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十五
上窮碧落
太極宮的午後,就連風都是舒緩而寧靜的。立政殿高穹偉戶,一派雍容氣度。十分適合王皇后的地方。她居住在裡面,就像是盛綻於金井闌之內的牡丹,美得無比和諧。
遷居於此已有月余,皇帝此時忽然攜郭淑妃來訪,她自然知道是什麼用意。但她恍如不覺,笑顏雍容,舉止神情舒緩自然地迎接他們入內,彷彿自己依然身在蓬萊殿,手握大明宮數萬人乃至天下千萬人的性命際遇,談笑自如。
皇帝問她:「此處可好?皇后看來似乎頗為喜歡。」
王皇后微笑凝視著他,低聲說:「妾身不敢喜歡,免得皇上賜臣妾永居於此。」
皇帝望著這個天底下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子,竟一時無言。
郭淑妃以扇掩口,笑道:「原來皇后還是喜歡大明宮么?這倒也是,蓬萊水殿在夏日是最清涼的。可就怕幾時又金風到來,到時候孤殿生涼,還要多添衣物呢。」
「縱然寒涼,但若論起景緻,那裡是除了陛下所居外,整個宮中最好的,我看若有機會的話,淑妃想必也會喜歡那地方吧。」
郭淑妃輕慢道:「我卻不敢奢望呢…」
她說著,目光又向外望了望。
王皇后多年後宮縱橫,對她早已了如指掌,便問:「靈徽今日路上耽擱了么?」
皇帝也是詫異,問:「靈徽要來?」
「是呢,她一直說想來太極宮探望皇后殿下,只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機會,我便讓人知照了她。」
皇帝的臉色不覺有點難看起來:「今日只想與皇后說幾句要緊話,又何必讓靈徽過來,徒增事端?」
王皇后微笑凝視著皇帝道:「淑妃是怕皇上心軟,到時候有皇上最喜歡的靈徽在,或許能提醒皇上一二。」
皇帝早知她已經對自己來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戳穿,不由得略顯狼狽,只得說道:「皇后若喜歡清靜,朕也可成全。」
王皇后淺淺微笑,凝視他說道:「妾身並非不愛清靜,但十幾年來,大明宮無數繁花盛景,妾身總是陪著陛下看遍天下錦繡…若上天願意垂憐,望能允我一世時光,陪在陛下身邊,攜手同老。」
郭淑妃笑著,不冷不淡道:「皇后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豈能與一個女子同老?」
王皇后端坐她面前,含笑道:「淑妃畢竟不懂。本宮是皇后,是陛下正宮,天家雖無情,但十數年夫妻,無數風雨共度。這天底下,若說有一人能陪著陛下的,自然是本宮了。」
皇帝性子本就溫文寬厚,此時聽她這般說,又想起往昔種種,眼看她還是一如當初的模樣,挽成三疊堆雲髻的發間,翠雀金簪步搖妝點,一身彩綉輝煌,卻渾沒奪取她懾人的光彩。
這是在他身邊十多年的女子,宮中的美人如花朵般一季季開過,再不復當時顏色,唯有面前這個人,卻在他身邊綻放得日益華美,鮮潤嬌艷。
於是,就算知道了她欺騙他,就算她有不堪的過往,但他也在心裡自我安慰地想,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適合她的人吧,不管她以前經歷過什麼人,可唯有在自己身邊,她才能顯出最鮮艷奪目的美貌。
這樣想著,至少,感覺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白白浪費了。
皇帝想著,不由得嘆了口氣,望著她說道:「皇后好生將養吧,待朕再想想。」
王皇后盈盈下拜,等再抬起頭時,臉上的笑容依然還在,只是雙目已經濕潤了,淚盈於睫,襯在笑容上,說不出的令人感傷。
郭淑妃眼看著皇帝起身走出去,不由脫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話要對皇后交代嗎?」
皇帝頭也不回,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原本只說來探望皇后身體,也是朕關心皇后。你明知靈徽身體不好,又讓她出門,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
郭淑妃不服氣,脫口而出:「靈徽是我女兒,她過來有什麼僭越的…」
