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奇貨可居
這晚的月色很美。
雪積在青松的蓬蓬鬆針上,像晶瑩的花朵。
在她的記憶中,這是生平頭一回覺得雪景漂亮。對於窮人來說,大雪帶來的不是美景,是寒冷。
前世她五六歲時,抱著玫瑰花在凌晨一點的冬夜裡售賣,黏著一對對經過她身邊的紅男綠女,求他們花一元錢買下一枝。寒冬臘月里,她凍得直吸鼻涕,只希望能早點兒被接回租住的平房裡,可以煮上一碗熱湯麵吃。
這一世五六歲時,她看到花九在大雪夜裡慢慢地沒有了生氣。當時鎮上人家已經關門閉戶,她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從狗洞爬進了阿黃的狗窩,只記得那晚的風吹得她四肢不聽使喚,身上的血液在一寸寸地結冰。
沒有感受過冬天的寒冷,是不會在披著狐裘烤著火爐時感覺幸福的。花不棄用不著回頭就清楚地知道,她身後坐著喝茶的林老爺臉上會是什麼表情。這隻老狐狸吃定她了。驀然知道與一個顯赫的皇親有關係,任哪個乞丐、哪個低賤的丫頭都會驚喜交加。
林老爺既直接又隱晦地說:「乾爹見你與畫中夫人神情相似,又想起不棄是被花九撿來的棄嬰。如若王府認定是你,不棄便有福了,葯靈庄收養你多年也足感欣慰。」
如若王府認定不是呢?她會不會被砍頭?
林老爺又說了:「西州府的州府縣衙、世家富紳都將陸續接到這幅畫像。僅憑畫像尋人,年紀相仿,或神態或相貌與之相似的又何止不棄一人。為七王效力,想必到時薦上去的少女也不少。」
只是相似,不是也沒有什麼大不了。花不棄突然想到被凍死的花九,眼裡漸漸浮起悲傷來。她和花九在一起五年多,他骯髒面容里的那抹呵護是世間最純真的情感,可惜他等不到今天了。
花不棄的手指繞住了一綹頭髮,髮絲黑亮有墜感,輕輕一松,就像頑皮的孩子飛快地從她指間滑跑。
芳華用篦子一遍遍替她梳理過,用手指一根根翻找過,最終確認沒有虱子。林丹沙這才笑眯眯地贊了聲頭髮真好,親自替她用緞帶束在了腦後。
衣裙也是林丹沙新縫的,一天也沒有穿過。上等錦緞綉小碎花的短襖,粉色的湘裙。腰間束著寬約十寸的深綠色綢帶。清新柔美得讓她想起荷塘里雨後初開的曉荷。
她摸了摸衣裙,心裡湧出一種對金銀的熱愛。
新縫製的裙子,林丹沙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拿了出來,同時主動說每天都要給她配藥材泡葯浴,讓她被陽光晒黑的肌膚變得柔嫩白皙,把她被勞作弄粗的雙手養得生蔥般嬌美。
她又摸了摸腕間的翠玉鐲,通體碧綠,水潤剔透。林老夫人戴了幾十年,隨手一抹就套進了自己的手腕,道是送給新認干孫女的見面禮。大少奶奶眼紅得一個勁說這隻鐲子價值百兩銀子。
這般大手筆把山雞毛染成鳳凰羽花不棄的目光從青松上的雪花團收回來,她帶著林老爺希望看到的神色轉過身來。
她認真地又看了一遍畫像,將那個美麗無比的女人的模樣記在了心頭,輕嘆了口氣說:「可惜不棄沒有這般的花容月貌,怕是乾爹認錯了呢。」
林老爺一直坐在太師椅上喝茶,微笑地觀察著她,再一次打消了花不棄的疑慮,「不棄是沒有繼承到這位夫人的美貌。不過,此時再看不棄,你笑起來的樣子與這位夫人卻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接到畫像,不費吹灰之力就想起了你來。這神態越看越像。」
是嗎?花不棄眼裡迅速閃過譏誚的神色,微微笑了。
林老爺接著又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棄,老夫人喜愛你,老夫收你為義女,只是為了你能在老夫人膝下承歡。誰知望京送來了這卷畫像,老夫原本躊躇,怕不棄以為老夫是因此而收你為女。左思右想,老夫實不願讓明珠遺落山野。」
花不棄心裡暗罵,收她為義女,不就沖著她的神態與畫像中的夫人長得像嗎!還非要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可是,她好像沒有拒絕的必要,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接下來就很簡單了。一個慈愛地喊乖女兒,一個感動得兩眼泛淚哽咽著叫乾爹。當然,林老爺絕對想不到,花不棄喊得這麼親熱,是因為她想起了狗娘養的這句話。
你唱一段我演一段,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花不棄回到房中拿出一隻錦盒來。她原來所有的衣物都被林丹沙吩咐芳華拿去燒了,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只有這隻陶缽。
「靠你還是靠自己?」花不棄輕輕地撫摸著陶缽。
陶缽並不十分圓,是花九挖來陶土自己捏的土坯,搭了堆柴火燒了幾天幾夜半燒半烤而成。表面有的地方燒出了一層淺薄明亮的釉色,有的地方還是粗糙一片,只是用的時間長,磨光滑了。
花九用它討來米湯一口一口喂大了她。她吃飽了沖花九笑,花九骯髒的臉上也跟著露出欣喜。花不棄惆悵地想,九叔,你為什麼不能長命百歲?
