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八
千山千月
張行英家院子外的木槿花籬,有些地方略為稀疏。黃梓瑕和周子秦拎著兩斤乾果走到坊間的大槐樹下時,兩人看見張行英正從巷子口那一邊走來,心事重重的模樣,低頭一步一步慢慢走著。
張行英身材偉岸,就算淪落到端瑞堂葯堂時,也是英氣逼人,可如今黃梓瑕看著他從那邊走來,卻是神思恍惚,他彷彿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走在一條凹凸狹窄,不見盡頭的獨木橋上。
「張二哥!」周子秦叫他。
張行英這才抬頭,看見是他們,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哦,是…是你們啊,怎麼今天有空上我這兒來了?」
「前天聽你提起伯父身體不好,所以我們來探望一下。」周子秦把手裡那兩斤紅棗桂圓提起來塞到張行英懷裡,「給伯父帶的,幸好崇古細心提醒了我一下。」
黃梓瑕趕緊表示:「沒辦法,我入夔王府日子較短,月銀還沒發,只好厚著臉皮空手來了。」
「哎呀,別這麼見外,你們能來我就最高興了!」張行英趕緊打斷她的話,臉上也顯露出笑容來,「對了,我正有好事要告訴你們呢,托你們的福,今天早上,京城防衛司已經正式送了公文過來,我明日就可以入隊了!」
「太好了,真是恭喜你了!」周子秦搭著他的肩開心地大笑,「我就說吧!王蘊昨日果然被我們打得心服口服,估計他自己也知道,再不接收張二哥入司,對三位王爺都無法交代!」
黃梓瑕也感到開心,覺得自己總算不再虧欠張行英了。她望著張行英臉上綻放的笑容,說道:「張二哥,真是恭喜你了!」
張行英說道:「還是雙喜臨門呢,本來啊,我爹都卧床好幾個月不起了,但是他得知我能進京城防衛司,頓時精神大振,早上都可以下床了!他還給自己配了一副葯,說是心病已除,過幾日就能痊癒!」
說著,他推開院門,帶著他們往裡面走:「你們來得巧,天氣這麼熱,阿荻說要做槐葉冷淘當點心,來,大家一起吃吧。」
正說著,只聽到木屐輕響的聲音,原本站在院內的阿荻,見有客人來,早已經避到裡面去了。
張行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阿荻怕生人,別介意啊。」
張行英進內拿了冷淘和碗筷,三人在葡萄架下坐下。
周子秦看著大盆內碧綠清涼的冷淘,差點連自己的來意都忘記了。他接過張行英送來的碗先盛了一小碗,邊吃邊贊:「阿荻手藝真不錯,我真想天天來蹭飯吃!」
「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隨時歡迎!」張行英笑道。
黃梓瑕吃了一口,問:「張二哥,你剛剛去哪裡了?我看你之前好像精神不太振作的樣子。」
「唉…我大嫂娘家的弟弟,剛滿四歲,前日在薦福寺那一場混亂中走丟了,一家人急得不行到處找。幸好這世上還是好人多,早上聽說消息,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所以我過去看了看。」
黃梓瑕詫異問:「你大嫂不是獨生女嗎?」
「是呀,這孩子是她父母從族中過繼的,畢竟,好歹得有個繼承家業的人。前日聽說過他們在找孩子,但因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處奔走,所以就沒能幫得上忙,心裡覺得愧疚。」張行英大哥婚後住在嫂子家中,當時長安婚俗,夫妻婚後住在男女雙方家中皆可,張行英的大哥並不算入贅。
周子秦說道:「張二哥你真是的,孩子回來了不就好了,為這事還心事重重的。」
黃梓瑕聽著薦福寺外四歲孩子,腦中不由浮現出那一日大雨中,那個人抱著那個渾身泥漿的小孩子的身影。她望著張行英,問:「送回孩子的…是什麼人?」
「我去得遲了,只倉促看到他一面,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張行英很認真地放下碗,說道,「站在我大嫂家門口,整個院子都明亮起來了。我這輩子啊,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周子秦笑道:「蓬蓽生輝?軒軒如朝霞舉?」
黃梓瑕沉默著,一言不發。
張行英聽不太懂周子秦的話,只說:「嗯,反正就是很好。」
「那麼…」黃梓瑕捏著筷子的手,不為人覺察地輕顫了一下,「他姓什麼,叫什麼?」
張行英搖搖頭:「不知道。所以說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兩口茶水,沒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連謝儀都沒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處,都不知道怎麼謝他呢。」
周子秦問:「那他怎麼找到你大嫂家的?」
「是啊,說來也真是難,小孩子說不出自己家住何處,他只能帶著孩子在長安各坊尋找,這個年歲的孩子哪走得動長安七十二個坊?都是他抱著一家一家走過來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見自己家喊起來,才算是找著了。」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誰。」周子秦嘆道:「我還挺想結識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風,又聽你說的長得那麼好。」
