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1)
海老公問了今日做了什麼事,韋小寶說了到鰲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沒珍寶、金銀、匕首等事,自然絕不提,最後道:「太后命我到鰲拜家裡拿兩部《四十二章經》……」海老公突然站起,問道:「鰲拜家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則的話,我拿來給了你,別人也不必知道。」
海老公臉色陰沉,哼了一聲,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的手裡啦,很好,很好!」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仰塌頭只是想心事。
韋小寶吃完飯,心想我先睡一會,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見海老公獃獃的坐著不動,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裡,生怕驚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走到門邊,輕輕拔開了門閂,再輕輕找開了一扇門,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小桂子,你去哪裡?」
韋小寶一驚,說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幹麼不在屋裡小便?」韋小寶道:「我睡不著,到花園裡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攔,也不多說,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剛踏出一步,只覺後領一緊,已給海老公抓住,提了回來。
韋小寶「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當下便有個念頭:「糟糕,糟糕,老烏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不許我去。」念頭還未轉完,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
韋小寶笑道:「公公,你試我武功么?好幾天沒教我功無了,這一抓是什麼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這叫做『瓮中抓鱉』,手到擒來。鱉便是甲魚,捉你這隻小甲魚。」韋小寶心道:「老甲魚抓小甲魚!」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眼珠骨溜溜亂轉,尋思脫身之計。
海老公坐在床沿上,輕輕的道:「你膽大心細,聰明伶俐,學武雖然不肯踏實,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問道:「公公,可惜什麼?」
海老公不答,只嘆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幾個月之前,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不帶絲毫揚州腔調,倒也不容易發覺。」
韋小寶大吃一驚,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忍不住身子發抖,牙關輕輕相擊,強笑道:「公公,你……你今兒晚上的說話,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驚懼之情慚減,道:「我……我是十四歲罷。」海老公道:「十三歲就十三歲,十四歲就十四歲,為什麼是『十四歲罷』?」韋小寶道:「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這一句倒是真話,他媽媽胡裡胡塗,小寶到底幾歲,向來說不大准。
海老公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道:「前幾年練功夫,練得走了火,惹上了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厲害,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韋小寶道:「我……我覺得你近來……近來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搖頭道:「好什麼?一點也沒好。我胸口痛得好厲害,你又怎知道?」韋小寶道:「現下怎樣?要不要我拿些葯給你吃?」海老公嘆道:「眼睛瞧不見,葯是不能亂服的了。」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麼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機緣挺好,巴結上了皇上,本來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為。你沒凈身,我給你凈了也不打緊,只不過,唉,遲了,遲了。」
韋小寶不懂「凈身」是什麼意思,只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輕聲道:「公公,很晚了,你這就睡罷。」海老公道:「睡罷,睡罷!唉,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朝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遠不醒。孩子,一個老是睡覺,不用起身,不會心口痛,不會咳嗽得難過,那不是挺美么?」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問話,韋小寶卻難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有些什麼人,胡亂回答,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才這樣問,便道:「我家裡只有個老娘,其餘的人,這些年來,唉,那也不用提了。」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史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這六字來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個老娘,你們福建話,叫娘是叫什麼的?」
韋小寶又是一驚:「什麼福建話?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調,恐怕……恐怕……那麼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他知不知道?」剎那之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含含糊糊的道:「這個……這個……你問這個幹什麼?」
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你年紀小小,就這樣壞,嘿,到底是像你爹呢,還是像你媽?」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我是誰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壞也不算挺壞。」
海老公咳了幾聲,道:「我是成年之後,才凈身做太監的……」韋小寶暗暗叫苦:「原來做太監要凈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他知道我沒凈身,要是來給我凈身,那可乖乖龍的東……」只聽海老公續道:「我本來有個兒子,只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那個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罷?」
韋小寶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一急,揚州話衝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兒子,失陷在皇宮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險,我也會來救你出去。」
韋小寶苦笑道:「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過你兩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翡千葉手』,這兩套功夫,我都沒學全,你自然也沒學會,只學了這麼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韋小寶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你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給你老人家揚名,那才成話。」
海老公搖頭道:「『天下第一』四個字,哪裡敢當?世上武功高強的,可不知有多少。我這兩套功夫,我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他頓了一頓,說道:「你吸一口氣,摸到左邊小腹,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樣?」韋小寶依言摸以他所說之處,用力一掀,登時痛澈心肝,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霎時間滿頭大汗,不住喘氣。近半個多月來,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只道吃壞了肚子,何況只痛得片刻,便即上歇,從來沒放在心上,不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竟會痛得這等厲害。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很有趣罷?」