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她趕緊閉上了嘴巴。
皇帝已經出了立政殿,下了台階。
被拋下的郭淑妃怔怔地站在殿內,回頭看見徐徐走近的王皇后。王皇后面上露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在她耳邊問:「淑妃是打算依靠同昌么?可本宮卻不知道,歷朝歷代中,有哪一個后妃是靠著女兒固寵上位的?」
郭淑妃看著她的笑容,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畏懼。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強自說道:「既有生子後被貶入冷宮的皇后,那便自然會有生女後上位的妃嬪。」
「不就是當初說了那一句『得活』嗎?」王皇后含笑望著她,眼中似有輕蔑,似有嘲諷,唯有嗓音,溫柔婉轉,輕緩徐徐,「郭淑妃,一個連兒子都沒有的女人,還妄想爬到大明宮最頂端,本宮真是憐惜你。」
郭淑妃胸口急劇起伏,目光狠狠地望向她。但許久,她終究是一言不發,低頭轉身匆匆向殿外走去。
就在郭淑妃走下台階時,外面有幾位宦官疾步奔來,除一直候在外面的長慶之外,還有郭淑妃宮中的大宦官德正,更不應該出現的,是公主府及夔王府的幾位宦官。
皇帝已步往前殿,看見幾個宦官慌張的神情,便問:「立政殿內,為何驚惶?」
長慶與德正立即跪伏於地,涕淚交流,不敢說話。
而黃梓瑕則一臉肅穆,跪地稟報道:「啟稟陛下,同昌公主在前來太極宮時,於平康坊遇襲。」
皇帝頓時震驚,問:「遇襲?可有受傷?」
黃梓瑕低聲道:「傷勢危重。」
皇帝臉色大變,問:「同昌如今在何處?」
「已儘快送往公主府,也到宮裡召太醫了。」
皇帝袍袖一拂,大步向宮門口走去,一邊再也忍耐不住,大喊:「逢翰!」
他身邊的徐逢翰趕緊小跑著跟他出宮門:「皇上無需擔憂,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應該沒事的…」
「去同昌府上!」他根本不聽徐逢翰的話,硬生生打斷。
郭淑妃跟著皇帝走出去,臉色已經煞白,她經過尚且跪在那裡的黃梓瑕的身邊時,氣急地指著她說道:「如此驚嚇皇上,等公主痊癒,你可要知道個好歹!」
公主是不可能痊癒了。
黃梓瑕在心裡這樣想。等郭淑妃走了,她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
青冥蕩蕩,長天悠悠。同昌公主已經魂歸碧落黃泉,與這個人世,再無關聯了。
生前盛景,死後哀榮,都與她沒關係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著上面殘留的同昌公主的血跡。
這個備受天下人艷羨的公主,在金梁玉柱之間長大,遍身羅綺,珠圍翠繞——可誰會知道,她居然在雙十韶華,死在那樣一個荒僻角落的雜草野蔓之中——僅僅只是離開了她的侍女們短短一段時間。
兇器是插在她胸前的九鸞釵,毫無疑問。因刺中了心臟,公主在短暫的掙扎之後,便立即死亡。而在她的掙扎之中,九鸞釵的釵頭與釵尾連接處斷折。
在發現同昌公主死後,她身邊的侍女們嚇得全都癱倒在地,只顧哀哭,墜玉更是嚇得痛哭流涕,說:「一定是南齊潘淑妃來了!是她拿走了九鸞釵,現在又用九鸞釵把公主帶走了!」
其他人不敢出聲,但黃梓瑕看到他們的神情,大家眼中的恐懼與驚駭,都顯示他們在附和墜玉的說法。
兇手倉惶逃往坊外的腳步,一路踩踏野草直至拐角處,翻越坊牆而出。此處坊牆正是靠近剛剛被清理的街道處,滿街都是惶急四散的人,官府現場抓住了幾個在外面的人,所有人都說自己沒注意有沒有人翻牆而出。
看來,此案的主要線索,除了比對現場痕迹之外,還有就是要徹查,當時從公主府的重重看守之中,到底是誰能將九鸞釵盜走,又在今日以九鸞釵將公主刺死。
能夠盜取九鸞釵的人,必定與兇手有重大關聯。
黃梓瑕正在沉思,卻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
一個清朗而略偏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枝上鳥,水中魚,花下人。盛景流年,不知楊公公心不在焉,想些什麼?」
黃梓瑕正在出神,忽然聽得有人在自己身邊說話,頓時嚇了一跳,往前邁了一步才回頭看那人。