張行英連連點頭:「真的!特別出眾的一個少年。」
黃梓瑕轉了話題,問:「張二哥,你不叫阿荻也出來吃點嗎?」
張行英遲疑了一下,說:「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崇古說得對啊!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這樣怕生可不好,我們還會經常來叨擾的,也想和阿荻打聲招呼嘛。」周子秦現在只要是黃梓瑕說的話,都一律附和,十足一個應聲蟲。
「哦…也是,那我讓阿荻出來見見客人。」張行英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周子秦見他一進門,立即躡手躡腳跟了上去,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黃梓瑕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無聲用口型問:「你想幹嘛?」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聽牆角,看看張二哥和阿荻有沒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被他正義凜然又厚顏無恥的眼神鎮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趴在了後面的牆上。
裡面傳來灶火嗶嗶剝剝的聲音,他們聽到張行英說:「阿荻,他們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荻悶聲不響,過了許久,張行英以為她是默認了,便抬手去牽她袖子,說:「來,我帶你出去認識一下…」
阿荻卻忽然猛地甩開他的手,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不去!」
張行英尷尬地抬著手,愕然怔在當場。
周子秦和黃梓瑕對望了一眼,兩人還來不及交流什麼,阿荻虛弱顫抖的聲音已經傳來:「張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見人!我,我這輩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張行英默默看著她,輕聲問:「難道,你這輩子都一直呆在這個小院子里,把自己一輩子就這樣捱過去嗎?」
「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她捂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拚命壓抑著自己失控的哭泣,「張二哥,你是個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身邊好好過下去。我只想呆在家裡,也求你…不要讓我出去見人。」
張行英似乎想不到讓她出去見一下自己的朋友,她卻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許久也沒有動彈。
房間內外一片死寂,只聽到她的抽泣聲,在房間內隱隱迴響:「張二哥…我願意一輩子為你洗衣做飯,一輩子伺候著你…我只求在這個天地間有這麼一個小院子落腳,讓我在這裡呆到死,呆到朽爛成泥…張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丟到外面去,不要讓我出去見人呀!」
張行英默然聽著她的哭泣,一邊轉頭注意外面院子,聽外面她們似乎沒有響動,又湊近了阿荻一點點,輕聲說:「好吧,不見就不見吧,其實…其實我也捨不得讓你到外面去。」
阿荻睜大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抓抓頭髮,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臉紅了:「因為,因為每天想到你在家等著我回來,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知道你唯有我這邊一個容身之處,就像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阿荻含了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她輕聲低喚他:「張二哥…」
周子秦聽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黃梓瑕,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但黃梓瑕卻微微皺起眉,將食指擱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子秦見她神情沉鬱,若有所思,不由得有點詫異,在心裡想了又想,剛剛張行英那番話,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屋內的氣氛也忽然安靜了下來。阿荻身體微微顫抖的看著張行英,許久,才顫聲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沒有容身之處,知道…我的事情?」
