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恍若隔世(1)
對望京城裡的人來說,這個明媚的陽春三月有了許多茶餘飯後的談資。
內庫開標的結果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
貢葯的牌子被葯靈庄拿了去。聽說選址就在京城最大的藥鋪回春堂旁邊。來自西州府的葯靈庄成了關注的焦點之一。傳說宮裡看上他們的葯,是因為有駐顏的功效。夫人與小姐們都有點期待葯靈庄開鋪。
又被唾沫橫飛數番描繪的是官銀流通權花落江南朱府。
朱家一個總管隨隨便便就有一擲幾百萬的豪氣。朱府在內庫開標後第二天在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對門開了家四海錢莊。
開業這天鑼鼓掀天,鞭炮震得半條街的地皮都在抖。戶部尚書和宮裡的內務府總管替錢莊剪了彩。
官員和富紳被請至多寶閣吃了頓免費的昂貴午餐。百姓們欣然觀賞了江南獅與北方龍的精彩表演。孩子們爭搶著黃澄澄的新銅錢。遠道而來的四海錢莊得到瞭望京人的認可。
可是有心人注意到,往年掌管內庫的七王府沒有出席。有心人再打聽,莫府的小姐歿了。
皇城根下永遠不乏知情者。知情人喝了二兩黃湯便神神秘秘的告訴眾人:「七王爺一聽莫府小姐歿了,當場暈倒,現在還卧病在床。七王爺可心疼那位小姐了。」
莫府小姐看似神秘的來歷,七王爺離奇卻又在常理之中的反應成了不棄過世後第二天的熱門話題。
小道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最後的版本是,那位身份尊貴的小姐死在莫府,莫府脫不了干係。所以內庫開標,莫府才丟了官銀流通權。
張三道:「趕緊從方圓錢莊里把銀子取出來吧!」
李四愁道:「這不虧了利息銀子?」
張三笑道:「四海錢莊放出話來,六月前存銀,年息六分呢!」
末了還補上一句:「莫府如果垮了,別說利息,本金都拿不回來了!瞧瞧,方圓錢莊外堆著的人都是去兌取現銀的。」
曾經有個笑話。有人沒事望天,不多時,身邊聚得一大群人都仰著脖子望天。
方圓錢莊外鬧嚷的人越來越多,手揮舞著票據,個個呈瘋癲狀。只有張三們,掩住眼裡的得意,悄然離開。
恍若隔世(2)
只隔了一條街。
四海錢莊同樣的熱鬧。
從方圓錢莊里兌換提取了銀子出來的人們,跨過街就往四海錢莊奔,著急存銀。把手中的方圓錢莊銀票變成四海錢莊的銀票。
這邊是兌銀子的,那邊是存銀子的。四海錢莊今天開業掛了紅綢,門口紅色的鞭炮屑像下了一場紅雨。方圓錢莊昨天死了小姐,門口掛了黑綢,掌柜們和夥計們腰間系著白布。同樣的車水馬龍,同樣鮮明的色彩。方圓錢莊的掌柜們和夥計們卻生生有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憋屈。
太陽東升西落,此時正射在四海錢莊的門楣上。黑瓦檐下朱府四總管朱喜摸了摸光亮的額頭,笑咪咪的抄著手望著方圓錢莊。
腆著大肚子的三總管朱壽也把手抄在袖子里,用肘撞了他一下,笑咪咪的說道:「喜老,我越瞧方圓錢莊越覺得晦氣!」
朱喜點頭表示同意:「方圓錢莊連石獅子的臉色都難看。」
朱壽呵呵笑道:「可不是么?像是被大房兒子欺負了不敢言聲的家生子兒!表面順服了骨子裡卻打著陰毒主意。看著就想衝過去狠狠的再揍上一頓!叫他徹底斷了報仇的念想。」