是一個身著紫色宮服的男人,看來約莫三十齣頭模樣,他的皮膚異常蒼白,眼睛又異常深黑,修長而瘦削的身材倚靠在身後花樹之上。
可,即使是滿樹花朵撲簌簌落在他身上,即使他面帶著淡淡微笑,他依然是陰寒的。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臉上,讓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噤。
一瞬間,她想到了上次在太極宮,那個一直盯著她看的,目光如同毒蛇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個白瓷盞,中間游曳著兩條紅色的小魚。
他見她的目光看向那兩條小魚,便笑道:「楊公公也喜歡魚么?」
魚。那兩條魚拖曳著薄紗般的尾巴,在白瓷盞中波喇一聲。
黃梓瑕忽然在這種陰冷之中回過神來。這個大唐皇朝之中,能有資格穿紫衣的內侍,唯有一個人。
她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說:「楊崇古見過王公公。」
他垂眼看她,抬手示意她起來。他看著她手上的些微血跡,問:「聽說…同昌公主出事了?」
黃梓瑕猶豫著,點了一點頭。
他神情依然平靜,只有唇角微微一絲冷漠弧度:「來,把你的手伸過來。」
黃梓瑕遲疑著抬起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的耀眼,而且冰涼光滑,如玉般的質感。
他將她染血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盞之中。
已經乾涸的血跡,在清水之中剝落,細小的血塊滌盪開來。
那兩條小紅魚立即向著那些凝固的細微血塊撲去,貪婪地吸吮她手指上的血跡,那種細微的麻癢讓黃梓瑕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頓時冒了出來。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她聽著他陰寒的聲音,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飛濺起的水珠灑落在他端著白瓷盞的左手之上,紫色的衣袖被濺濕,甚至他蒼白的臉頰上也濺上了兩三點水珠。
他抬起右手,輕輕擦去臉頰上的水珠,不言不語地看著她。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的汗微微滲出來,那種彷彿被毒蛇盯上的感覺,又一次湧上心頭。她匆匆行禮,說道:「王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面無表情,略一抬手。
黃梓瑕立即站起,退了幾步,然後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公主府中已經亂成一團。
發現自己最珍愛的女兒居然死在鬧市街頭,皇帝勃然大怒。今日當值的御醫最先倒霉,因為救治公主不得力,三個人全部被拉下去杖責,她到的時候,已經當場打死了兩個。
黃梓瑕聽說之後,不由得與周子秦一起站在公主府內,低聲嘆息。
「可是,我們發現的時候,公主已經死了,再怎麼妙手,也無力回天啊…」周子秦一臉驚懼,聲音都開始顫抖了,「崇古,這可怎麼辦啊?這樣下去,皇上遷怒他人,我怕有不少人要遭殃啊!」
黃梓瑕望著被抬出去的御醫,皺眉低聲說:「你先關心我們自己吧,皇上親口吩咐我們負責此案,結果案件未破,公主被殺,你覺得皇上會放過我們?」
周子秦的臉更白了,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崇古,我們得去找夔王幫忙…」
「他現在在哪裡?你去哪兒找他?」黃梓瑕無奈問。
周子秦的臉頓時變得慘淡無比:「那,那可怎麼辦?」
「戴罪立功吧。」黃梓瑕剛說完,裡面已經有人大步邁出來,狂怒地大吼:「公主府中,是誰跟著同昌出去的?所有人,統統給我陪葬!讓他們到地下繼續服侍同昌!」
這是已經在暴怒中失去理智的父親,當今皇帝李漼。
守候在公主府外戰戰兢兢的那一群宦官和侍女們,陡然聽聞這個晴天霹靂,頓時個個哀哭出來,垂珠等人更是癱倒在地,面色慘白。