張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拳頭,低頭避開她的視線。
一片寂靜。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笑聲隱隱,正被風輕送而來。石榴樹上趴著一隻剛結束了黑暗蟄伏的新蟬,剛剛褪去外殼,便已經迫不及待蟬鳴聲聲,枯燥而尖銳的聲音,橫亘在小院之中。
張行英停了很久,但終於還是開了口,用很緩慢,很輕,但卻異常清楚的聲音,慢慢說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見過你。那時你正蹲在蠟燭鋪門口,在賣花娘籃中揀著白蘭花。天下著雨,你笑著挑揀花朵,我從你身邊經過,被你臉上的笑意一時晃了神,不小心濺起一顆泥點,飛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獃獃用淚眼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白皙無瑕的手背。
「那時候,我結結巴巴向你道歉,你卻毫不在意拿出手絹擦去泥點,握著一串白蘭花回到店內。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手上那點污漬,想得太入神,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然,竟然連回家的路都走錯了…」
牆外的黃梓瑕聽著他的訴說,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又開始湧上溫熱的水汽。
而牆內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著自己的胸口,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將胸口湧起的那種巨大複雜的波濤給壓制下去,不讓它鋪天蓋地將自己淹沒。
張行英蹲在她的身邊,在灶間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著面前的她,輕聲說:「後來,我也曾去你家門口偷偷看過你,我看到了你爹對你的虐待作踐,也聽到你時常哼著一首桑條曲,還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門向你提親,可你爹索要大筆彩禮,以至於你一直都沒說下婆家…」
他說著,苦笑了停了下來,許久才又說道:「那個時候啊,我絕了自己的念頭,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儀仗隊,又曾想過你,可後來終究也因為變故而沒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見昏倒的你,手中還死死攥著根麻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丟給你,逼你自殺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緊下唇聽他說話的阿荻,此時終於從牙關中狠狠擠出幾個字,「我沒有爹…我只有一個娘,早就死掉的娘!」
張行英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繼續說道:「那時候,我把你帶回家,你醒來後,你說自己叫滴…那時我以為你會說自己是滴翠,誰知你卻改了口,說自己叫阿荻,那時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後來,後來我從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這樣的大事,我震驚,憤怒,我想殺了孫癩子…可最深的念頭,卻是我一定要對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託人上門求親,說不定…說不定我多求求你爹,你爹也會答應的,那你就不會面臨這樣的命運了…」
「張二哥…」阿荻顫聲輕喚他,她蹲在地上,嬌小的身軀蜷縮著,顫抖如疾風中的一朵小花。
張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著她蒼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歡和人接觸,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滴翠卻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臉靜靜地貼在了他的臂上。
張行英抬起顫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
兩人就這樣偎依著靠在灶間,火光在他們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他們聽到張行英很緩慢,很清楚的聲音,一字字傳來:「放心吧,阿荻,所有做過壞事的人,都會得到報應的。」