朱喜瞟了眼他的手笑道:「壽壽,我記得你的手擅長的不是打架,是擲骰子摸牌九。莫忘了,你是江南第一賭坊的老闆。」
朱壽從袖管里拿出手來。他人長得胖,手卻清瘦均勻,十指如蔥。他揚起手掌對著陽光看了又看,哼了聲說道:「我的手除了擲骰子摸牌九,還可以操棍子。你再喊我一聲壽壽,我先揍你!我是禽獸么?欺負咱們家小姐的人才是!」
兩人站在檐下笑咪咪的有一句沒一句的擠兌著方圓錢莊和莫府。遠遠望去,只是兩個起早曬太陽聊趣事的閑人。
對街方圓錢莊的二樓雕花窗欞後,莫若菲頗有興趣的瞧著朱府的兩位總管。他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莫若菲保養得很好。練拳習武后他總會把手浸在葯湯中泡上半個時辰。一雙手上半點繭子都沒有,細膩嫩白溫潤如玉。他驀得把手一收,臉上露出了笑意。
「少東家,兌銀的人越來越多。小姐才過世,要不就以這個理由關鋪了吧?」成掌柜謹聲的建議道。
「不,今天起延長一個時辰關鋪。直到前來兌銀的現象正常為止。」莫若菲微笑道,見成掌柜不解,他又道,「把庫銀提個十箱擺在櫃檯後。告訴所有持錢莊銀票前來兌銀的人莫要著急,銀子有的是。方圓錢莊不會讓他們手裡的銀票變成廢紙。另外再放出風去,但凡從莫府借銀的人,利息打八折。」
成掌柜聽著前面還連連應聲,聽到最後一句驚詫的「啊」了一聲。
莫若菲離開窗戶,安坐在黃楊木雕花太師椅上,悠閑的抿了口今年的早春新茶,不緊不慢的說道:「商人逐利。四海錢莊六月年存銀年息高一個點,是他們的流水不夠,藉機吸納存銀。咱們放貸的利息八折,找莫府借銀子的人會增加。收存銀要給利息,放貸只會賺利息。他們最終支出的銀子多,而莫府賺得的銀子多,你覺得哪種更划算?今年莫府沒有向內庫交納幾百萬兩標的銀子,留著一大筆錢不生息賺銀子錢莊才叫虧了。」
成掌柜崇拜地看著莫若菲,心裡又有了信心和底氣。
恍若隔世(3)
莫若菲的理解是,方圓錢莊如今像是被狗咬了只能繞著走。哄狗不咬是不可能的。對狗下套還是暗地裡投毒的陰招鬼祟了點,那條狗死了不就咬不了?他陰沉地想,小樣兒,少爺我還知道公募私募搞基金炒股票放高貸,前世沒錢只能空手套白狼,你們懂嗎?
想到這裡,他又想起了前世那場騙婚。攢人生的第一桶金賠上了她的性命。莫若菲目中露出狠意,這輩子上天成全了他。給他的不是第一桶金,是一座金山。
陽光西斜,方圓錢莊門口的兩隻石獅子在金黃色的陽光中一洗陰霾,露出了張牙舞爪的恣態。莫若菲跨出錢莊大門,頗有點不習慣直射而來的明亮光線。他微眯了眯眼,沖街對面朱府兩位總管笑了笑,騎馬回了莫府。
朱喜習慣性的摸了摸光滑的額長嘆:「敵人太狡滑。」
朱壽扁了扁嘴道:「笑得真陰險!」
四海錢莊里二總管朱祿聽說方圓錢莊在一天時間內穩住了擠兌潮,端著拳頭大小的紫砂壺翻了個白眼。
一直坐在旁邊閉目養神的大總管朱福睜開眼笑道:「這個莫若菲倒也有幾分手段。祿老,難逢敵手,莫府在望京城經營百年,你必定喜歡這樣的對手。」
朱祿眼底掠過絲興奮,嗯了聲,繼續喝茶。
三天過去,照陳煜事先吩咐,陰陽先生已經算好了時辰,辰時出殯。
王府只遣人送了份豐厚的祭品來,七王爺陳煜一個也不見蹤影。莫若菲忐忑不安,吃不準七王府的心思。