第二天一早,花不棄坐著轎子,帶著林府配給她的丫頭紅兒、綠兒和四個小廝上了亂墳崗。
昨夜雪下得大,亂墳崗像一堆剛出籠的雪白饅頭,高高低低地坐落在山坡上。
綠兒呵了呵手道:「呀,都被雪埋得沒影了。小姐能找著嗎?」
雪沒膝深,往山坡上走便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墳前有的立著石碑,有的與山野融為了一體。紅兒、綠兒一直生活在葯靈庄內宅,幾時來過這等凄清地方,只希望花不棄能快一點兒燒完紙錢,打道回府。
「九叔的墳就在那兒。你們走路小心一點兒,當心別踩在枯骨上。窮人沒錢,草席一卷就只能扔在這兒任老鴰吃了,剩些骨頭扔得滿坡都是。」
紅兒、綠兒的臉色頓時變得像她們的名字一樣,一人驚恐地漲紅了臉,一人駭得臉色青中帶綠。
花不棄笑道:「算了,你倆就留在這裡吧,我自己去就行。」她伸手從紅兒手裡接過竹籃,見紅兒似有些擔心,便指著不遠處的山坡上說,「瞧得見我的,就在那棵樹下。」
獨自往上走,花不棄嘴角慢慢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她故意嚇嚇紅兒、綠兒,就是不想讓她們跟著。她知道從現在起到離開藥靈鎮去望京,她沒有多少機會再來看花九了,心裡有些話總是想單獨對他說說。
山坡的一棵枯樹下有座淺淺的墳包。葯靈庄收留花不棄,林老夫人把好事做到底,掏了二兩銀子請人給花九挖了個坑埋了,免得他遺屍曠野。花九墳前斜插了塊木板做的碑,幾經風雨,已成朽木。
花不棄站在墳前回頭,對山坡下的紅兒、綠兒揮了揮手,這才從竹籃里拿出香燭、紙錢等祭品。她一邊燒著紙錢一邊笑著說:「九叔,瞧見沒?不棄現在是小姐了,今天是坐著轎子帶著丫頭來的。林家希望我忘了你,真把自個兒當小姐看。我這次回林府恐怕是不能再來看你了。阿黃就埋在你身邊,有它陪你,你也不會寂寞了。」
風刮過,花九墳旁樹上的一隻老鴰突然叫了起來。花不棄抬頭笑罵道:「我又不懂鳥語,叫它托話我也聽不懂。不過,你說的話不棄從來沒有忘過。今天來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有位莫公子提醒我,捧著金飯碗乞討會很威風。將來不棄一定要打只鑲寶石的金飯碗送給你,讓你在黃泉討飯也討得風風光光。林府收留了我多年,不管他們是何居心,我總要報答的。相信你也會同意。」
花不棄靜靜地站起身再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墳塋,轉身下了山坡。
「小姐,你怎麼待那麼久?犯得著嗎?一個乞丐罷了。」
花不棄聽了這話不免心頭火起。瞧不起乞丐,我還瞧不起勢利的林府呢!她瞟了二人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凍著了?怎麼不先上轎里暖和著?」
紅兒、綠兒對視了一眼齊聲道:「奴婢不敢!」
花不棄淡淡地說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我也不再是從前的乞丐丫頭、打雜丫頭了。不想侍候我的話,我就去回了奶奶。」
二婢雖得林老夫人親自吩咐來侍候花不棄,也知道這位新小姐是有來頭的,但心裡總存了輕視之心。一則因為花不棄的出身,二則總看她年紀尚小,沒想到在這亂墳崗前花不棄不軟不硬地擺了威風。
她倆如何敢讓花不棄去回林老夫人,嚇得往雪地上一跪道:「奴婢知錯。」
