下判決,御史台監審。
大理寺一直都是少卿主持事務,坐的是崔純湛。他看見跟著李舒白進來的黃梓瑕,以一臉幽怨的神情看著她,就只差對著她喊——求你了,今天千萬別出聲,就這麼結案吧!
刑部尚書王麟,當然記得黃梓瑕是將王皇后送入太極宮的罪魁禍首,所以瞧都不瞧她一眼,只對著李舒白微微頷首。
御史台來的是御史中丞蔣馗,老頭兒顯然對於自己居然淪落到監審這種殺人案而不齒,只是礙於死者中有個公主而勉強坐在案前,袖著手,閉目養神。
所有與此案關涉人等一一到來。
駙馬與鄂王在堂邊坐著,駙馬呆望著鄂王帶來的錦盒上的花紋,心神恍惚,面容憔悴。
垂珠落珮墜玉傾碧四個侍女站在他們身後,個個面容惶惑看,不知自己究竟會有何遭遇。
張行英與滴翠並肩站在堂下,滴翠形容消瘦,面容蒼白。張行英悄悄地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呂至元蹲在他們不遠處的陰涼地,埋著頭,盯著地上的青苔。
從大牢里被提出來的錢關索,萎頓地靠著樑柱坐著,整個人焦黃灰暗,身體一直都在顫抖,面如死灰。
在所有人中,唯有周子秦神情如常,依然穿著一身鮮艷衣服,眉飛色舞地沖黃梓瑕和李舒白招手:「王爺不會怪罪吧?因為這個案子我跟了很久,所以雖然沒有召喚,我也來旁聽了!」
「隨意,只要待會兒沒有叫你時,你不能出聲。」李舒白一口就斷絕了他可能會鬧的幺蛾子,周子秦只能苦著一張臉點點頭。
大理寺給李舒白搬了椅子,坐在鄂王旁邊。黃梓瑕和周子秦站在他身後,一個一臉沉鬱,一個東張西望。
李潤轉頭看向黃梓瑕,面容上是慣常的那種柔和笑意:「楊公公,此案既然已經揭曉真相,想必你也終於可以鬆口氣,休息一下了,怎麼還是心事重重、思緒萬千的模樣?」
黃梓瑕尷尬低頭道:「是,多謝鄂王爺關心。」
李潤又悄悄問李舒白:「四哥,你讓我把那張畫帶過來,是有什麼用嗎?」
「嗯。」李舒白點頭,說,「此案種種手法,應該就是從父皇的遺筆中而來。」
「可…父皇去世已有十年,如今怎麼忽然又牽扯到這樣一個案件?」李潤疑惑地問。
李舒白還未回答,外邊宦官列隊進來,皇帝已經到來。
與他一起進來的,還有郭淑妃。大理寺的人趕緊去後面搬了椅子過來,讓她坐在皇帝後面。
等一干人等坐定,崔純湛一拍驚堂木,下面一片肅靜。
錢關索被帶上來,同時呈上他這幾日在大理寺中的供詞,已經謄寫清楚,只等他簽字畫押。
「錢關索,你殺害同昌公主,魏喜敏,孫癩子三人,證據確鑿,還不快將作案經過一一供出,認罪伏法?」
錢關索被折騰這幾日,原本白胖富態的人如今瘦了一圈,雖然還胖,卻已經喪盡了精氣神,只剩得一身死氣。
他披頭散髮穿著囚衣,跟個豬尿泡似的癱在地上,聽到問話,他似乎想用雙手撐起身子回話的,但那雙手已經滿是燎泡,又在水裡被泡得反白,十根手指上連一片指甲都不剩了。他吃不住痛,只能依舊癱在地上,低聲哼哼著:「認罪…認罪…」
「從實招來!」
「罪民…覬覦公主府的奇珍異寶,所以買通了公主身邊的宦官魏喜敏,與他一起盜取了金蟾。一切都是罪民瞞著家人的…我家人絕不知曉…」
崔純湛沒理他,徑自問:「魏喜敏因何而死?」
「只因…我們分贓不均,他和我翻臉,罪民怕此事泄露,就…在薦福寺和他一起參加佛會時,借著蠟燭起火而將他推到火里燒死了…」
「孫癩子的死又是為何?」
「因為…」錢關索木然地蠕動著嘴唇,臉色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死灰色,那眼睛深陷,就像一個洞,什麼亮光都沒有,「罪民殺死魏喜敏時,恰好被他看見了,後來他勒索我,我就趁著手下人清理下水道時,把人支開後,爬進去把他也殺了…」
崔純湛不動聲色地看了皇帝一眼,見他只凝神端坐,稍微放下了心,於是又問:「那麼你又為何殺害同昌公主?」
「罪民…罪民…」他嘴唇蠕動著,眼睛看向坐在後面的皇帝幾人,終究還是不敢開口。
崔純湛一拍驚堂木:「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快點從實招來!」