他遣人去王府稟報。七王爺明確告訴他,喪事莫府作主便是。送他出來的老太監阿福笑咪咪地收了莫若菲一張大銀票後說:「王爺不想再惹人非議。」
莫若菲瞭然的微笑。皇上沒有下旨,不棄沒有認祖歸宗,不算是王府的人。她一死,王府不想再為個死人折騰。權貴們向來如此,他覺得自己的推斷沒錯。
三天後花不棄自莫府出殯。
靈幡飄蕩,漫天的白錢隨風飄灑。一路吹打,哭靈人嚎得嘶心裂肺。送葬的陣容龐大。除了騎在馬上的雲琅和莫若菲,絕大多數人連花不棄長得是圓是方都不清楚。
不棄的墓選在興龍山半山一座山坡之山。背靠山脈蜿蜒如龍,左右各有一線山脈以為青龍*,前方山嶽綿綿起伏不絕,山下一條大江東去。是處風水絕佳的暖氣之地。
恍若隔世(4)
不棄也算不上是莫府的人。莫若菲沒有把她葬進莫氏的家族墓地。而是把多年前陰陽師看定的這塊好地給了她。據說這塊地入葬,後世能有著紫袍的命。不棄是個女子,莫若菲安慰的想,下一世,她能生在大富權貴之家也好。
他一向是個務實的人。眼前一鍬鍬土蓋住了棺槨,因為不棄帶來的種種煩撓似乎也離他而去,埋在了地底。
莫若菲想起華嚴經里的一句偈:「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馬牛。」自己前世就做了二三十年的牛馬,他這輩子是穿越過來享受富貴的。他看著花不棄的墓暗暗發狠,不管她叫他的心神如何震蕩,他為何會莫明其妙心痛,就算當年的小不點站在他面前,他也絕不叫她擋了他的道。
雲琅卻想起葯靈鎮外的那片亂墳崗,半山枯樹下葬著的花九和癩皮狗阿黃。他只慶幸不棄還活著。
壘好墳,豎好碑,天色已近黃昏。
山丘上滿目金黃,晚風輕拂著一座孤墳。
雲琅執意留下。他要守到蒙面老者前來。莫若菲也沒有勸阻。拍了拍他的肩嘆息一聲離開。
空間寂寂,身後傳來鳥兒投林的脆鳴聲。天地間彷彿只有他一人,安靜的可怕。
雲琅惴惴不安的等著,不時瞅眼新壘好的墳塋。他一個勁的想,不棄悶久了會不會有事?
遠處的望京城身上籠罩的金黃陽光漸漸變得柔和,朦朧。夜將黑色的輕紗覆蓋於天地。久了,這座雄偉的城池成了低伏於地平線上的猛獸。
西面天空一彎明月升起,幾顆星辰燦爛。
雲琅警覺的觀察著四周,他伏在地上,耳邊聽到隱約的馬蹄聲,興奮的站了起來。過了片刻,西面山中奔出一行人來,腳步輕健的圍了上來。當先正是那晚在凌波館見到的蒙面老者。
他對雲琅一拱手道:「多謝少堡主相助。開墳!」
他身後這群青衣蒙面人聞聲開始行動。
恍若隔世(5)
雲琅緊張的看著,不忘問老者:「敢問要將她送去哪裡?」
海伯溫言道:「少堡主,她身上的毒還沒解,需要送至一處安靜的地方替她解毒。」他猶豫了會又道,「你最好忘了她。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雲琅心裡一急道:「我和你們同去。我不放心。」
「不行。少堡主,且聽老夫一言。此事你要爛在肚子里,千萬說不得。否則,老夫寧肯忘恩負義,殺你滅口。」
「為什麼?」
海伯老者沒有再回答她,見手下已啟棺抱出不棄,打了個手勢。一青衣人解開帶來的麻袋,從中抱出一具屍體,她身上也穿著同樣的服飾。她的臉竟與不棄有幾分相似,面容發青扭曲,有濃烈的臭味傳來。青衣人將這具女屍放進棺中,釘棺堆墳,動作乾淨利落。
雲琅心裡一驚,指著那具女屍道:「難不成你們為了瞞天過海殺了人?」