周子秦聞言大急,不顧一切地叫出來:「陛下,公主身邊人是無辜的!求陛下三思!」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理智幾乎已經被怒火灼燒殆盡,一時竟認不出他是誰:「誰再有言語,一併拖下去!」
「陛下,奴婢有一言,請您斟酌!」黃梓瑕趕緊下跪行禮,說道,「陛下,公主若有知,必定不願您如此盛怒,做下日後追悔之事,還請保重龍體,以免公主在泉下不安。」
「楊崇古!」皇帝瞪著她,怒吼,「朕命你追查公主府這幾起疑案,可你至今毫無寸進,貽誤案情,以至於同昌…同昌…堂堂我大唐朝的公主,竟這樣在街頭…為賊人所殺!」
他說到此處,喉口哽住,連氣都差點喘不過來。
郭淑妃從內室出來,哭著撲上來,幫他撫著胸口順氣,聲音也是嘶啞喑塞:「陛下…陛下,我唯一的女兒…竟就這麼沒了!那兇手…那兇手,必要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黃梓瑕說道:「奴婢定會將此案真兇擒拿歸案,因此懇請陛下留住公主府一干人等性命,奴婢好一一盤查詢問,以期早日破案,擒拿真兇!」
皇帝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目光從眼前的宦官宮女身上一一滑過,恨道:「身為公主身邊人,卻未能保護好主人,個個該死!」
黃梓瑕垂眼道:「公主心懷柔善,對身邊人恩澤甚深,她若有知,必定不願見陛下今日為她如此大開殺戒。」
公主府一干宦官宮女忙跪在地上,個個頭如搗蒜般連連哀求。
皇帝只覺得血氣上涌,頭暈目眩。他靠著樑柱,目光看向殿內,卻只看到垂在同昌公主之前那重重的紗帳。
那裡面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在他還是鄆王的時候,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看不到明天,身邊所有人都懷疑他,唯有這個女兒,軟軟地偎依在他的懷中,將他當成自己唯一的倚靠。雙臂抱著他的脖子時,她的目光總是閃閃發亮地望著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願意鬆開手。
她四五歲才會說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得活」。他還沒聽清楚那是什麼意思,迎接他登基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他相信這個女兒是上天賜給他的寶貝,他對她愛逾珍寶,而她也堅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強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現在,有人搶走了他最珍愛的寶貝,只剩下他一個人無限悲涼地看著女兒冰冷的屍體。
皇帝慢慢甩開郭淑妃的手,目光憤恨地瞧著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間,然後頓時察覺,他必定是將女兒的死遷怒於自己了,認為若沒有她為了扳倒王皇后,特地召女兒進宮,女兒就不會死在街頭的那一場混亂之中。
她又氣憤又悲慟,背轉過身,捂著臉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什麼南齊潘淑妃,什麼潘玉兒!一個數百年前的鬼魂,怎麼可能帶走朕最心愛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聲音似有嘶啞,卻依然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暴怒殺機,「查!給朕查清楚!是誰在裝神弄鬼,是誰在妖言惑眾,是誰…殺了朕的靈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沒有一絲聲息。
皇帝的聲音在死寂的堂內回蕩,隱隱回蕩,卻越顯得悲慟。