阿荻也停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點頭,輕聲說:「是,就像那一日我們看著魏喜敏被活活燒死掉一樣——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會落得這樣地步。」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說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聽的人都知道,對於阿荻,其實他暗地裡了解的,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多。
他們靠在一起,久久不動。
黃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裡吃著槐葉冷淘,只是兩人都是食不知味。
過了許久,他們聽到輕微的木屐聲響,回頭一看,張行英牽著滴翠的手,從屋內走了出來。滴翠穿的是一雙軟木底的青布鞋,那上面綉著相對而開的兩朵木槿花,顯然是她自己親手繡的,十分精巧。
夏日午後,日光炫目。滴翠纖細嬌小,站在劇烈的陽光下,不見天日的肌膚白得幾乎刺眼。
她向著葡萄架下的他們行禮:「兩位大哥,我是…阿荻。」
黃梓瑕站起向滴翠拱手行禮,說道:「阿荻姑娘手藝實在太過出色,我和子秦又厚著臉皮來叨擾了,請姑娘千萬不要介意我們兩個才好。」
滴翠回禮,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只朝他們點點頭,垂首坐在了葡萄架下。
周子秦便站起,說:「張二哥,你不是說伯父身體好些了嗎?要不你帶我去探望一下?」
張行英看看黃梓瑕,又對滴翠點了點頭,才帶著周子秦進內上樓去了。
而黃梓瑕與滴翠坐在葡萄架下,滴翠局促不安,無措地絞著手指,一直埋著頭。
黃梓瑕柔聲問:「阿荻姑娘,能不能請教你一個事情?」
滴翠埋著頭,許久,才點了一下頭。
「你做的古樓子這麼好吃,有什麼訣竅嗎?」
滴翠遲疑了一下,才緩緩抬頭看她。
黃梓瑕笑著凝視她,輕聲說:「我以前不喜歡吃,覺得有點腥膻味。但是上一次吃了你做的古樓子之後,簡直是齒頰留香,難以忘懷…不瞞你說,我覺得姑娘的手藝可算是長安第一了!」
滴翠望著她輕鬆愉悅的笑容,心頭略微安定,輕輕咬了咬下唇,用細若蚊吶的聲音說:「我…我娘生下我之後,就血崩而死。我很小就開始做飯了,所以…所以可能做多了,就熟練點…」
黃梓瑕微微點頭,又問:「令堂去世這麼多年,令尊沒有續弦嗎,為何還要你做飯?」
「嗯…我爹脾氣不太好。」她依然含糊不清地說,「我七八歲的時候吧,我爹帶回家一個逃荒的女人,說要替我生小弟弟。我…我很怕那個女人,她整天打我罵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要替我爹生兒子的,所以我就不敢吭聲…後來我爹喝醉了酒亂打人,那女人也受不了,就離開了…」
黃梓瑕對於呂至元這個男人,完全沒有評價的言語,只說:「這樣也好,不然你還要受罪。」
「是…是啊,所以後來,我爹年紀越來越大了,也就…絕了這心思了。」
黃梓瑕又問:「那你怎麼會暈倒在山道上呢?」
滴翠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胸口急劇起伏。就在黃梓瑕以為她會崩潰哭出來的時候,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我…我爹收了人家銀子,要把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就拿了一根繩子,準備到山道上尋死,結果就暈厥在那裡了…所以我呆在張二哥家裡不敢出門,怕…怕被我爹看見。」
黃梓瑕默然,並沒有戳穿她的謊言,只輕輕安慰她說:「你放心吧,張二哥為人忠厚端方,對你也是傾心相待。我相信,你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已過去了,以後你的一生,必定幸福美滿,萬事順意。」
她含淚點頭,濕潤的睫毛遮住那一雙眼睛,凄婉無比。
黃梓瑕又問:「聽說張二哥前日還帶你去薦福寺燒香了?薦福寺那天一場混亂,你們沒有受驚吧?」
滴翠聽著她這句話,手卻忽然攥緊了,許久,又緩緩鬆開,哽咽道:「沒有。那天…我原本不想去的,但鄰居大娘對張二哥說,婚前最好還是要去寺廟中祈福的,所以我就戴了頂帷帽,和張二哥一起過去了。」
黃梓瑕點點頭,說:「我正在幫大理寺調查此案,姑娘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對我講一講當時的情景?」
滴翠慢慢點頭,又遲疑了許久。
黃梓瑕沒有催她。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和張二哥…聽說那天有個宦官被燒死了。」
黃梓瑕輕聲問:「當時你們在哪裡?」
「我們…我們當時看前殿人太多,就往後殿走了。剛走了幾步,後面忽然傳來喧鬧聲,我回頭一看,奔逃的人群就像…就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張二哥趕緊拉著我一起跑,後來我們擠到了一個角落,就貼著角落一直站著…」
她的頭很低很低,蒼白的面容上也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紅暈。黃梓瑕看著她的神情,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人潮之中,將她護在臂彎之內的李舒白。
她在心裡想,不知道當時張行英是不是也是這樣,保護著身邊這個蘆荻般纖細易折的少女呢?