「少堡主不必驚懼。是偷來的屍體。找了兩天才找到合適的。以防將來有人開棺罷了。」
他的回答讓雲琅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他們是什麼人?訓練有素,挖墳開棺幾乎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響。連防人開棺都想到了。他忍不住問道:「還會有人來開棺嗎?」
「以防萬一。」答了這麼一句,蒙面老者從懷裡拿出只短笛,吹出幾聲鳥叫聲。
遠處林中飛快奔出一輛馬車。馬蹄上包裹了麻布片,無聲無息的駛到山坡下停住。車門打開,一人自車中掠起,身如展翅大鵬直撲上來。身上穿著件青布長袍,斗蓬自頭往下遮住了面目。他不發一言接過不棄轉身就走。
「等等!」雲琅喊住他。他走上前低頭注視著不棄未變的容顏,手輕輕撫上她的臉,觸手如冰,心裡泛起一絲不舍。
朱福注視著這個英俊少年,雲琅目中的眷戀和溫柔消褪了他心裡的殺機。他朝海伯使了個眼色,後者顯然鬆了口氣。
雲琅猶豫了會兒從懷裡掏出一隻盒子道,「她好了把這個給她。我不問你們的來歷。既然能救她,自然也不會害了她。每年三月三,我都會在興龍山上的小春亭等她三天。希望尊駕告之,能讓我們還有重逢的一天。」
朱福點點頭,抱了不棄上了馬車,沒多久就消失在曲回山道上。
海伯輕嘆了口氣。對雲琅一揖道:「公子再生之恩,將來必回報公子。告辭。」
頃刻間他和那群青衣蒙面人退向林中離開了。
雲琅傻傻的在墳前站了會兒。這裡的一切彷彿沒有任何變化。只有他知道,不棄已經不再被封閉在那口厚重的紫檀木棺材裡,不再埋於黃土之下。
「明天,我也要隨父親回飛雲堡去。不棄,明年的三月三,我會在小春亭里見到你嗎?」雲琅眼中生出希望,腳步堅定的下了山。
恍若隔世(6)
月上中天,清脆的蹄聲踏破了山間寂靜。兩騎自望京城飛馬而來。寬大的黑色披風被風兜起,長發飛揚間露出張蒼白如紙的臉。陳煜注視著前方那線山影,嘴唇緊抿,雙目微紅,馬鞭毫不留情的擊打在馬臀上。
他身後跟著元崇。他眉心緊蹙,面帶憂色。
城門早已關閉。沒有緊急軍務或守備府的令牌無法出城。元崇於睡夢中被陳煜一把撈起來。稀里糊塗的拉上了馬,仗著守備公子的勢硬逼著守門兵開了城門。
他知道花不棄已經下葬。陳煜被七王府里那個老太監整整困了三天,昨天他去王府探望陳煜被擋在了門外。塞了些銀子才打聽到陳煜和老太監數次動手,流水園幾乎被拆散了架。元崇同情陳煜的同時,也覺得七王爺的做法沒有錯。知道陳煜喜歡花不棄,元崇害怕好友在莫府靈堂失態被人戳斷脊樑。
這時元崇突然想起私開城門是大罪,明天會被父親斥責,屁股隱隱有些發痛。隨即又安慰自己,不幫陳煜出城,也許今晚望京城會被他拆了。自己算是替父親消除了一個大麻煩。
馬踏上山道。黑黢黢的山林擋住了視線。陳煜焦急的四處尋找。他只知道莫家選址在興龍山。興龍山這麼大,讓他怎麼找?一團雲彩飄過遮住了明月,天地陰暗,陳煜心裡一急,大喊出聲:「不棄!」
這聲大喝驚得元崇的馬直立起來,差點把他掀下馬去。他勒緊了韁繩,見陳煜目光散亂,臉色雪白,急中生智道:「莫府說是一處聚風藏氣的暖地。必在背山面案之處。咱們沖這個尋去。」
陳煜茫然四顧,興龍山蜿蜒百里,背山之處不知幾何。他的目光漸漸清明,咬牙道:「就算踏遍這裡每一處山凹,我都要找到。」
