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聖曆元年,李旦遜位廬陵王,武皇復立廬陵王為皇太子,以皇嗣李旦為相王,赦天下。
這幾日,李隆基設了家宴款待太原王氏,我特地避了開。在屋內用過晚膳後,李清請安入內,說是王爺吩咐下來,若不願去家宴便罷了,竹苑處有貴人在等著,總要去見一見。我心裡咯噔一聲,明白這貴人指得是宜平。
我獨自挑了條小徑,入了竹苑,果真見個熟悉的身影立在曲橋上,低頭看著水面。她似是聽到聲響,抬頭看向我這處,竟是形銷骨立,痴若傀儡。我倒吸口氣,慢慢走近她,拉起她身側手,道:「宜平。」喚了這一聲,卻不知何以為繼。
她點點頭,擠出一抹笑道:「郡主。」我苦笑,道:「如今沒有郡主了,你叫我永安即可,若不嫌棄,就叫我聲姐姐。」她搖頭,道:「主僕情仍在,宜平還是叫郡主自在些。」我沒再堅持,拉著她沿著曲橋而行,相對沉默著。
待入了亭,我才轉過身,直視她,道:「我今日是來勸你的。」她頷首,道:「我知道,可我來不是聽勸的,只是想來見見郡主,」她低下頭,隱去了神情,「畢竟,日後見得機會更少了。」她的語氣出奇平靜,卻字字扎入心裡,我靜了會兒,才低聲道:「其實,你就是讓我勸,我也說不出半句,怪只怪我當初自作聰明,累你到此地步。」
她搖頭,走到亭側,盯著池中魚戲謔歡鬧,出神了片刻,輕聲道,「福薄緣淺,宜平不怨,能換回王爺數年平安就值得。」宴席處傳來鼓樂之聲,這處僅有蟬聲陣陣,我站在她身後,聽著樂舞歡笑,喃喃道:「會平安的。」
她自竹苑告退時,鄭重地向我行了個禮,沒有說半句話。我眼中發酸地看著她,輕聲道:「宜平,你做的已經足夠了。我不想你日後做綿里金針,日日算計渡日,倒寧可你變了心,安分過完後半生,你可明白?」這場爭鬥,連王孫貴胄都是命如草芥,何況她一個被轉贈的姬妾?李重俊在宮中素來多疑暴躁,她若是仍惦念著李成義,必難善終。
她點點頭,起身離開,我盯著她的背影,正是出神時,曲橋另一側已有一個男人行來。我見他面生,衣著又極考究,便已猜到必是太原王氏的人,忙起身行了個禮,他打量著我道:「你是王府的婢女,還是王爺的姬妾?」
我猶豫了下,道:「妾身武氏。」他挑了下眉,沒有說話。
我不再多留,錯身走過他身側,暗自鬆了口氣,卻聽見他笑了聲,道:「很急著走嗎?若我此時為難你,李隆基也不敢拿我如何,」我停住腳步,他又道,「如今太子已成相王,李隆基雖還是臨淄郡王,卻大不比從前,唯有我太原王氏才能助他。夫人,你說是嗎?」
我默了片刻,才低聲回道:「王公子,此處雖是臨淄王府,卻四處是宮中耳目,說話還是小心些好,」頓了頓,我聽他沒答話,又笑道:「妾身聞公子周身酒氣,想是喝得多了些,可要命人備茶來?」
「二夫人客氣了,無需如此麻煩,在水邊走走就好。」倒也是個聰明人,我笑了下,頭也不回的走了。
再見此人,是在一日後,我才知他就是王寰的胞兄,王守一。
因狄公來到府上,我到宴上時,眾人正是熱鬧,正在紛紛敬酒祝狄仁傑出征大勝。叔父武三思雖是笑著坐於一側,卻面色極不快,我悄然入內,尋了個不顯眼的地方落座,聽著眾人交頭接耳的議論,默不作聲。
數月前突厥可汗為女兒求親,皇祖母將堂兄武延秀送往突厥,卻不想可汗震怒,揚言求的李家皇室,大周卻送去武家男兒,冒名求婚,遂起兵攻打河北。不過數十日,便已奪下數城,所到之處殺盡平民,血流成河。
此事本就是嘲諷武家,皇祖母卻不啟用武家人帶兵,而是讓太子李顯挂帥徵兵,狄仁傑代帥出征,也難怪叔父如此不快。
「聽聞朝廷募兵月余不滿千人,」王守一舉杯笑道,「天下聞狄公為元帥時,應募者雲集洛陽,如今竟已逾五萬,狄公的威望真是令我們這些小輩欽佩。」狄仁傑搖頭一笑,道:「是太子為帥,本相也不過是代帥出征而已。」王守一爽朗一笑,看向狄仁傑身側的中年男子,道:「姚大人此次可會一同出征?」
那男人氣度軒昂,雖著儒衫,卻有著武將的銳眸。我正悄然打量他時,他已笑著回道:「姚某不才,只能在朝中遙祝狄相大敗突厥,凱旋而回了。」坐在一側的李隆基輕挑眉,笑道:「人都說兵部侍郎姚大人胸中自有萬軍,舉凡邊防哨卡,軍營分布,士兵情況,兵器儲備都能熟記於心,即便是此番不上陣,怕也早有良策獻與狄公了,何來不才一說?」那男人笑著搖了搖頭,舉杯示敬,一飲而盡。