花不棄看著她倆緩緩說道:「既然是要跟著我去望京的人,我現在就把話說明白了。現在你倆是林府的丫頭,是奶奶和乾爹放在我身邊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沒有選擇,你們也沒有選擇。只不過,現在我是小姐,你們是丫頭,各盡本分好了。回府。」
紅兒、綠兒忙不迭地從雪地上起來,面面相覷。
當天,林老夫人和林老爺便知道了亂墳崗前主僕三人的對話。
林老爺哼了聲道:「這丫頭才當一天小姐尾巴就翹上了天,將來若得富貴,怕是老夫都要對她行禮請安了!」
林老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道:「不棄小時候住了幾日劉二娘家的狗窩就知道挑水報恩。」
只這一句,林老爺的臉色就緩和下來,笑道:「母親說的是。不棄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好孩子。小姐就該有小姐的模樣。春節之前,望京城就會有消息傳來。等到元宵之後起行,也就兩三月時日。明日起就叫丹沙一一提點於她。」
林老夫人微閉著眼嘆了口氣道:「能教多少是多少,有些習慣改不了也沒關係,畢竟全鎮的人都知道她跟著花九討了五六年的飯。咱們是儘力為王府辦事,又不是替王府調教小姐。」
「母親說得極是。」
「這是她飛上枝頭的唯一機會,用不著擔心。那丫頭機靈著呢。」
也正是林老夫人房中的這段對話,讓花不棄過上了連林丹沙都沒有過過的好日子。
林老爺特意從望京城多寶閣請來了大廚滿大師給花不棄做菜吃,務必讓她熟悉京城的口味。
林丹沙再受寵愛,也絕不會今天消夜用完整的燕盞,明日消夜喝乳鴿湯。可花不棄每日的菜式絕不重複,單看菜品的工藝擺盤就知廚子在用心料理。
林丹沙看著眼熱,本來也不服氣,心裡不知道罵了多少次,但她深知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她冷笑著想,今日花費在花不棄身上的,將來七王爺會十倍奉還葯靈庄。想起王爺世子,林丹沙咬牙切齒下足了工夫和花不棄培養感情。她從早到晚和花不棄膩在一處,將閨閣女兒家的喜好、衣裳流行款式如數家珍般道來。
對於讀書識字,花不棄很好學。她漸漸地便認識了繁體字,也習慣了沒有標點符號、從左到右的豎版閱讀。至於寫她就不行了,總是繁簡交雜,不過,她在這上面花的時間最長。
讓林丹沙好奇的是,花不棄對於四書五經、《女訓》《女誡》等書不感興趣,對詩文也不愛。她只是執著於認字寫字。
「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識字寫字就行了。姐姐覺得不棄應該奔著考狀元的路子去?時間不多,姐姐不如多教不棄一些禮節吧!」花不棄一句話就打消了林丹沙的疑慮。
林丹沙覺得花不棄的話很對,女子最怕就是失禮。緊接著她教花不棄待人接物,以及種種符合身份的應對,只教過一遍花不棄便記住了。
在花不棄看來,說話斯文點兒,聲音小一點兒,最好少說話裝啞巴,就是坐著不動的現成閨秀。
人說三代出貴族,骨子裡的優雅,是在財富積澱到一定時候之後,慢慢花銀子培養出來的。那種舉手投足間露出的氣質風度,要讓花不棄在短時間內學會,只應了一句話,畫虎不成反類犬。只不過,裝裝紙老虎的水平,花不棄還是有的。
莫若菲帶著劍聲住進了葯靈庄西院里的客房。
他坐在書桌前正在看一幅畫像,畫中明月高懸,丹桂飄香,一美貌女子抬頭望月微笑。畫筆傳神,美人裙袂被晚風帶起,似嫦娥欲奔月而去。與御史陳大人快馬送至葯靈庄的畫像一模一樣。