他猛然轉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屍的方向,胸口急劇起伏,悲愴與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燒,讓他幾乎要傾覆了面前的公主府,殺掉面前所有人給自己的女兒陪葬。
望著女兒所在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灼熱的怒火終究慢慢變得冰涼,哀痛從頭頂如水銀般貫入,侵襲了他全身。火焰終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經抱在懷中的那一團軟軟的肉,已經不在了;曾經咯咯笑著喊他父皇的那個聲音,已經不在了;曾經抓著他的手臂撒嬌乞憐的那雙手,已經不在了;始終仰望著他的那雙眼睛,也已經不在了。
他疼愛了二十年,那個任性、驕傲、倔強的女兒,不在了。
「楊崇古,就算你把整個京城翻過來…」皇帝緩緩抬起手,擋住自己眼中湧出來的眼淚,卻擋不住聲音的哽咽、身體的顫抖,他極慢極慢的說著,彷彿怕自己的氣息一旦鬆懈,就要慟哭失聲。
「在公主出殯之前,你要給朕一個交代。朕要…看著兇手在公主靈前挫骨揚灰!」
黃梓瑕默然,只跪下向他叩首,鄭重地說:「是。」
「差點沒命了…」
公主的遺體停在正廳,一離開之後,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聲自言自語:「夔王爺在哪兒啊,他不在我好怕…」
黃梓瑕目光看到廳外正站在那裡默默無言的駙馬韋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聲,走到駙馬面前行禮。
韋保衡勉強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了,他的眼中全是淚,雖然竭力抑制,可依然滾滾落下來,無法自已。
「都是…都是我的錯。」他喃喃說著,聲音虛浮,「夔王和你,都早已叮囑過我…說過要守著公主…可她要出門,我卻沒攔住…」
黃梓瑕黯然,也不知該對他說什麼,只能說:「駙馬請節哀。」
他點一下頭,聲音哽咽,也說不出話。
黃梓瑕見他這個模樣,也只能再勸慰幾句,帶著周子秦出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所在的十六王宅,黃梓瑕呆住了,周子秦也呆住了。
李舒白的馬車正在等著他們。而車旁站立著一個人,正是張行英。
黃梓瑕和周子秦面面相覷,她先回過神,沖張行英點點頭,趕緊到馬車旁邊行禮:「王爺。」
李舒白正在車上看公文,眼皮都不抬:「限期幾日?」
「出殯之前。」
「還好,皇上對你也算是寬容了。」他終於抬眼瞥了她一下,將自己手中的公文合上,說,「公主去世時,呂滴翠身在獄中,顯然沒有作案可能。」
「而這三樁殺人案,很有可能是一個兇手連環作案,作案的手法,參考的是那張畫。」黃梓瑕沉吟道,「所以,滴翠是前兩樁案件兇手的可能性,並不大。」
「那個張行英——」李舒白的目光轉向窗外,「一直在大理寺外蹲著,像什麼樣子?你讓他回家安心等消息,或者乾脆將他從京城防衛司調過來,跟著你一起辦案,替你們跑個腿也行。」
黃梓瑕有點驚訝地看著他:「王爺的意思…是寬恕張行英了?」
李舒白微微眯起眼看著她,說:「廢話,你這遮遮掩掩和他私下來往的模樣,誰看見了不煩?」
「多謝王爺…」黃梓瑕理虧地低頭,然後趕緊說:「那我先帶張行英去大理寺,看滴翠會不會有什麼新的供詞。」
他微點一下頭,示意她上車,又隔窗對周子秦說道:「子秦,你和張行英先去大理寺,我們馬上就來。」
馬車向南而去,是鄂王府方向。黃梓瑕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默然問:「王爺也覺得,這是那幅畫上的第三幅塗鴉?」
「死於鸞鳳之下…九鸞釵就是飛撲而下奪命的那隻鸞鳳,不是嗎?」他微微側目看著她,又將那幅捲軸打開,目光從上面的三塊塗鴉上緩緩移過。
被雷劈焚燒而死的,是薦福寺中的魏喜敏。死於嚴密鐵籠之中的,是坐困囚牢的孫癩子。死於鳳鳥飛撲啄心的,是被九鸞釵刺死的同昌公主。
李舒白抬眼看她,問:「你認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一個兩個,還能說是湊巧。可到了這種巧合的地步,不去找鄂王,大約說不過去。」