我聽李隆基這麼說,才記起他前幾日曾提起過此人,兵部侍郎姚元崇,狄人傑的得意門生之一。李隆基說起此人時,曾憂心他是皇祖母一手提拔,不知日後是否會是李家的阻礙,卻又似乎極賞識此人,大有拉攏的想法。
難怪,今日有這一宴。
我正想著,身側冬陽已輕啊了一聲。我側頭看她,低笑道:「怎麼?」冬陽不好意思地躬下身,低聲回道:「奴婢自幼習武,常聽人提起此人。」我心中一動,追問道:「說說看。」她點點頭,蹲在我身側,細細說道:「此人出是吳興姚氏,自上幾代都是天下有名的武將世家,所以幼時師傅常提及一二,到姚元崇這一代,更是諸般兵器無所不通,堪稱奇才。沒想到他竟是棄武從文,做了兵部侍郎。」
吳興姚氏?難怪冬陽會如此驚訝。
若論起來,怕是連李隆基他們都不及此人身份尊貴,這可是天下的正統帝胄。當年帝堯的傳位人舜,就是姚氏的始祖,姚重華。我看他舉杯飲酒,心中漸生了個想法,笑著舉杯起身,走到李隆基身側坐下,道:「王爺,妾身想要敬姚大人一杯。」
李隆基訝然看我,見我笑意滿滿,便順水推舟,道:「敬酒總有個由頭,本王倒想先聽聽。」他身側李成器亦是側了頭,靜看著我。我點點頭,看向同樣是神情詫異的姚元崇,道:「妾身幼時就曾聽聞過吳興姚氏,緣起舜帝,乃先聖先賢的後人,今日見了姚大人自然要敬上一杯。」
吳興姚氏雖是正統帝胄,可卻是個虛名,比起在場的李家皇室、太原王氏,差之甚遠。我如此敬重的一杯酒,不敢說讓他心生感激,也起碼會讓他暢快不少。
李隆基瞭然一笑,亦是舉杯,道:「永安如此說,本王也要敬上一杯了。」他本就是主人,又有我這奉承話在,席間眾人自然都舉起杯,同飲了酒。
姚元崇受寵若驚地站起身,拱手對眾人回禮,又看向我二人,笑道:「若追及祖先,此宴中眾人都是世家望族,姚某怎敢如此居傲。」我看了眼冬陽,她心裡神會,忙又為我添了杯清水,我笑著看回姚元崇,道:「姚大人,其實前一句是客氣話,這一杯才是真正想要敬你的。大人聽了此話,再決定要不要喝下這酒,若是喝了,便要應了妾身一個請求,若是不喝,妾身自會退下。」姚元崇愣了下,才尷尬一笑道:「夫人請說。」
李隆基蹙眉,盯著我的酒杯,我沒理會他,對姚元崇道:「王爺自幼習武,素來喜好結交擅武之人,常和妾身提起姚大人出自武將世家,對諸般兵器無所不通。妾身聽多了就記在了心裡,今日既然見了大人,就想厚顏見識一番,」我說完,將杯中清水一飲而盡,笑道,「不知大人這杯酒,要不要喝呢?」
此時場中皆是朝中眾臣、皇孫望族,哪個不想有當眾露臉的機會?我笑吟吟看著他,他正是躊躇時,狄仁傑已是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小郡主幼時就是伶牙俐齒,連本相也甘拜下風,元崇啊,已被人連著高抬了兩次,你這酒還想逃掉嗎?」
姚元崇忙舉杯飲盡,道:「恭敬不如從命。」
眾人正是酒到興頭上,聽得此話都極有興緻,李隆基立刻命人清了宴廳,搬來兵器木架,笑道:「姚大人,請。」他側頭看我,低聲道:「你連著喝了兩杯——」我擠了眼,低聲笑道:「是水。」他怔了下,懶懶靠在椅子上,沖著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才又看向場中。
此時姚元崇已走到當中,掃了眼兵器架,認真挑了件趁手的,抱拳道:「姚某也有一請。」李隆基笑著點頭,道:「大人請說。」
姚元崇恭敬道:「夫人剛才說的『諸般兵器無所不通』,確實誇大了。姚某是自幼隨著家父,練了不少兵器,但卻最喜劍。習武者,總好與人切磋,姚某早幾年就已仰慕壽春郡王的劍法,卻無緣一見」他將目光移向李成器,抬袖道,「今日既是借著此機會,不知能否在獻醜後,有幸見一見王爺的劍法?」
我訝然看李成器,雖說他是能詩擅劍,卻未料到竟連姚家人都如此高看他的劍法。他微微一笑,笑著看向我,道:「既然是夫人先為難了姚大人,本王也不好薄了大人的面子,只能順水推舟賣弄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