明亮的天光透過糊了白色棉紙的窗戶映在他臉上,他膚色晶瑩,人如玉雕一般。
緣分這個詞很奇妙。
莫若菲腦子裡閃過了這句話。
他回想遇到花不棄的那一晚,她的神態言行,驀地呵呵笑了起來。
劍聲不解地問道:「公子為何這般高興?」
莫若菲點了點畫像道:「你沒聽到府里的丫頭們私下議論嗎?林老爺新收了一個小丫頭做義女。那日天色太暗沒瞧清楚,白天她臉上還圍著布巾,又滿臉泥污煙墨,我便沒往這處想。如今細想來,花不棄有時的神態還真的與夫人相似。」
劍聲大喜道:「公子是說林莊主新收的義女五小姐便是咱們要找的人?」
莫若菲胸有成竹地笑道:「七王爺在西州府尋人的事已經傳揚開來。一個收留了七年的菜園打雜丫頭會突然被林莊主收為義女,這事本身就透著蹊蹺。劍聲,你執了名刺親去,否則林莊主不會見咱們。記得莫提畫像之事。」
「劍聲明白。」劍聲應下,匆匆出了房門。
莫若菲微笑著看著畫像,突然想起在葯靈庄大門口花不棄的話來。他眼裡透出濃濃的興趣,喃喃說道:「要是在肚子里罵我是禽獸,你就是狗娘養的!真真狡猾的丫頭,以為本公子是白被罵的嗎?!」
名刺長三寸寬一寸,雪白的邊子上燙有銀線,正中印有一枚朱紅方圓錢幣印記。
林老爺看著手裡的名刺激動得鬍子微顫,他深吸口氣和藹地問道:「你家公子可是望京莫府的莫公子?」
這樣的反應早在劍聲意料之中,他笑眯眯地回道:「我家公子正是望京莫府的少東家,多謝葯靈庄給小的治傷。公子想當面向林莊主道謝辭行。」
天下最有權的人自然是宮禁大內的皇帝陛下,而最有錢的家族則有四大世家,飛雲堡雲家、明月山莊柳家、江南大賈朱家以及望京莫府。
四大世家除經營家族的傳統生意外,同時經營皇家的生意。飛雲堡經營的是刀劍馬匹,走的是軍中的路子。明月山莊柳家經營官窯瓷器。江南朱家專供絲綢茶葉。望京莫府則因地利得勢,京城中的生意十停中有八停有莫府的影子。皇親國戚、朝中大臣在這些生意中占乾股的不少,因而莫府雖沒有直接插手內務府的生意,卻將官銀調運權拿到了手。各地稅收官銀、軍中餉銀調撥都通過莫家的方圓錢莊調運。只要是帶了這個朱紅方圓錢幣標誌的錢莊開出的銀票,天下所有的錢莊都能兌現。
林老爺的眼睛漸漸亮了。他的運氣咋就這麼好呢?七王爺要找人,偏偏花不棄就和畫像中的夫人神態相似。他想結交權貴,偏偏上天就把與京中權貴熟絡的這位主送到了他面前。
「聽小兒道小公子傷勢已然全好,請代為轉告你家公子,今晚老夫設宴相請,為公子餞行。」林老爺微笑著想,葯靈庄想要擴張生意到望京城,少不得莫府這位少東家相助了。
林老爺為討好望京莫府的少東家可謂費盡了心思。餐桌上除了滿大師精心燒制的望京名菜外,林老爺又加上了葯靈鎮的特色菜。
「山椒烹穿山甲、野菇燉蛇羹、蜜炙熊掌是本地特色。莫公子遠道而來,嘗嘗味道如何。」林老爺介紹完又拿出自己親自泡的藥酒。
莫若菲微笑著用銀勺舀了一勺蛇羹吃了,再飲了口藥酒,俊臉瞬間湧上一層緋紅色,細密的汗沁了出來。他呵呵笑道:「山野之氣撲面而來,的確是好東西。與之相較,望京城的名菜倒失了自然。多謝林莊主替在下書童治傷,他日如有機會前來望京,請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
聽到這裡林老爺便笑著問道:「莫公子武藝驚人,聽庄中劉管事提及過。莫公子踏雪無痕的輕功,轉眼就將他拋在了身後。也虧是如此,才能尋回調皮離家的小女。只是為何書童會受重傷?是何人敢在葯靈庄的地頭犯事?」