「後來…後來人群散去,我們聽說前面被雷劈死了一個人。張二哥他…」她說到這裡,又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輕輕咬住下唇,低聲說,「他說,被雷劈死,肯定很可怕,還是不要去看了吧…所以,所以我們就回去了。」
黃梓瑕在心中回憶著她之前和張行英曾說過的話,聲音也變得稍微沉鬱:「所以,你們一直都在一起,也不知道,當時燒死的人,究竟是誰?」
「後來…我聽說了,據說是公主府的…宦官。」她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聲音乾澀艱難,「我…我當時想,應該是他平時做了惡事,所以遭到報應吧,不然為什麼這麼多人,天降霹靂卻剛好就燒死了他…」
黃梓瑕聽著她哀戚而艱難的聲音,雖然不願,但也不得不開口說:「阿荻姑娘,你在說謊。」
她的手猛然一顫,抬起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看著黃梓瑕。
黃梓瑕輕聲說道:「實不相瞞,那天我也在薦福寺。而以我對當時情形的感覺,我不覺得你們能輕易從人群中擠出,至少,你的帷帽絕對不可能在當時混亂的人群中戴得住。而像你這樣不肯讓別人看見自己的人,又怎麼會忽略掉帷帽呢?」
滴翠默然,蒼白的面容頓時如同死灰,原本緊緊握在一起的手,也無力地垂在了石桌上。
「阿荻姑娘,我勸你還是不要瞞著我了。其實周子秦也正向張二哥了解當時事情,若你與張二哥的講述對不上號,又多一些麻煩。」黃梓瑕雖覺不忍,但還是問出了後面的話,「以我的猜測,你應該是親眼見到了那個宦官被燒死吧?」
「是…那時,我們就在前殿。」滴翠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無法隱瞞的,終於顫聲應道,「人十分擁擠,張二哥發現香爐和蠟燭旁邊好像比較空,於是拉著我艱難地擠過去。結果蠟燭和香爐旁邊確實有空地,但都拉了紅繩,不讓接近。而此時不知道誰在我身後一撞,我頭頂的帷帽一下子掉到了圍著蠟燭的繩圈內,我當時…當時怕極了,立即蹲下捂住了自己的臉,怕被人看見我的樣子。而張二哥讓我等一等,便趕緊跨入繩圈,跑到蠟燭的旁邊,幫我去撿帷帽…」
她說到這裡,下意識地又抱住了自己的頭,口中的敘述也變得破碎,如同喃喃自語:「我抱著自己的頭蹲在地上,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轟然巨響,是蠟燭被雷劈炸了。我被那股巨大的氣浪震得撲倒在地上,身旁全都是尖叫逃離的人。而張二哥奔過來將我一把抱住,迅速拍滅了我身上的幾點火花,護著我往外跑。我看到了他手中帷帽,但是在混亂中連抽手接過來都已經沒辦法…就在、就在我們跑了幾步之後,我聽到了慘叫聲,壓過周圍所有的吶喊,比任何人都要凄厲。」
那種絕望的哀嚎,讓她覺得肝膽俱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看見,散開的人群之中,有一個人全身都燃起了火苗。不止衣服,他是整個人都在燃燒,從頭顱,到指尖,到鞋子。他不像一個血肉做成的人,反倒像是浸飽了松子油的稻草人,熊熊燃燒。
她看見那個人的面容,即使已經在火焰焚燒下變得扭曲可怕,但她依然清楚地辨認出,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個狠下重手將她打得昏迷之後,丟棄在街上,導致她此生悲劇的宦官,魏喜敏。