「是…是罪民賊心不改,聽說公主夢見自己最珍愛的九鸞釵不見了,所以罪民就又潛入公主府竊得九鸞釵…誰知那天在街頭,罪民一時興起拿出來看時,居然被公主看見了,她追到僻靜處,罪民一時失手,就…就…」
皇帝的臉色變得鐵青,他死死盯著錢關索,憤恨而絕望,在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個普通的坊間平民,這樣,就能放任自己撲上前去,將面前這個殺害自己女兒的惡人狠狠痛毆一頓,至少,能讓自己的怨恨發泄一些。
郭淑妃咬牙切齒,呼的一聲站起來怒吼道:「皇上,必得當堂殺了他,為靈徽報仇!」
皇帝抬起手,制止住她,咬牙道:「有三司使在,何須我們!」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專註聽著錢關索的供詞。
錢關索身上遍體鱗傷,聲音半是□□半是哼哼:「一切…只與罪民一人有關,罪民的妻兒親友並不知曉…罪民認罪…」
「既然如此,簽字畫押。」崔純湛將大理寺丞記錄的供詞拿過看了一遍,讓人拿去給錢關索畫押。
錢關索委頓在地,勉強撐著看了一遍,然後用那雙已不堪入目的手握起筆,合起眼睛,就要簽上自己的名字。
就在此時,忽然「啪嗒…」一聲悶響,打破了堂上的肅靜。
是站在堂旁的滴翠,她可能是被嚇到了,再加上本來就身體柔弱,竟一下子癱倒在地,昏了過去。
而錢關索的手一抖,那支筆上的墨頓時在供詞上畫了一道長長的痕迹。
站在滴翠身邊的黃梓瑕,趕緊抬手將她扶住。張行英焦急地看著滴翠,見她兩眼渙散,全身冰冷,趕緊對堂上說道:「崔大人,阿荻…滴翠她自大理寺回來之後便身體虛弱,恐怕這情況,無法再在堂上聽審了…」
崔純湛看著她青灰的臉色,也覺得情況似乎很不好,便回頭看皇帝。
皇帝只盯著錢關索,問:「她是誰?」
「她是原先的一個嫌犯,如今事實證明,她確與此案無關——因公主薨逝之時,她就被關押在大理寺。」
皇帝揮揮手,說:「這種閑雜人等,快抬出去。」
張行英趕緊抱起滴翠,想要帶著她出去,崔純湛又說道:「張行英,你也是本案相關人等,不宜擅自離堂。」
李舒白便示意景祐扶住滴翠,讓他帶著她出去。
滴翠茫然無知,她記得剛才自己明明好好的,結果黃梓瑕一碰自己的肩膀,她聞到一股香味,就倒了下去。而這麼一下暈過去之後,也馬上就恢復了。
她看了看張行英,正想告訴他自己沒事,卻聽到黃梓瑕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逃!」
她愕然睜大眼睛,想看一看黃梓瑕的神情,問明她對自己這樣說到底是什麼意思,但黃梓瑕卻已經越過她,站到了堂前。
滴翠被景祐扶著,走到門口。大理寺的門吏指著滴翠問:「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她好像犯病了,皇上口諭,將她立即抬出去。」說著,景祐放開了她,示意她,「還不快走?」
滴翠站在已經十分熾熱的夏日陽光之下,看了看大理寺的大門,覺得大腦微微暈眩。
黃梓瑕在她耳邊說的話,又隱隱迴響——「逃!」
她恍惚地一遲疑,然後立即轉過身,快步向前走去,匯入了京城朱雀大街的滾滾人潮之中。
大理寺已經謄寫出新的供詞,再次拿到錢關索的面前。
錢關索看著這張供詞,手抖抖索索再次拿起筆,那雙近乎乾涸的眼睛,哀求般地看著崔純湛。
崔純湛點點頭,說:「你及早招供,或許還能保住自己家人性命。」
錢關索眼中一片絕望,只能狠命一咬牙,閉上眼,就要把那支筆落下去。
「等等。」
一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打斷了此時堂上的寂靜。
正祈禱著千萬不要橫生枝節的崔純湛,明白自己終於還是避不過這個坎,只能苦著一張臉,看向自己的頂頭上司。
堂上所有人,也都將目光轉向了聲音的來源。
說話的人,自然是夔王李舒白了。
他端坐在椅上,思索道:「崔少卿,你斷的這樁案,本王有幾件事情不明,還需你釋疑。」
崔純湛眼淚都快下來了——夔王爺你知不知道此事事關大理寺上下一干人的身家性命?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就是大理寺最高長官這個事實?