鄂王李潤往常只要無事,一直都靜待在府中,今日李舒白又已派人知照,因此他們到的時候,他已煮好了茶,靜候著他們的到來。
在他的手邊,放著一個扁平的盒子。
「四哥,聽說同昌在平康坊出事了?」他親手為他們斟茶,沸騰的茶水煙氣裊裊,氤氳的氣息讓整個茶室都變得虛幻起來。
李舒白點頭道:「是出事了。」
「受傷了?」他又問。
李舒白搖頭:「已經薨逝。」
李潤頓時手一滯,有一兩點茶水濺到了外面,他卻毫無感覺,只怔怔地看著在茶杯中旋轉的茶沫子,嗓音艱澀得彷彿是從喉口硬擠出來的一樣:「是…怎麼死的?」
「是被她最珍愛的那支九鸞釵刺死的。」李舒白說。
「誰刺的?」他又追問。
李舒白搖了一下頭:「當時場面混亂,沒能抓到兇手。」
李潤放下茶壺,發了一會兒呆,低聲說:「同昌身為公主,怎麼可能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簡直是匪夷所思…」
「最匪夷所思的,卻不是公主的死,而是…」李舒白示意黃梓瑕將帶過來的那幅畫放在几案上,展開給他看,「七弟見過這幅畫嗎?」
李潤點頭道:「在張行英家中見過一次。這沒想到…當時我們幾個人指著上面的這三塊塗鴉,隨意笑語…居然全都成真了。」
「嗯,我也聽說了。」李舒白嘆道,「這幅畫,我也在同昌遇難之前曾見過,卻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當時要是能察覺出異樣,或許今日,也會有不同。」
「其實我…早已覺得這幅畫不對勁。」李潤面露遲疑,艱難說道,「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就覺得這事太過詭異,就算我後來回到府中,翻來覆去想了這好幾日,也依然沒有頭緒,恐怕只能請四哥為我解答疑惑了。」
他說著,取過身邊的那個扁盒子,將它打開。
裡面放著摺疊好的一張紙,似乎是府中侍女綉娘們用來描花樣用的舊棉紙,上面用眉黛潦草繪了兩三團黑墨。這幾團塗鴉,與張家的那幅畫一樣混亂不堪。
李舒白和黃梓瑕對望一眼,李舒白拿起畫,示意她過來一起看看。
這是一張手帕大小的棉紙,繪畫的人顯然毫無功底,線條歪斜無力。可以看出的是,這兩幅畫,基本的輪廓是一樣的。第一幅,一團黑墨上一條細線;第二幅,橫七豎八的線條圍饒著不知所云的墨團;第三幅,連在一起的兩塊黑色,一塊在上,一塊在下。
張家的畫勉強可看成是三個人死亡時的模樣,這幅畫與之大致輪廓相同,細節卻對不上,完全不知所云,只能看成是三個墨團。
李舒白看了許久,將這張畫遞給黃梓瑕,然後問李潤:「不知四弟這幅畫,從何得來?」
李潤手捧著茶杯,輕聲嘆道:「不敢有瞞四哥,這幅畫,是我母妃畫的。」
黃梓瑕與李舒白都是微微一怔,沒想到這畫居然出自李潤母妃之手。黃梓瑕不知皇家秘辛,李舒白卻十分清楚,李潤的母親陳修儀溫婉柔順,善體人意,因此先皇身體不豫的那幾年,一直都是她貼身服侍著。
先皇駕崩那一夜,她因悲傷過度而崩潰,以至於神志不清,形同痴傻。李潤在徵得太妃們同意後,將母妃接出宮在自己王府供養。
「母妃去年薨逝了。在她去世前幾天,彷彿迴光返照,她認出了我。可能是上天垂憐,我本來以為,她記憶中的我,會一直是十年前我幼時的模樣。」他唇角像往常一樣,含著微微的笑意,可眼中卻湧上了水汽,「母妃趁著自己最後的清醒,將這張畫給了我。那時我本不在意,但到她去世之後,我才發現,這是母妃親手交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了。所以雖然覺得是我母妃發病時亂畫的東西,但也一直放在書房。直到前幾日,我在張行英家中,看見了這一幅畫…」
他的目光轉向那幅先帝御筆,臉上疑惑濃重:「可,為什麼父皇會留下這樣一張畫,而我的母妃,為什麼在犯病十來年之後,還要偷偷畫出這幅畫,並且交到我的手中呢?」
黃梓瑕捧著那張棉紙,問:「請鄂王爺恕奴婢冒昧,太妃在將這幅畫交給王爺時,可曾說過什麼?」
「母妃說…」他默然皺起眉,目光示意左右。等所有人退下之後,他才輕聲說,「母妃那時意識不清,說,大唐天下…」
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但他始終還是不能出口,只能輕聲說:「她顛三倒四,可能意指天下不安,大唐要衰敗了…還說,這幅畫關係著大唐存亡,讓我一定要藏好。」