林老爺這麼說本是想進一步拉近關係,莫若菲聽到他提起花不棄,眼裡飄過一絲笑意。他飲了口酒道:「不瞞莊主,在下與書童前來西州府是有事在身,不料抄近路過林子時遇到了冬熊,一公一母甚是兇猛,劍聲不慎被公熊拍到一掌。在下將兩副熊膽喂他吃了,保住了他一條命。又幸得大少爺親自醫治,他才完全康復。只是耽擱了些時日。」
林老爺果然心切,微笑道:「我葯靈庄在西州府也算有幾分顏面,不知莫公子入西州府所為何事,如需葯靈庄相助,不妨言聲。」
莫若菲往左右看了看,林老爺一個眼色瞟去,侍候的小廝、婢女悄無聲息地退下。莫若菲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道:「難道葯靈庄還沒有收到望京城的消息?七王爺要找一個小女孩。」
林老爺心頭一緊,不動聲色地說道:「西州府州府衙門、各縣衙、世家大族都接到了一幅畫像,葯靈庄也接到一幅,道是七王爺欲尋個小女娃。只是不知道這孩子與七王爺是什麼關係,莫公子此次前來也是為這事?」
莫若菲隨口吟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是七王爺十來年前的一段情事。」
難道花不棄真是王爺的孩子,流落民間的郡主?林老爺興奮得滿臉通紅,兩眼放光。
林老爺睨了莫若菲一眼,莫若菲便以憂傷的語氣說起了一段十幾年前的往事。
大意是七王爺春日郊遊狩獵,由於口渴,路經一座莊園討水喝,邂逅了一位少女。七王爺春心蕩漾,一頭栽進了萬年大坑。他隱瞞家世,冒充良家子與少女約會,豈料三月後少女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七王爺府中正妃乃皇帝陛下賜婚,幾位側妃、侍妾卻是王爺自娶。這幾位偏生都有一處地方與那位少女相似。據說七王妃正是因此鬱鬱而終。得知王爺愛好,一年前有人獻了這畫像欲討好王爺,畫中的夫人正是那位少女。
一見之下,勾起了七王爺的相思惆悵。打聽消息後才得知,那少女本是西州府人氏,因不滿家中定親偷逃至望京城,後家人尋來將她帶回了西州府。少女未婚先孕產下一女。家人將孩子拋棄後逼她成親,她被迫嫁人後不到一年就憂鬱而亡。
七王爺掐指一算,懷孕時間正是他與少女情投意合時。七王爺想到居然還與心上人有孩子在世間,便令畫師複製少女畫像,發往西州府尋人。
莫若菲長吁短嘆,把故事渲染得憂傷感人。想到為七王爺尋回遺孤,葯靈庄從此便能靠上七王爺這棵大樹,林老爺喜形於色。
看到林老爺的神情,莫若菲話鋒一轉道:「其實那位夫人與在下也有些淵源。」
林老爺一驚道:「莫非」
「正是,那位夫人名字中便帶有一個菲字!在下名若菲,表字憶山。這若菲二字是家父親取,實是他老人家的情深所致。那位夫人幼年在西州府時便與父親大人相識,只因祖母為父親定有親事,父親才娶了我母親。父親念念不忘那位夫人,以至於在下出生後,便取了這名字以作紀念。」
莫若菲說著便從袖中取出那幅畫像展開。與林老爺手中畫像的區別在於,他手中的這幅畫袖珍小巧,更精緻傳神。他感嘆道:「這是家父親筆所畫,有人瞧見後臨摹了一幅去討好七王爺。」
事情急轉直下,林老爺聽得目瞪口呆。七王令以畫像尋人,而莫府之人卻是親眼見過那位夫人的。若要辨別真假,莫府說的話便有足夠的分量。
「不瞞林莊主,那位夫人當時逃婚至望京,住的莊子正是我莫府的別苑。當日那位夫人的家人能尋來,也是家母氣憤之下通報的消息。如今家父亡故,而七王爺知曉此事後對莫府恨得牙癢。我此番前來西州府,正是想尋這位夫人的遺孤,以消七王爺怒氣。在下五歲時曾在別苑見過那位夫人,如果見到她的女兒,定能認出來。」莫若菲說完沖林老爺笑了笑。