韋小寶肚中大罵:「死老烏龜,臭老烏龜!」說道:「有一點點痛,也沒什麼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賭錢,又去跟皇上練武,你還沒回來,飯菜就送來了。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每天從藥箱之中,取了一瓶葯出來,給你在湯里加上些料。只加這麼一點兒,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對你身子不大妥當。你這人是很細心的,可是我從來不喝湯,你一點也不疑心嗎?」韋小寶毛骨悚然,道:「我……我以為你不愛喝湯。你……你又說喝了湯,會……會……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來很愛喝湯的,不過湯里有了毒藥,雖然份量極輕,可是天天喝下去,時日久了,總有點危險,是不是?」
韋小寶憤然道:「是極,是極!公公,你當真厲害。」
海老公嘆了口氣,道:「也不見得。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我才放你出宮,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痛得也不很兇,以後越痛越厲害,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將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塊塊咬下來。」說到這裡,嘆道:「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沒解藥,我終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你老實說了出來,我立刻給你解藥。」
韋小寶年紀雖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說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說出來只怕嚇你一大跳。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哈哈,哈哈,你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身子跟著亂動,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不發出絲毫聲息,就算有了些微聲,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麼大當啦?」
韋小寶胡說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說道:「湯里有毒藥,第一天我就嘗了出來。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說他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驚,道:「皇上早知道了?」
韋小寶道:「怎麼會不知道?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留神提防,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隨後都吐在碗里,反正你也瞧不見。」一面說,一面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劍尖緩緩對準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縱然刺中了,他一掌擊下來,自己還是沒命。
海老公將信將疑,冷笑道:「你如沒喝湯,幹麼一按左邊肚子,又會痛得厲害?」
韋小寶嘆道:「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差著沒嗽口,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裡。」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只聽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這毒藥解不了的。你中毒淺些,發作得慢些,吃了苦頭只有更大。」韋小寶哈哈大笑,長笑聲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便即滾向床角,從床腳邊竄出逃走。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面,微感詫異,只知對方已然動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揮出,便往戳來兵刃上格去,右掌隨出,砰的一聲,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花園,跟著只覺左手劇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斷。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他事先沒有警兆,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尋常刀劍,二人功力相差太遠,雖然戳中心口,也不過皮肉之傷,他內勁到處,掌緣如鐵,擊在刀劍之上,震飛刀劍,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反而無聲息的切斷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這一掌開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韋小寶早已臟俱碎,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死得這般容易,可便宜了這小鬼。」定一定神,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葯敷上傷口,撕下床單,包紮了左掌,喃喃的道:「這小鬼用的是什麼兵刃,怎地如此厲害?」強忍手上劇痛,躍出窗去,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麼也沒摸到。
他於眼睛未瞎之時,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何處有花,何處有石,無不瞭然於胸。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可是他的屍體息會突然不見?
韋小寶中了這掌,當時氣為之窒,胸口劇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險些便即暈去。他知此刻生死繫於一線,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當即歷力爬起,只走得兩步,腳下一軟,又即摔倒,骨碌碌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來。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只是他重傷之餘,心煩意亂,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竟會不死,雖然聽到聲音,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
這條斜坡好長,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這才停住。他掙扎著站起,慢慢走遠,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暗自慶幸:「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當真運氣好極。」
將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奶奶的,一個人哪有這樣好遠氣,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罷?」肚裡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又想:「那小宮還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我這就瞧瞧她去,啊喲……」一摸懷中那紙盒,早已壓得一塌胡塗,心道:「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說我摔了一交,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變成一堆牛糞,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塊媽媽,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老子吃過了。」
他想想覺得好玩,加快腳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只走快幾步,胸口隨即劇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來到了慈寧宮外,見宮門緊閉,心想:「糟糕,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那怎麼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一個小姑娘的頭探出來,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見她微笑著招手,韋小寶大喜,輕輕閃身過門。蕊初又將門掩上了,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怕你進不來,已在這裡等了許久。」韋小寶低聲道:「我來遲啦。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園裡有大海龜嗎?我倒沒見過。你……你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給蕊初這麼一問,只覺得全身筋骨無處不痛,忍不住哼了一聲。蕊初拉住他手,低聲問:「摔痛了哪裡?」
韋小寶正要回答,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一抬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鷹從牆頭盡了進來,輕輕落地。他大吃一驚,險些駭呼出聲,月光下只見那大鷹人立起來,原來不是大鷹,卻是一人。這人身材瘦削,彎腰曲背,卻不是海老公是誰?