元崇心裡嘀咕道:「明天找人帶著來多簡單。」心裡這樣想著,卻知道陳煜一刻也等不及,便道:「咱們一東一西往中間尋,莫府陣仗大,人也多,總會踩出一條路來。不可能行到山裡絕壁處。誰找到了就發枚信號。」
恍若隔世(7)
陳煜點點頭,催馬踏了了另一條山道。他抬頭望月,不斷的祈求道:「如果不棄想見我,請拔雲見月為我照明指路!」
恨意像長著利齒的猛獸,毫不留情的噬咬著他。為什麼連三天時間都不給他?為什麼不讓他再看她最後一眼?阿福乾癟的柿子臉似要擰出水來,恭敬謙卑卻仍堅持的擋在了門口。
三天不眠不休,無數次的挑戰阿福,無數次地被阿福打回去。
「賊老頭!死太監!」陳煜惡狠狠的咒罵著,全然完記那個練了幾十年童子功武功變態奇強的老太監阿福也是自己的師傅之一。
從一處山凹找向另一處山凹。遠方的天空沒有元崇發出的信號。馬小心地走在山道上,慢得叫他心急。陳煜忍不住自馬上躍起,瘋了一般賓士在山間。
似乎天也起了憐意,雲團被一陣風吹開,明月清冷的光平靜的灑向大地。
遠處山凹中漢白玉的墓碑在月光下散發出瑩瑩光華,刺痛了陳煜的眼睛。他雙指一彈,尖銳的哨聲伴著一朵明亮的光在天空炸開。人如鷹隼般直掠而去。
看到山坡上那個小小的土堆,他的腳步突然停滯,頓覺呼吸困難。
陳煜慢慢地走過去,漢白玉墓碑上簡單刻著一行銘文:「吾妹花不棄之墓。乙亥年二月生,巳丑年三月歿,莫憶山泣立。」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順著花不棄三字慢慢划下。深約半指的刻痕隨著他手指的劃落一點點刻進了心裡。
陳煜低聲道:「不棄,我來了。」
墳前散發著草皮翻動過後的青草香,幾株小小的野油菜頑強的陷在路邊泥土中。小指甲蓋大的黃色花瓣在夜風中顫顫巍巍。像不棄倔強的眼神。
恍若隔世(8)
陳煜突然解下了披風,大踏步走到那坯新土前。手探出,十指深陷鬆軟的新土中。他用力抓起一大塊泥土扔在向旁,喃喃道:「不棄,我來見你了。」
他拚命的挖著墳土,彷彿她就在不遠處對著他笑。笑得張揚,笑得沒心沒肺的。
腰間一緊,趕過來的元崇抱住他的腰將他拉開,大喊道:「長卿,你冷靜點!入土為安,你別打撓她!」
陳煜猛的回肘將他撞開,白著一張臉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要見她。她也要見我。誰也攔不住我!」
他扭過身,繼續挖著土。
元崇眼尖瞧著他手指磨出了血,心道不能任他繼續,大喝一聲撲過去,拳頭狠狠的擊中陳煜。嘴裡嚷道:「醒醒吧,長卿,她死了,她已經死了。你見她又有何用?」
一股巨痛自心底傳來,陳煜回身一拳,將元崇打倒在地。他拎著他的衣領喝道:「她一個人在這裡,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裡……」
喉間哽住,陳煜的淚大滴大滴的落在身下元崇的臉上。是啊,她死了。再見又有何用?他的手禁不住鬆了,無力地翻倒在地上。眼淚滑過面頰流進身下的土地,他摸著冰涼的泥土,想起不棄在身下更冷的地方,心裡又酸又痛,人哆嗦著蜷成一團。