若把花不棄領來讓莫若菲一見,萬一被他說是假的,那花的銀子和心血就扔到水裡了。可如果不讓莫若菲見花不棄,將來他知道此事後,定會對葯靈庄怨恨。得罪了莫府,將來又如何是好?莫府用不著與葯靈庄正面為敵,只消插手藥材生意,葯靈庄做不了藥材生意,單靠收取診金,斷然維持不了莊上幾百口人的生計。林老爺心頭惴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莫若菲嘆了口氣道:「過了這麼多年,誰知道那孩子是死是活。死了倒也罷了,若是活著,我莫府交不出人來,七王爺必定遷怒莫府。不過」
他語氣一變,臉上瞬間罩上層冷意,「如果有人敢搶在我莫府之前,且以假亂真,我莫府決不會袖手旁觀!」
林老爺進退不得,只覺得杯中藥酒甚為苦澀。
「哎,酒飲多了,林莊主莫要見怪。聽說西州府有人已尋到了那孩子。在下明日就起程前往西州府,是真是假,一見便知。天色已晚,在下先告退了。」
莫若菲瀟洒地起身,施施然走了,留下林老爺獨自在花廳怔然無語。
坐了半天,他站起身直奔內院而去。
天上漸漸又飄起了細雪點子。院中紅梅如火怒放,紅白相間甚為好看。
劍聲收拾好行李,不甘心地問道:「公子,為何不直接點明?若那五小姐真的相似,咱們帶了她走,自然少不得葯靈庄的好處。要是他獨自送五小姐去望京,那別人也會送相似的少女去,哪有咱們莫家送的更有說服力?」
莫若菲悠然地欣賞著紅梅,輕笑道:「劍聲,商人逐利,一定是要從中得到最大的好處。咱們求葯靈庄,怎比得上他乖乖把人送來強?那故事真假參半,林莊主這隻老狐狸不過半信半疑。望京莫府這棵大樹他想抱的話,自然會乖乖領著花不棄來送別,好瞧著咱們的神態去區分真假!」
話才說完,他便聽到院中有了動靜。
莫若菲轉頭一瞧,林莊主領了大少爺玉泉和一位小姐打扮的人自迴廊走來。他目力甚好,細看之下,心頭猛然震動。
這是花不棄?
她穿著一件白色銀狸皮的短襖,系了綠色的裙子,披著白狐皮斗篷,團團銀色的毛隨風拂在臉上。她長得並不美,由於長年在菜園子里勞作,皮膚呈健康的麥色。那雙眼睛與她的臉極不協調,像兩顆鑽石陷在一塊泥餅子上,明明不甚好看的臉,卻有著令人難以忘卻的光芒。
花不棄也瞧見了莫若菲,心又咚咚地重重跳動。這個妖孽,長得漂亮就算了,偏偏還穿得如此華麗!右衽袖口與袍邊用金絲銀線綉就的花朵密密綴著,一件平常的素白色繅絲棉袍被襯得熠熠生輝。可是,他穿在身上真好看哪!難怪莊子里的婢女成天念叨著他!花不棄不屑地輕撇了下嘴,轉瞬間又回到只噙得一絲淺笑的端莊模樣。
她並不知道,這個小動作下,她的眼神再不是平靜無波,整個人在莫若菲眼中瞬間變得極為生動。
待到走近,林老爺呵呵笑道:「當晚大雪,若不是莫公子于山中尋得小女,恐怕小女早被凍死了,所以攜小女前來向莫公子謝過贈衣相救之恩。」
花不棄噙著一絲羞澀的笑容,斂衽行禮,細聲細語地道謝,一舉一動端莊文靜。
莫若菲看戲看得大呼過癮。
初見花不棄時,她還是丫頭打扮,布巾圍了頭臉,邋遢落魄,今夜換了身衣裙就變成了懂禮節的大家閨秀。雪山中,她的眼睛瞪著他時,像黑夜裡的野狼,現在是馴良無辜的小鹿。背她下山回頭望她時,她張大了嘴狂笑,嘴巴只差沒咧到耳根了,現在薄嘴皮兒只抿出蘿蔔絲兒那麼細的淺笑。
大家都在演戲,他自然也不例外。還了禮後,莫若菲肆無忌憚地盯著花不棄瞧。他似發現了什麼,緊接著又皺著眉搖了搖頭。
莫若菲一驚一乍,直看得林老爺的心七上八下。
莫若菲輕聲自語道:「怎的有些眼熟,可惜了。」
這話一說出口,林老爺渾身如浸在雪水之中。莫若菲的意思是花不棄不像?他脫口而出道:「可惜什麼?」