蕊初本來面向著他,沒見到海老公進來,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瞪目而視,臉上滿是驚駭之色,也轉過身來。
韋小寶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跟著右手急搖,示竟不可作聲。蕊初點了點頭。韋小玉這才慢慢放開了左手,目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
只見海老公僵立當地,似在傾聽動靜,過了一會,才慢慢向前走去。韋小寶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暗暗舒了口氣,心道:「老烏龜好厲害,眼睛雖然瞎了,居然能追到這裡。」又想:「只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老烏龜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躍起,落在韋小寶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聲叫,但咽喉被卡,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
韋小寶心念電轉:「老烏龜找的是我,又不是找這小宮女,不會殺死她的。」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嚇得幾乎要撒尿,卻一動也不動,知道只要動上一根手指,就會給他聽了出來。
海老公低聲道:「別作聲!不聽話就死你。輕輕的回答我的話。你是誰?」蕊初低聲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頭頂,又摸了摸她臉蛋,道:「你是個小宮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這裡幹什麼?」蕊初道:「我……我在這裡玩兒。」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慘淡的月光下看來,反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問道:「還有誰在這時?」側過了頭傾聽。
適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驚恐之下呼吸粗重,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呼吸極微,他一時便未察覺。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卻又不敢移動手臂。幸好蕊初乖覺,發覺他雙眼已盲,說道:「沒……沒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裡?你帶我去見她。」蕊初驚道:「公公,你……你別跟皇太后說,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知道這老太監捉住自己,要去稟報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沒用。不帶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勁,蕊初氣為之窒,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
韋小寶驚惶之下,終於撒出尿來,從褲襠里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沒留神,就算聽到了,也道是蕊初嚇撒尿。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低聲道:「快帶我去。」蕊初無奈,只得道:「好!」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決不供他出來,低聲道:「太后寢宮在那邊!」慢慢移動腳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並肩而行。韋小寶尋思:「老烏龜定是去跟皇太后說,我是冒充的小太監,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為甚麼不去稟報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對我好,告狀多半告不進。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啊喲,不好,這時候宮門早閉,又怎逃得出去?只要過得片刻,太后傳下命令,更是插翅難飛了。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前面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外邊是誰?「這聲音陰森森地,韋小寶聽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話聲,他一驚之下,便想拔腳就逃。卻聽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給你老人家請安啦。「這聲音也是陰森森地,殊無恭謹之意。韋小寶大奇:」老烏龜是什麼東西,膽敢對太后這等無禮?「念頭一轉,尋思:」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多半太后向來很討厭他,我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番?反正要逃不出去的了。「這一著雖然行險,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歡,殺個把小桂子,弄瞎幾隻海老烏龜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麼大罪,當真要緊之時,還可請把兄弟索額圖出頭說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麼話都讓老烏龜說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賊心虛,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罪了。又想:「太后倘若問我為什麼要殺小桂子?我說……我說嗯,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烏龜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我實在氣不過,忍無可忍,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至於說什麼壞話,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賽打架,我打不過海老烏龜。比賽撒謊吹牛,老烏龜哪裡是老子的對手?」想想得意起來,登時膽為之壯,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會在太后跟前辯白之時,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讓老烏龜捉不到、打不著。只聽太后道:「你要請安,怎麼白天不來?半夜三更的到來,成什麼體統?」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機密大事要啟稟太后,白天從多耳雜,給人聽到了,可不大穩便。」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老烏龜告狀了。且聽他先說,待他說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遲。我躲在哪裡好?」看了看周遭形勢,選中了個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撲通一聲,必先跌入金魚池中,我就立即搶入太后的房中,老烏龜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追進太后房中來打人。」
只聽太后哼了一聲,道:「有什麼機密大事,你這就可以說了。」海老公道:「太后身邊,沒旁人嗎?老奴才的話,可機密的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進來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邊有沒有人,難道也聽不出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進太后屋子,可否勞動太后的聖駕,走出屋來,奴才有事啟稟。」太后哼了一聲,道:「你可越來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中大樂,暗暗罵道:「老烏龜,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聲,說道:「你……你早就沒將我瞧在眼裡,今晚忽然摸了來,可不知搗什麼鬼。」韋小寶更是開心,忍不住想大聲幫太后斥罵海老公幾句,心道:「老烏龜啊老烏龜,你告狀還沒告成,先就碰了個大釘子,惹了一鼻子灰。看來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單是太后,就會將你一頓臭罵轟走了。」
只聽海老公道:「太后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沒有什麼,奴才去了!」
韋小寶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太后怎麼會想知道我的消息?」
卻聽得太后問道:「你有什麼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說什麼?」語音有些發顫。月光下只見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應手而倒。韋小寶一驚,心下有些難過,又想:「老烏龜害死了這小姑娘,待會我說了出來,太后一定更加動怒。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那可是千難萬難。」只聽得太后又問:「你……你傷了什麼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奴才可沒敢傷她,只不過點了她的穴道,好教她聽不到咱們的說話。」