「從前我恨她。恨她的母親讓母妃傷心過世。父王不停的娶側妃夫人侍妾,我冷眼瞧著,覺得王府里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妹妹們可以向她們的娘親撒嬌,我恨那個女人,恨她的女兒。在紅樹庄,我看到她餓極了吃耗子,我心裡震驚。那會突然覺得她過得比我還難。我們都沒有娘親,但我還有父王,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我可以憑著武功暗地裡做我的逍遙俠客。她什麼都沒有。她連花九一隻破陶碗都愛若性命。送她一盞兔兒燈視為珍寶。元崇,我真是捨不得。捨不得她就這樣去了,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就去了。她房裡被吐出的血染得紅了。我吐口血都痛得要命,你說她會有多痛?」
他揚手一指遠方的小春亭道:「在哪裡!就在哪裡!我當著她的面和柳青蕪卿卿我我。我武功好有什麼用?我連一杯茶都擋不住,別人當我的面潑得她滿臉都是。她擦乾臉沒事人似的。她跟著花九討飯被人唾了多少回?換別家的小姐,早哭鬧著要尋死要報仇了。」
陳煜抬手抹了把臉。泥土混著淚水全抹在了臉上,他惲然不覺。月亮旁有顆最耀眼的星星沖他眨眼,他閉上眼睛,大吼出聲:「為什麼不讓我見她最後一面?!我恨你!父王,我恨你!」
嘶心裂肺的聲音遠遠的傳揚開去,這一刻,陳煜心寂如死。
元崇默默的看著他,轉開臉,眼裡一熱,跟著落下淚來。他輕聲道:「就算王爺讓你去莫府,當那麼多弔唁的官員富紳的面,你也只能忍著。主事的人還是莫若菲,你只能在旁邊克制隱忍。長卿,如果世人知曉,會唾棄你。她知道了,心裡會更難過。這種罪會讓她也不得安寧。你難道不期望她有個好的來世?」
他冷靜的道出殘酷的事實,心裡不忍,卻又擔心陳煜從此背上一世罵名。
兩人沒有再說話,一個坐著,一個躺著,靜靜的任山風吹乾淚痕。
恍若隔世(9)
過了良久,陳煜站了起來,嘴裡一聲呼哨,他的馬得得跑了來。他從鞍旁拿出香燭冥錢。
元崇知道陳煜會忍過去。他擺好香燭,點燃冥紙。黃裱紙被火舌一點化為灰白色的灰燼。
陳煜弄來堆樹枝點燃,從馬鞍旁又拿出兩隻帶著血的雞腿。
元崇嚇了一跳:「怎麼還有毛?」
陳煜將雞腿用泥土裹了扔進火堆里,淡淡的說:「不棄愛吃雞腿。走時在廚房裡沒找到,只好尋了只雞砍了腿。做叫化雞腿給她吃。」
元崇渾身一抖,頓時可憐起那隻雞來。覺得自己帶他出城是替望京城不知哪家倒霉蛋消了災。
火光映出陳煜木然的臉。他燒化著冥錢,溫柔的說道:「你喜歡的兔兒燈我也帶來了。你點著黃泉好認路。」說著從懷裡取出那隻染血的兔兒燈往火堆里扔。
火苗舔上兔兒燈的細絹,陳煜目光一閃,手飛快的從火堆里搶出那盞燈來拍熄火。元崇不解的看著他,只見陳煜拿起燒破一角的兔兒燈湊到火堆上一照,嘴裡喃喃道:「元崇,是我眼花了嗎?怎麼會有字?」
元崇湊近一看,透過火光,褐色的血跡中隱約現出幾個字來。他認了半天念道:「乙亥年四月生。這是什麼?」
「乙亥年四月生。四月生……」陳煜跳了起來,衝到墓碑前結結巴巴的念道,「乙亥年二月生,巳丑年三月歿……不棄是二月生的,這上面寫的四月生,誰的生辰?」
心頭一道亮光閃過。他眼裡驟然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父王曾告訴過他,明年二月要替不棄辦一場隆重的及笄禮。父王四月離開望京,薛菲如果懷了父王的孩子,最遲也該在二月生下不棄。為什麼兔兒燈上寫的是四月生?是誰寫的?