「哦,五小姐的神態與那位夫人極相似,可惜沒有遺傳到夫人的美貌。長得不像,可惜了。」莫若菲微笑著解釋道。
不是她嗎?那她接下來該怎麼辦?帶了陶缽逃走!花不棄瞬間下了決定。
林老爺呵呵笑道:「你們先回吧,老夫與莫公子還有事相商。」
林家大少爺同莫若菲拱手道別,帶著花不棄離開西院,轉過身滿臉都是失望之色。
莫若菲看著花不棄的背影,壓住了心裡的喜悅。她是他見過的最像那位夫人的女孩子。他自己長得美,平時不知有多少美人傾慕於他,可他方才卻為花不棄的眼睛閃了神,竟比他見過的美貌女子印象更深。他為何會有這種為女子失神的時候?莫若菲飄過一絲疑惑,不覺怔了怔。
「莫公子?」林老爺眼中也起了疑惑。莫若菲望著花不棄的背影微怔的神色讓他覺得此事有古怪。難道花不棄是真的像,而莫若菲是故意說她不像?他笑著又喚了莫若菲一聲。
回頭瞧到林老爺眼中的狡黠,莫若菲便知道自己失態了。他呵呵笑道:「葯靈庄在西州府頗有聲望,葯靈庄景緻很美,一定是數代苦心經營方才有這樣的氣派!要維持這樣一個大家族,真不容易啊!」
這聲感嘆像根刺戳到了林老爺心中的痛處,葯靈庄單靠診金是斷難維繫的。葯靈鎮靠山,田產大都種著藥材,可以說是西州府產藥材的大戶。靠經營藥材,制丸藥出售,才漸漸地有了今天的葯靈庄。
葯靈庄每年的收入除供莊裡花銷外,還要應付知府黃大人一流的壓榨。看似家大業大,卻轉瞬間就有庄毀人亡的危險,所以林老爺一心想靠上七王爺,同時也謀劃著讓葯靈庄走出西州府,把藥店開到望京城裡去。
莫若菲一句話便讓他打消了獨自送花不棄到七王府的計劃。如果能和莫府達成同盟,七王爺又知道他收了花不棄做乾女兒,這對葯靈庄來說,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這也是昨晚老夫人思慮再三下的決定。
林老爺想到此便呵呵笑道:「不瞞莫公子,葯靈庄想在望京城中開藥店,老夫想請公子相助。」
棋局重新由自己掌控,這種感覺好極了。莫若菲微笑著推辭道:「望京城中大的如同濟藥店、回春堂藥店都有從前的御醫相助,與宮中太醫院關係匪淺。葯靈庄在西州府名氣尚可,想在望京城站住腳怕是不易。莫府經營錢莊,於藥理一事卻是不熟。」
林老爺氣得差點兒不顧老夫人的叮囑。莫府的少東家看上去兔兒爺似的,怎的這般奸狠?明明自己都退了一大步,他卻步步緊逼。他控制著心頭的怒氣,盯著莫若菲輕描淡寫地亮出了底牌,「既然莫府幫不上忙,老夫也只好另覓途徑。莫公子說不棄不像那位夫人,恐怕只有七王爺才看得最清楚。老夫已寫信告知御史陳大人,過完元宵節便送不棄去望京。」
他也在賭,賭剛才看到莫若菲的失態,賭他望京莫府心急尋到那位夫人的遺孤。
莫若菲似閑閑地賞梅,林老爺似悠閑地看雪,兩人都在等著對方投降。
風靜靜地從庭院中吹過,幾片紅梅被吹落枝頭,飄落下來。莫若菲身形一轉,轉瞬間將落梅抄於手中,幾點嫣紅已然凋謝,像倦怠的美人悄然入睡。
「林老爺,你瞧這梅遠望似火如彤雲,看似生機盎然,其實多已開敗,若再經寒風苦雨,便零落為泥。大雪茫茫,庭園素凈,天氣轉暖,就化為污濁。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到花謝再悲哀。幼時於別莊中初見那位夫人時,在下驚為天人。夫人也甚為喜愛在下,相處甚歡。若菲對那位夫人印象深刻,至今仍記得她的喜好裝束。每逢王爺前去別莊,夫人總會特意梳妝。」