韋小寶放寬了心:「原來老烏龜沒殺她!」內心深處,隱隱又有點失望,海老公不殺這小宮女,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問:「五台山?你為什麼說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詳情,只好請你移一移聖駕。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進太后屋子,在這裡大聲嚷嚷的,這等機密大事,給宮女太監們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猶豫片刻,道:「好!」只聽得開門之聲,她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烏龜瞧不見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頭張望,太后出來之時,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胖。他見過太后兩次,但兩次見到她時都是坐著。
只聽太后說道:「你剛才說,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沒說有誰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說,五台山上,有一個人恐怕是太后很關心的。」太后頓了一頓,道:「好,就算你是這樣說。他……他……那個人……在五台山幹什麼?是在廟裡么?」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但自從聽得海老公說到五台山上有一個人之後,就氣急敗壞,似乎心神大亂。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涼寺中。」太后舒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我終於……終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
韋小寶好生奇怪:「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太后對他這樣關心?」不禁又擔憂起來:「難道是太后的父親、兄弟,又或是她的老姘頭?對了,一定是老姘頭,如果是父親、兄弟,那也不是什麼機密大事了,何必怕別人聽見?老烏龜抓住了怒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殺我,太后怕了老烏龜,說不定只她聽他的,這可有點兒不大妙。幸虧老子在這裡聽到了,老婊子如果膽敢殺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來,我去跟皇上說,大伙兒鬧個一拍兩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漢。」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膽敢罵皇太后為「老婊子」的,諒必寥寥無幾,就算只在肚裡暗罵,也不會很多。韋小寶無所忌憚,就算是他自己母親,打得他狠了,也會「爛婊子,臭婊子」的亂叫亂罵。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穢語,翌以為常,聽了也不如何生氣,只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雜種、小王八蛋」的對罵一場而已。只聽皇太后喘氣很急,隔了半晌,問道:「他……他……他……在清涼寺幹什麼?」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還用多問?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說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聲,氣息更加急了,問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沒騙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騙太后,也不用欺騙太后。」太后「哼」的一聲,道:「他就這樣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國家社稷、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都拋到了腦後,我們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韋小寶越聽越奇,心想:「什麼國家社稷、祖宗的基業?老烏龜又叫那人作『主子』,那麼這人……這人難道不是太后的老姘頭?」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徹大悟.萬里江山,兒女親情,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全都不再掛懷。」
太后怒道:「他為什麼早不出家,遲不出家,卻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國家朝廷,祖宗妻兒,一古腦兒加起來,在他心中,也還不及上那狐媚子,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她越說越怒,聲音尖銳,漸漸響起來。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和那件事,實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萬囑,命奴才說什麼也不可匯漏風聲,千萬不能讓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說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厲聲道:「那為什麼你又跟我說?我本來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牽記那狐媚子一個,他兒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麼放心不放心了?」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下大奇:「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莫非皇帝另外還有個爸爸?」他於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之外,其餘一無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說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來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麼事?」海老公道:「主子說,董鄂妃雖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韋小寶心道:「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宮裡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頭只愛這隻騷狐狸,不愛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許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說那狐媚子又怎麼樣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說的是誰。主子從來沒提過『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這狐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為皇后,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謚法,叫什麼『孝獻庄和至德宣仁溫惠』皇后,這稱號中沒『天聖』二字,他可還大發脾氣呢。又叫胡光龍、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編纂什麼《端敬後語錄》,頒行天下,也不怕丑。」海老公道:「太后說得是,董鄂妃歸天之後,奴才原該稱她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後語錄》,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氣,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麼,嘿嘿一笑,說道:「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個個都讀《端敬後語錄》,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當成是天經地義,倒比《論語》、《孟子》還更要緊。可是現下又怎樣呢?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之外,哪裡還見得到這鬼話篇的《語錄》?」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毀《端敬後語錄》,又有誰敢收藏?至於主子身邊,就算沒有,但端敬皇后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記在心頭,勝過身邊藏一冊《語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