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猿一聲長嘯,躍上樹梢,接連幾個縱躍,已竄出數十丈外,但聽得嘯聲凄厲,漸漸遠去,山谷間猿嘯回聲,良久不絕。
阿青回過身來,嘆了口氣,道:「白公公斷了兩條手臂,再也不肯來跟我玩了。」范蠡道:「你打斷了它兩條手臂?」阿青點頭道:「今天白公公凶得很,一連三次,要撲過來刺死你。」范蠡驚道:「它……它要刺死我?為什麼?」阿青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范蠡暗暗心驚:「若不是阿青擋住了它,這白猿要刺死我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劍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對著越國二十名第一流劍手。范蠡知道阿青不會教人如何使劍,只有讓越國劍士模仿她的劍法。
但沒一個越國劍士能當到她的三招。
阿清竹棒一動,對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長劍脫手,便是要害中棒,委頓在地。
第二天,三十名劍士敗在她的棒下。第三天,又是三十名劍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斷,狼狽敗退。
到第四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會斗越國劍士時,阿青已失了蹤影,尋到她的家裡,只餘下一間空屋,十幾頭山羊。范蠡派遣數百名部署在會稽城內城外,荒山野嶺中去找尋,在也覓不到這個小姑娘的蹤跡。
八十名越國劍士沒學到阿青的一招劍法,但他們已親眼見到了神劍的影子。每個人都知道了,世間確有這樣神奇的劍法。八十個人將一絲一忽勉強捉摸到的劍法影子傳授給了旁人,單是這一絲一忽的神劍影子,越國吳士的劍法便已無敵於天下。
范蠡命薛燭督率良工,鑄成了千千萬萬口利劍。
三年之後,勾踐興兵伐吳,戰於五湖之畔。越軍五千人持長劍面前,吳兵逆擊。兩軍交鋒,越兵長劍閃爍,吳兵當者披靡,吳師大敗。
吳王夫差退到餘杭山。越兵追擊,二次大戰,吳病始終擋不住越兵的快劍。夫差兵敗自殺。越軍攻入吳國的都城姑蘇。
范蠡親領長劍手一千,直衝到吳王的館娃宮。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帶了幾名衛士,奔進宮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過一道長廊,腳步成發出清朗的回聲,長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腳步輕盈,每一步都像是彈琴鼓瑟那樣,有美妙的音樂節拍。夫差建了這道長廊,好聽她奏著音樂般的腳步聲。
在長廊彼端,音樂般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像歡樂的錦瑟,像清和的瑤琴,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說:「少伯,真的是你么?」
范蠡胸口熱血上涌,說道:「是我,是我!我來接你了。」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嘶嘎,好像是別人在說話,好像是很遠很遠的聲音。他踉踉蹌蹌的奔過去。
長廊上樂聲繁音促節,一個柔軟的身子撲入了他懷裡。
春夜溶溶。花香從園中透過帘子,飄進館娃宮。范蠡和西施在傾訴著別來得相思。
忽然間寂靜之中傳來了幾聲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還是忘不了故鄉的風光,在宮室之中也養了山羊嗎?」
西施笑著搖了搖頭,她有些奇怪,怎麼會有羊叫?然而在心愛之人的面前,除了溫柔的愛念,任何其他的念頭都不會在心中停留長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熾熱的血同時在兩人脈管中迅速流動。
突然間,一個女子聲音在靜夜中響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來,我要殺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身來。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間變得冰冷。范蠡認得這是阿青的聲音。她的呼聲越過館娃宮的高牆,飄了進來。
「范蠡,范蠡,我要殺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殺你的西施。」
范蠡又是驚恐,又是迷惑:「她為甚麼要殺夷光?夷光可從來沒得罪過她!」驀地立心中一亮,霎時之間都明白了:「她並不真是個不懂事的鄉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歡我。」
迷惘已去,驚恐更甚。
范蠡一生臨大事,決大疑,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當年在會稽山被吳軍圍困,糧盡援絕之時,也不及此刻的懼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濕膩膩的都是冷汗,覺到他的手掌在發抖。
如果阿青要殺的是他自己,范蠡不會害怕的,然而她要殺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殺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聲音忽東忽西,在宮牆外傳進來。
范蠡定了定神,說道:「我要去見見這人。」輕輕放脫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宮門走去。
十八名衛士跟隨在他身後。阿青的呼聲人人都聽見了,耳聽得她在宮外直呼破吳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詫異。
范蠡走到宮門之外,月光鋪地,一眼望去,不見有人,朗聲說道:「阿青姑娘,請你過來,我有話說。」四下里寂靜無聲。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時不見,你可好么?」可是仍然不聞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終不見阿青現身。
他低聲吩咐衛士,立即調來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劍士,在館娃宮前後守衛。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來,握住她的雙手,一句話也不說。從宮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轉過了無數念頭:「令一個宮女假裝夷光,讓阿青殺了她?我和夷光化裝成為越國甲士,逃出吳宮,從此隱姓埋名?阿青來時,我在她面前自殺,求她饒了夷光?調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宮門,阿青若是硬闖,那便萬劍齊發,射死了她?」但每一個計策都有破綻。阿青于越國有大功,也不忍將她殺死,他怔怔的瞧著西施,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溫暖:「我二人就這樣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臨死之前,終於是聚在一起了。」
時光緩緩流過。西施覺到范蠡的手掌溫暖了。他不再害怕,臉上露出了笑容。
破曉的日光從窗中照射進來。
驀地里宮門外響起了一陣吆喝聲,跟著嗆啷郎、嗆啷朗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之聲。這聲音從宮門外直響進來,便如一條極長的長蛇,飛快的游來,長廊上也響起了兵刃落地的聲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劍士阻擋不了阿青。
只聽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哪裡?」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聲道:「阿青,我在這裡。」
「里」字的聲音甫絕,嗤的一聲響,門帷從中裂開,一個綠衫人飛了進來,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視著西施的容光,阿青臉上的殺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失望和沮喪,再變成了驚奇、羨慕,變成了崇敬,喃喃的說:「天……天下竟有著……這樣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說的還……還要美!」纖腰扭處,一聲清嘯,已然破窗而出。
清嘯迅捷之極的遠去,漸遠漸輕,餘音裊裊,良久不絕。
數十名衛士疾步奔到門外。衛士長躬身道:「大夫無恙?」范蠡擺了擺手,眾衛士退了下去。范蠡握著西施的手,道:「咱們換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來了。」
西施眼中閃出無比快樂的光芒,忽然之間,微微蹙起了眉頭,伸手捧著心口。阿青這一棒雖然沒戳中她,但棒端發出的勁氣已刺傷了她心口。
兩千年來人們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間最美麗的形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