莫若菲感嘆風花雪月時,林老爺覺得葯靈庄就像莫若菲掌心捏著的那幾片蔫了的梅花瓣。他正心驚肉跳時又聽到莫若菲感嘆那位夫人,語氣中卻是退了一步。林老爺暗暗擦了把冷汗,順著莫若菲的語氣道:「若是莫府尋著那孩子,細心調教兩年,想必王爺會更喜歡她。」
兩人轉過頭,互換了個眼神,便達成共識。
花不棄交由莫若菲調教,只會越來越像那位夫人。葯靈庄在京城開藥店一事自然得到了莫府的支持。
你好我好大家好,生意就這樣做成了。
正著急想溜的花不棄聽到這個消息後沉默了。再三表示完自己對林府的大恩不忘後,她獨自在房中對著陶缽出神。
兩個家族都為她規劃好了美好前途,由不得她反對。
「反正我也極想去望京瞧瞧,不知道這裡的皇宮與北京的紫禁城是否一樣。」花不棄臉上漸漸浮起笑容來。
十三年的苦日子都過了,還怕什麼呢?
撫摸著陶缽,她就想起莫若菲來。然而,這個美得讓她流口水、心跳加速的男子突然之間失去了吸引力似的。花不棄鄙夷地想,他也就是個長得漂亮的商人罷了。
第二天,花不棄帶著花九傳給她的陶缽和極簡單的行李上了莫若菲的馬車,一應衣物飾品都沒帶走。莫若菲要全新打造她,葯靈庄的那些東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紅兒、綠兒跟著她走了,莫府不缺婢女,林老爺卻一定要留自己的眼線在花不棄身邊。莫若菲沒有拒絕。
馬車緩緩駛離葯靈庄,花不棄掀起窗帘望著葯靈鎮熟悉的景緻,遠遠望著那片亂墳崗久久不語。
她的眼裡漸漸充滿了悲傷。九叔,我這回真的去望京了,你一定是高興的,對嗎?
馬車寬敞而華麗,裡面鋪著獸皮,很暖和。莫若菲靠在金線綉牡丹錦條枕上微笑著觀察著花不棄,看到她眼裡的神色,他突然有些不忍。但轉念又想,當郡主總比她留在葯靈庄強,自己縱有目的,對她也有好處。在馬車駛上官道,葯靈鎮隱在大山之後,他才閑閑地問道:「你知道你為什麼去望京嗎?」
「老爺說我和畫像里的夫人神態相似,其實我長得可不像她,當心竹籃打水一場空。」花不棄放下轎簾,從楠木小几上拿起一塊黃金糕邊吃邊回答。與莫若菲雪山共處一夜後,她覺得在他面前裝淑女沒意思。
莫若菲只覺得有趣,這丫頭總能顯示出她不同於尋常丫頭的一面。他突然問道:「你真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
花不棄心裡一跳,眼也不眨地回道:「我和九叔討了五六年的飯,知道什麼人看上去是能施捨銀子的,也知道什麼樣的人把饅頭扔了也捨不得給我們吃。」
她的意思很明白,從小看人臉色過日子,她懂得的東西比尋常人家十三歲的孩子多得多了。
莫若菲怔了怔,腦子裡突然顯出一個身影來。他搖了搖頭扔開這道影子,慢條斯理地說道:「奇貨可居。你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我莫府有求於七王爺,你就是我送出去的禮物。我有法子讓你飛上枝頭當鳳凰,也自然能拔光你的羽毛。收起你的一切小聰明,你的命從現在起就是我的了。」
花不棄沉默片刻後道:「你的意思是,聽話就有飯吃?」
莫若菲呵呵笑道:「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當郡主對你也有好處。大家目的一致,何苦自討沒趣?」
花不棄眨了眨眼呵呵笑了,「是啊,當郡主有人侍候,吃香喝辣穿綾羅綢緞,再好不過了。多謝莫公子大恩。公子果然給不棄打了個金飯碗!」
低頭揩掉嘴角的糕屑,她瞟了眼一旁的包袱,錦盒裡的陶缽是她唯一感覺溫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