張行英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倉皇地說:「不要看。「
她咬一咬牙,在魏喜敏的凄厲嘶喊中轉過身,跟著張行英一起隨著人群往外涌去。
他們終於擠到牆角邊,張行英護著她,兩人緊貼在牆上,避免被人群踩踏。
她突然發現,他的手中,依然還緊緊攥著她的那個帷帽。
她不知為何,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她默然接過帷帽,戴在自己的頭上。
人群已經散去大半,魏喜敏聲息全無,應該是已經被活活燒死了。
張行英牽起她的手,說:「走吧。」
他的手寬厚而溫暖,握著她時,那麼徹底的包容,彷彿永遠不會鬆開般。
滴翠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隱去的地方,只不過是她認識魏喜敏這個事實。
黃梓瑕聽她的話中並無明顯破綻,便謝了她。
在樓上呆了許久的周子秦,也和張行英一起出來了,笑道:「伯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下子就好起來了,真是太好了!」
四個人一起坐下吃完了冷淘,眼見時間不早,黃梓瑕便向張行英和阿荻告辭。
從他家出來,黃梓瑕和周子秦交換了一下兩人的問話。
黃梓瑕轉述了滴翠的話,周子秦也說道:「我也和張二哥說起了那天薦福寺的事情,他的說法也差不多。事發當日,他和滴翠確實在薦福寺,而且,魏喜敏被燒死的時候,他剛好就在蠟燭旁邊替滴翠撿帷帽。他們是看著魏喜敏被燒死的。」
黃梓瑕點頭:「滴翠也是這樣說。」
「張二哥說,那時候他並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當時也沒看到魏喜敏是怎麼燒起來的。」
「這一點,先存疑。」黃梓瑕皺眉道,「讓大理寺的人幫我們打探一下,張二哥是什麼時候知道此事的,到底在魏喜敏燒死之前,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滴翠此事的內情。」
周子秦點頭,興奮地說:「有大理寺一堆人可以差遣的感覺,真好。」
黃梓瑕有氣無力地看了這個沒心沒肺的人一眼,想到他連自己的小廝都差遣不動,頓時充分了解他現在的歡欣鼓舞。
去周子秦家將自己的衣服換回來,黃梓瑕向他告辭,提起周子秦那個頭骨,準備回夔王府。
周子秦送她出府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問她:「你準備對大理寺提滴翠和張二哥的事情嗎?」
黃梓瑕搖頭說:「不準備。」
周子秦鬆了一口氣,說:「是啊,滴翠…挺可憐的。」
「若因為可憐就去殺人,那朝廷還要律法幹什麼?」黃梓瑕緩緩說著,望著天邊西斜的太陽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又說,「但她和張二哥,如今雖然有嫌疑,但並沒有確切的證據,所以目前還不宜直接提他們去審問。」
周子秦嘆了一口氣,鬱悶地撅著嘴巴看她。
她不再理他了,說:「這是命案,別意氣用事。我會通知大理寺的人盯緊呂至元、滴翠和張二哥的,你不許去通風報信!」
「是…」周子秦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提著那個裝頭骨和復原頭顱的袋子,走出了自己的視線,不由得更鬱悶了。