「還請…王爺明示。」
「既然一開始偷盜金蟾需要魏喜敏,為何後來又僅他一人便可以順利偷到九鸞釵呢?而且我曾聽說同昌做了那個夢之後,十分擔憂有人會竊取九鸞釵,因此在自己府中妥善珍藏——既然如此,沒有了魏喜敏裡應外合,犯人又是怎麼竊取到九鸞釵的?」
堂上頓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思忖著,不敢開口。
皇帝看向崔純湛:「崔少卿。」
崔純湛不敢應答,只是後背的汗迅速滲透了衣裳:「臣…臣還…」
皇帝見他如此,又一指半趴半跪的錢關索:「你說!」
錢關索體若篩糠,趴伏於地,說不出話。
皇帝咬牙恨道:「你若不從速招來,朕抄你九族!」
錢關索言語混亂,倉惶說道:「罪民…罪民曾帶著一群人去公主府清理下水道…罪民從水道中潛入的…」
「公主所住之處是高台,所有飲食及用水,都是侍女與宦官們送上去的,那裡哪來的水道?」皇帝憤然道,「崔少卿,你倒是解釋一下,犯人如何盜取兇器九鸞釵?」
崔純湛無言以對,趕緊站起認罪:「臣疏忽!臣為早日讓兇手伏誅,以慰公主在天之靈,因此急於審案,日以繼夜,精神不濟,竟疏忽了此重大線索!臣懇請皇上稍作等待,容臣等再行審訊。」
大理寺丞立即召喚幾位主事與知事商議。一直袖手旁觀的御史中丞蔣馗慢悠悠地問:「崔少卿,犯人所做的事情,為何還需你們商議?」
崔純湛對於他落井下石的行為也不動怒,只說:「只因當時審訊時,是刑部派人來與大理寺協同審問的,因此我部擔心是否因溝通不暢而出了差錯。」
本想置身事外的王麟,見自己終於被扯進去了,只好拱手道:「確有其事,但我忙於事務,只讓我部出最好的人手,盡最大的力,至於其他,本部側重以律定罪及刑罰事,就無法幫忙太多了。」
皇帝聽三法司互相推諉,個個只會攪渾水,只能回頭看向郭淑妃,見她獃獃坐著,失去女兒之後,一下子像老了好幾歲,不由得心下慘然,覺唯有她與自己才是風雨同舟。
他站起身,喝道:「都給朕閉嘴!」
眾人立即噤聲。
皇帝的目光越過滿堂眾人,終於落在黃梓瑕身上:「楊崇古!」
黃梓瑕趕緊應答:「奴婢在。」
「你是朕欽點輔助大理寺的人選,關於此案種種,你有什麼看法?」
黃梓瑕望著他說道:「此事糾葛甚多,絕非隻言片語可以解釋。公主之死,也是各個環節一步步勾連造成,有巧合有人為,無法單獨拎出來解釋。若陛下允許,奴婢懇請從魏喜敏之死講起,將目前所發生的一切,從頭至尾講給陛下聽。」
皇帝勉強平定自己的怒氣,冷然朝著她說道:「好,既然三法司說不出來,那就由你將此案一五一十說一遍,一切前因後果都給朕解釋清楚!」
「是。」黃梓瑕躬身道,「奴婢認為,整個案件的開端,是一個女子受辱的事件而起,但串聯起所有案件的線索,則是一幅畫——張行英家中珍藏的先皇御筆,也可能是先皇絕筆。」
黃梓瑕示意張行英出示那幅畫,又說道:「至今我們仍不知道先皇為何要畫這幅畫,而這幅畫的真正意思又是什麼。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本案中兇手的手法,或者說三個人的死法,與這上面的塗鴉是一模一樣的。」
皇帝神情複雜地看著那副畫,問:「這真是先皇手筆?」
「毋庸置疑。」李舒白說道。
皇帝將畫接過,仔細查看許久,長出了一口氣,說:「不知先皇留下這樣的畫,究竟是何意思?」
「這倒還不清楚。只是,本案中的三個死者,魏喜敏,正是契合第一幅中的天降雷霆,焚燒致死。第二幅,則正是困在鐵籠之中的人,預示的是孫癩子之死。第三幅,鸞鳳飛撲而下啄人,則應是…」她望著皇帝,不再說話。而皇帝已經清楚她要說的,是他那死於九鸞釵之下的女兒。
皇帝捧著那副畫看了許久,聲音略微嘶啞:「先皇留下的畫,為何會暗合十年後的這場殺人案?」
「先皇雖英明神武,但以奴婢之見,應絕不可能預先知道十年後的這幾樁殺人案,更不可能因此將殺人案繪成這樣的塗鴉,藉以示意後人。我想,先皇此畫,必有其他用意,但當下在此案之中,卻被用作了另一個用途——兇手在作案之中,為了替自己掩飾罪行而扯上天譴這個罪名,在看到這幅畫之後,便故意貼合這幅畫而謀划了三樁殺人案,企圖借聳人聽聞來掩人耳目,以求逃脫刑罰!」
皇帝緩緩點頭,說道:「那麼,查一查有誰知道此畫及上面塗鴉形狀,就能基本圈定兇手了。」