李舒白從黃梓瑕的手中接過那張紙,鄭重地交到他手中,說:「多謝七弟。現在看來,這幅畫必定是你母妃憑著自己的記憶,摹下的先皇遺筆。」
李潤捧回這幅畫,更加詫異,問:「那幅畫,是先皇…遺筆?」
李舒白點頭道:「我已經去內府查過宮廷存檔,在先皇起居注中標明,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入宮替父皇探病的時間是大中十三年八月初十。」
李潤回憶當時情景,說道:「那時我年紀尚幼,但也知道父皇因誤服丹藥,自那年五月起便聖體不豫,至七月已經整日昏迷。御醫束手無策,我們幾個尚在宮內的皇子,想見一見父皇,卻始終被宦官們攔在外面,不得而見。當時京城各大名醫紛紛應召入宮,卻都無能為力…」
「而張偉益,就是父皇駕崩的那一日進宮的,最後一個名醫。」李舒白低聲說道,「我已遣人詢問過他當年進宮事宜,據他回憶,他當年是京城端瑞堂名醫,七月奉詔進宮為父皇診脈,但父皇當時已經神志不清,但在他施針之後,確曾清醒過來。但他與宮中眾人都心知這只是迴光返照,召他進宮為皇上治病,求的也只是讓皇上醒來片刻,以妥善安排身後大事而已。」
黃梓瑕低聲說:「然而,這來之不易的短暫清醒,為何最終變成了先皇給張偉益賜畫?」
李舒白與李潤自然也都有如此疑惑,當時先皇已經是彌留之際,他所應該做的,絕對不是給一個民間醫生賜畫,而應該是部署自己身後的朝廷大事。
「所以這才是讓人不解的地方。而張偉益自己,其實也是一頭霧水。因為他是在先皇蘇醒之後,便趕緊退下來,畢竟他一介民間大夫,怎麼可以旁聽宮廷大事?」李舒白微微皺眉道,「宮中存檔,也是如此記載。先皇蘇醒,張偉益退出。未到宮門,後面有人趕上,說皇上感念張大夫妙手,欽賜御筆一幅。他大喜過望,趕緊朝紫宸殿叩拜,又收了卷好的畫,一邊走一邊打開看了一眼,頓時覺得驚愕難言。」
黃梓瑕的目光隨著他們的低語,落在那幅畫上。這樣一張莫名其妙的塗鴉,居然會是十年前先皇遺筆,真令人意想不到。想必張偉益第一次看見這幅畫時,也是覺得難以置信吧。
而十年後,竟然會有三樁與塗鴉一模一樣的案情上演,不得不說是匪夷所思,難以捉摸。
辭別了鄂王李潤,他們在濃重夜色中踏上了歸程。
「你先回府,還是去大理寺?」
黃梓瑕毫不猶豫說:「回府,帶點吃的去大理寺。周子秦和張行英還在那裡呢。」
他也沒有反對,只說:「回來後,我在枕流榭等你。」
黃梓瑕顧不上吃飯,到廚房提了食盒,坐王府的馬車奔向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崔純湛,因為公主的事情,已經趕往公主府。黃梓瑕一聽到這個消息,眼前似乎就看到了他那種慣常的彷彿牙痛發作般的神情。
大理寺丞范陽正當值,看見黃梓瑕過來,十分客氣地與她見禮,臉色至今還是青的:「楊公公,您說這事可怎麼辦哪,公主啊,而且還是聖上最疼愛的同昌公主,居然就這麼在街頭被殺了!」
黃梓瑕嘆道:「我們如今只能先等皇上的旨意再說了。」
范陽跺腳哀嘆,對於衙門的其他事務完全不在意了。就連黃梓瑕說要帶著食盒去找呂滴翠都不在乎,直接揮揮手讓她進去了:「子秦和那個張行英也在裡面,楊公公儘管進去吧。」
天色已昏暗,凈室內只有一個牆洞中點了一盞油燈,投下幽幽的光。黃梓瑕站在門口時,只看見滴翠和張行英緊緊靠在一起,那一小團跳動的火光在他們身上鍍上淡淡的光華,他們一動不動,只是盯著那點光怔怔發獃。
周子秦正蹲在門口,看見她過來,興奮不已地跳起來:「崇古,你來了?啊…太好了太好了,還帶了吃的來,我都餓死了!」
他接過黃梓瑕手中的食盒,興奮地到裡面說:「張二哥,阿荻,不管其他的了,吃飯最大,來來來,先吃點東西!」
周子秦勤快地設下碗碟,把自己覺得最好吃的兩碗菜先放到滴翠和黃梓瑕的面前,然後又給大家發筷子。
夔王府的廚娘對黃梓瑕一向很好,給她送的都是最拿手的菜,可惜四個人都是食不下咽。
黃梓瑕望著滴翠,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呂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說過了吧,再度過來,是有些許小事,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