提著袋子回到夔王府,門房一看見黃梓瑕從車上下來,就趕緊跑下來,殷勤地去接她手中的袋子:「楊公公,你可回來啦!王爺等你好久了!」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黃梓瑕趕緊護住自己手中的袋子——廢話,要是被人發現裡面的東西,以後她在夔王府還不被人罵有病?「王爺等我?」
「是啊,本來說等你回來讓你到凈庾堂的,結果左等右等不來,王爺直接都到門房坐著等你了。」
黃梓瑕嚇了一跳,不知到底出了什麼大事,值得李舒白興師動眾坐在門房等她。她趕緊提著人頭奔進去一看,果然幾個門房都戰戰兢兢地站著,夔王爺一個人坐在裡面看文書,厚厚一摞已經只剩下幾張了。
她趕緊上前行禮:「奴婢罪該萬死。」
他沒理他,慢悠悠翻過一頁紙,問:「何罪之有?」
「奴婢…忘記王爺昨晚…吩咐的事情了。」
「什麼事?」他又慢悠悠翻過一頁文書。
黃梓瑕只好硬著頭皮說:「貴人有約。」
「你不提的話,本王也忘了。」他把文書最後一頁看完,然後合起丟在桌上,終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和他的神情一樣冷淡,看不出什麼來,卻讓黃梓瑕頭皮發麻,胸口升騰起不祥的預感。
身後的景毓幫李舒白收拾好公文,他拿起後徑自越過黃梓瑕出門,看都不看她一眼。
黃梓瑕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後往前走,見他上了早已停在那裡的馬車,才覺得事情異樣,問:「王爺這是…要去太極宮?」
「我去太極宮幹什麼?」他神情冷淡,瞥了她一眼,「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這裡那裡都是事,哪有空管你。」
「是…」她心虛理虧,趕緊又低頭躬身表示自己的歉疚。
「上來。」他又冷冷地說。
黃梓瑕「啊」了一聲。
「六部衙門在太極宮之前,可以帶你一程。」
「哦…多謝王爺。」她苦哈哈地應著,一點真情實意都沒有。這不明擺著么,被李舒白抓住,這一路上肯定有得她受。
馬車內氣氛果然壓抑。
就連琉璃盞中的小魚都識趣地深埋在水中,一動也不敢動,免得驚擾這位大唐第一可怕的夔王。
一路行去,午後日光隨著馬車的走動,從車窗間隙中隱約透入。偶爾有一絲一縷照在李舒白的臉上,金色的光芒令他五官的輪廓顯得更加立體而深邃,遙不可及的一種疏離氣質。
黃梓瑕還在偷看他的神情,卻聽到他忽然問:「在公主府,見到那個禹宣了?」
她明知道馬車上這一場審問必不可少,卻萬萬料不到他開口的第一句居然是這樣。她愕然怔了一下,才遲疑道:「是,早上我在公主府時,看見他前來拜訪。」
李舒白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她,見她神情中雖有淡淡的感傷抑鬱,卻似乎並不明顯。
李舒白看著她的神情,眉頭也幾不可見地微皺。他凝視著她許久,聲音也因為壓低而變得沉鬱起來:「你有何看法?」
黃梓瑕忽然明白過來,他問的是,同昌公主和禹宣的曖昧。
忽然之間,所有的冷靜從容都彷彿被這一刻額頭的灼熱擊敗,她開口,卻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這是王爺侄女的事情,奴婢不敢關心。」
李舒白輕輕瞥了她一眼,卻忽然笑了出來,只是眼神依然是冷淡的,唯一像笑容的,也就是他上揚的唇角,揚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氣急敗壞。」
黃梓瑕張了張嘴,想要反唇相譏,可人在屋檐下,又托賴他發俸祿——雖然微薄得可憐——而且自己這麼拚命才貼上這個人,她怎麼可以前功盡棄?