「正是,這就是兇手弄巧成拙的一個方面。一方面,這個手法使得這三個案件顯得撲朔迷離,無從捉摸;但另一方面,也使得這三個案件被連在了一起,讓人可以清楚得知,這三個案件的兇手,是同一個人。我們將這三個死者生前的交集點結合起來,便可以推斷出,此人殺害的所有人,與呂滴翠都有著莫大關聯——而且,此人還見過張家珍藏的這幅畫。」
堂上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落在張行英的身上。
張行英在眾人的矚目下,頓時緊張至極,不知所措地後退了一步。而黃梓瑕凝神望著張行英,說道:「是的,看起來,張行英的嫌疑,非常大。與呂滴翠這件案子有關的人中,呂滴翠自己,在魏喜敏和孫癩子死的時候有作案時間,但公主薨逝之時,她被拘禁在大理寺凈室,要逃出來殺人並且再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原位,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呂至元,公主薨時他有作案時間,但魏喜敏死的時候,他因太過疲累而被抬回家,又有大夫和隔壁鄰居照看,絕對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從當時所在的豐邑坊跑到薦福寺殺人。孫癩子死時,他亦在蠟燭鋪埋頭補做薦福寺的巨燭,西市眾多店主和客人皆可作證。
「唯有…張行英,他任何時間,都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明。或者說,在三樁兇案發生之時,張行英,一律都在現場。」
眾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張行英身上。張行英驚惶地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辯解:「不…我,我沒有殺人…」
周子秦也急了,趕緊拉住張行英的手,急道:「崇古,張二哥是有殺人的理由,但是我相信,他不會殺公主呀!就算他要殺人,他一定也不會用這樣的方法的,他這麼耿直的人,不可能安排得下這麼多計策啊!」
黃梓瑕朝他點了點頭,然後面對眾人說道:「按照時間順序,第一樁兇案,是薦福寺中魏喜敏死亡之謎。他死亡的關鍵謎團,在於薦福寺當時的人山人海之中,霹靂劈下蠟燭爆炸,而當時寺內無數人四散逃竄,別人身上都只有輕微火苗,唯有魏喜敏一人不偏不倚被焚燒致死。對於此案,眾人紛紛說是天譴,然而,蒼天何曾為了一個人而真的動容過呢?依我看來,他的死,只是兇手精心的安排,無論有沒有天降霹靂,魏喜敏都將在那一日,死於火焰之中!」
李潤睜大那雙清澈的眼睛,問:「可…除神佛之外,世上真的有人能控制霹靂,讓雷火剛好燒到自己想要殺的人?」
「嗯,看起來無懈可擊的一場報應,可惜,兇手還是在現場留下了蛛絲馬跡,讓我們藉此追尋,找出了諸多疑點。」黃梓瑕的目光從堂上眾人的面上一一掃過。就算是只是為同昌公主的死興師問罪而來的皇帝與郭淑妃,也懷著極大的疑惑,專註地聽著。
黃梓瑕回頭,對著周子秦點頭示意。
周子秦如今與她配合得非常好,立即便去庫中取了那根鐵絲過來,遞給她,問:「我們在薦福寺發現的這根鐵絲,對於案情有幫助嗎?」
「嗯,這是兇手拿來掩飾自己的手法,也是兇手殺人的方法。」她說著,接過那根鐵絲,指著上面被燒得變成青藍色的一頭,說道,「這種顏色,顯然不是在現場灑落的那些火苗可以燒成的。這種顏色,需要不短時間的灼燒——那麼,當時在薦福寺內,哪裡有持久燃燒的火苗,可以讓一根鐵絲受這麼長時間的焚燒呢?我想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薦福寺內的那兩根巨燭。而能夠在蠟燭內插上這種東西的,當然只有——」她拿著這根鐵絲,轉頭看向一直沉默站在最後的呂至元。
「我想請教一下,呂老丈,請問你在蠟燭芯內插上這根鐵絲,有什麼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