陳煜手一顫,兔兒燈輕飄飄的自他手中落下。
「不棄,是你寫的。只有你會寫在上面。你什麼時候寫的。會是什麼時候?」陳煜一聲接一聲的說著心裡的疑問。
他想起了那個雨夜,不棄悲愴的哭聲仍在耳邊回蕩。他想起小春亭上潑在不棄臉上的那杯茶。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如果當時她知道,她必然會告訴他。
「你回莫府後才知道的,你在府里遇到了什麼人?」
他想起推門而入看到的斑斑血跡。眼前出現不棄自床上滾落,又努力爬上書桌的情形。他彷彿看到她伏在案前在兔兒燈上費力的寫下這行字。莫若菲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雲琅對這盞燈厭惡得很。她知道,只有他會注意到這盞兔兒燈。她臨死前心心念著要告訴他,她不是他的妹妹,她不是。
一時間,陳煜心痛如絞。如果她早知道,如果他早知道……她不會離開王府,他不會讓她離開。他不會故意不管她,不理會她。她還會死嗎?如果是從前,他必然會悄悄的遣進莫府看她。
太遲了。
如果不是火光映出深墨的字跡,他看不到她的苦心,猜不到她的心思。
「不棄。」他輕聲喊了聲,淚再一次洶湧奔泄。
恍若隔世(10)
陳煜回頭握住元崇的肩迭聲說道:「她不是我妹妹,她不是我妹妹!誰告訴她身世,誰就是兇手!」
他瘋了一般奔到墳前繼續挖土:「她一定有話對我說!元崇,我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元崇比他冷靜得多。回頭自馬鞍旁取了劍砍下兩根粗樹枝,削尖了頭。遞給陳煜道:「捨命陪君子!我豁出去了。」
挖到天快亮時,露出了棺槨。陳煜跳下去,仔細看清楚釘棺所在,以劍插入提起內力削開。
移開棺蓋,他看到了那具女屍。
「乖乖,才三天怎就臭……這樣?」元崇忍住胸口泛起的噁心,心道這就是那朵花?
陳煜目光從女子的手上移過。掩住口鼻霍的將棺蓋合攏,喘了口粗氣道:「不是她。」
兩人匆匆將墳堆好,累得癱倒在地上。
陳煜眼睛越來越亮,話越說越急:「不是她。如果咱們再晚來幾天,就認不出來了。她中了毒,她的手指甲是灰黑色的。這裡面的女子臉色雖然發青,雙手卻無異樣。她不在這裡會在哪裡?不棄會在哪裡?」
元崇也疑惑地說道:「偷個活人還有理由。偷走她的屍體能做什麼?沒幾天就發臭了。」
陳煜拿出兔兒燈看了又看,驚喜交加的對元崇說:「元崇,你說不棄會不會還沒有死?只是當時中毒太深看上去和死了一樣?會不會是不棄親生父親帶走了她?因為不好向父王交待,乾脆假走遁走?」
元崇知道這種假死的事發生機率微乎其微,卻不忍拂陳煜的意。讓他以為她沒有死總比看他發瘋強。他順著陳煜的話說道:「你不是說她的手指甲呈現灰黑色嗎?還吐了很多血。我看她也許是真中了毒,只不過被人救了。為了防止再被暗算,乾脆假死離開。」
「對!」頭髮散亂,滿臉泥漿的陳煜興奮得大笑出聲,「不棄沒死,她一定沒有死!哈哈!元崇,我要找她,查出對她下手的人。沒有了危險,她一定會回來!她會想著見我,她一定會來見我。」
元崇勉強的笑道:「沒見著她的屍首,也許她還活著。」
信心與堅毅的光重新回到陳煜眼中。元崇輕嘆一聲,如果自欺欺人能治好陳煜的心神,他不介意多說幾句違心的話。
晨曦隱現,山中青蒙蒙一片。早醒的山花悄悄綻放,早起的鳥兒愉快的在林間蹦跳。
陳煜微笑的深吸口晨間的清新空氣,心裡陰霾盡去。
遠處太陽初升之地由漸漸的生出一抹橙色。多麼一個美好的春日。
與昨天,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