所以,她只能垂下眼,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低聲說:「多謝王爺提醒,奴婢知曉了…我與他已經是過往,估計這輩子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若你父母的案件真相大白,他知道自己是誤解你呢?」他反問。
黃梓瑕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說:「等真的有那一天,再說吧。」
李舒白不言不語,只抬手取過那個琉璃盞,手指在琉璃壁上輕輕一彈。錚的一聲清響,裡面的紅色小魚被驚起,頓時在水中上下遊動,亂竄起來。
他冷眼看著,手指又在空中虛彈了七下,小紅魚便完全安靜了下來。李舒白將那個瓶子放在小几上,又用手彈了一下琉璃盞,於是小魚再次受驚,又驚惶地遊動起來。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樣逗弄這條魚,是什麼意思。
李舒白卻看都不看她,只淡然說道:「很久以前,有人告訴我說,小魚的記憶只有七彈指,無論你對它好,或是對它不好,七個彈指之後,它都會遺忘你對它所做的事情。」
黃梓瑕默然地將目光從小魚的身上轉到他的臉上,卻見他的神情還是那麼冷淡,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貫的冰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靜靜地凝視著她,聲音清冷而緩慢:「所以,就算我喜歡一條魚,又有什麼意義。再怎麼傾注我的心力,但只要七彈指,它就會忘記我。當它擺擺尾巴奔赴回自己的世界,頭都不會回。」
黃梓瑕疑惑地看著他,似懂非懂之時,他早已將目光轉了回去,問:「今天你奔波了一天,有什麼收穫?」
黃梓瑕被他跳躍的思維搞糊塗了,不明白他說著一件事,忽然為什麼又跳到了另一件事,倒像是不想讓她琢磨透自己話里的意思似的。
所以她怔了一下,才將自己在公主府、呂氏香燭鋪和張行英家中的見聞,一一說了出來,只是略過了自己和禹宣見面的事情。
等她說完,馬車也早已到了太極宮。
李舒白與她一起下車,看見她拎起那個袋子,便問:「這是什麼?」
她將袋子打開一條縫隙,露出裡面那個頭骨給他看。
他素有潔癖,所以並不伸手,只看了一眼,問:「你怎麼也染上周子秦的毛病了,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她小心地把骨頭又塞回袋子里去,說:「是給王皇后的。希望她能看在這件禮物的份上,多少對我寬容一點。」
李舒白終於皺起眉,問:「程雪色?」
黃梓瑕點頭。
李舒白眉頭皺得更緊了:「怎麼會在你的手中?」
「一言難盡…反正我想,還是帶進去交給王皇后比較好吧。」她只能這樣回答。
李舒白也沒興趣再問,只說:「想活命的話,別帶進去。」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眨眨眼。
「皇后的性子,我比你了解。我不認為她會因此而感謝你,相反,若由此觸及到她一些心底的傷口,我看你或許會遇到自己承受不住的苦頭。」他說著,徑自下了車,「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黃梓瑕看了看袋子,苦笑著將袋口攏好,塞進了座椅下的柜子里,她當初藏身的地方。
李舒白帶著她一起走向太極宮,兩人示意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一路緩緩行去,低聲說著話。
李舒白聽完了她的講述,問:「這麼說,如今有嫌疑的人,應該是呂氏父女與張行英三人?」
「尚不清楚,但很明顯,這三人的嫌疑已經浮出水面。不過從作案手法來看,當時呂至元有不在場證明,而張行英與滴翠的互證雖有問題,卻要確切證實他們殺害魏喜敏,似乎也缺乏證據。」
「魏喜敏不敬鬼神對嗎?」
「是,公主府的人提到,一則他向來不敬鬼神,二則他有頭痛宿疾,最討厭去人多的和鬧哄哄的地方,三則他在死前一晚已經失蹤,我覺得前一晚失蹤或許是本案的重大線索。所以,下一步,應該從他前一晚的行蹤下手。」
「嗯。」李舒白點頭,表示肯定她的想法。
他將她送到內宮城門口。天色已晚,太極宮與長安城的上空,浮著燦爛如錦的晚霞,映照得他們兩人的面容都明亮無比,也在他們的身後拖出了光彩散亂的人影,交合在一起,顯得十分虛幻。
在這樣凌亂虛幻的光暈中,李舒白望著前方的立政殿向她示意,說:「進去吧。」
她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王爺還不去衙門么?」
陽光從他的身後投過來,他靜立在漫天雲錦般的霞光之中,用一雙清朗無比的眼看著她:「夕陽燦爛,晚霞華美,想在這裡再看一會兒。」
她向他行了禮,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他。
他依然站在那裡,負手凝視著夕陽,如同巍峨的玉山,始終矗立在她的身後,就在一轉身就可以看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