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奈何燕歸來
兩人在床上鬧騰這麼久,話囫圇著,聽不分明,響動卻是真的。
別的院子里都是通房丫鬟在少爺們跟前伺候,行房事時也不躲避,主子們興起讓丫鬟一同上床雲雨、同赴巫山是常有的事。三爺這裡,早先也被長輩安排了丫鬟通房,都被他打發掉,一直是小廝輪換著睡在房裡伺候。
院子里,從未有女人來過,更何況是同床共枕。
眼下這位沈小姐,是頭一位。
小廝又怎會不懂?
他人一退出去,這話就交代下去了。
此時,在西面的她,尋不到銅鏡,對著玻璃窗,以指作梳,勉勉強強地理了頭髮。
傅侗文住的是上房的東暗間,西面也有一間,沈奚在那裡換了衣裳。
回到東面去,兩個丫鬟在伺候傅侗文盥漱。見沈奚來了,傅侗文挽起衣袖子,親自把另一個銅盆里的白毛巾撈出來,稍微絞了:“來。”
沈奚一步一挪,到他面前。
他低頭的神情,像要親她。
當臉被覆上熱毛巾,她才曉得,他是要給自己擦臉。
四年。
遠渡重洋地離開,萬水千山地歸來。
在傅家的日子,就從這裡、這個冬天重新開始了。
傅侗文的院子不小。
垂花門進去是穿堂,後頭是間廳,再往後才是上房大院。
上房被隔成了一明兩暗的三間房,正中明間是堂屋,兩側暗間,用隔扇隔開。東面那間是傅侗文的卧房,冬天怕寒氣入侵,丫鬟們給他掛上了厚重的棉布帘子。
上房東面的耳房是書房。順著西面,打了一面牆的書架,滿是書。
院子里有四個丫鬟、六個小廝,還有譚慶項和那個少年。少年名喚萬安。這名,是為壓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
“你先前叫什麼?”沈奚有一日問他。
少年如臨大敵,彷彿說出來,會害傅侗文大病難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萬安。”
說這話時,他在給書房換紅梅。
紅梅是老爺讓人送來的。
沈奚貿然闖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場僵局,老爺對這院子不聞不問的態勢得以緩解。先前垂花門外二十四個守門人,帶著槍,都是老爺的親信,除了運送食材和補品、藥品,完全將這個曾在京城裡風光無限的三少爺冷落在宅院一角,不聞不問。
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
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
這天,丫鬟們燒了滾燙的水,一盆盆去潑院子里結的冰。小廝們用笤帚將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掃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
沈奚在書房裡,蜷在太師椅上,膝上蓋了狐裘,在等傅侗文。
她看窗外丫鬟、小廝忙活著,餘光里的男人,背對著她。襯衫袖子用細細的黑色袖箍勒住,將袖口提高了幾寸。這樣子的穿法,手腕子都露在了衣袖外,方便他翻書和寫字。
“要走了吧?回房去收拾收拾?”她下巴搭在膝蓋上,小聲問。
今日大雪,也是傅老爺壽辰。傅老爺著人傳話來,讓他去聽戲。
這是一道赦令。
可傅侗文並不覺得,只憑沈奚和那謊話就能這樣太平。
垂花門外,有什麼在等著他?是何時局?要如何去應對?在屏退老父親信僕從後,傅侗文早在心裡做了種種猜想。
眼見著要到去聽戲的時辰了,他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帶沈奚去?
“走,一道去。”他合了書。
“我去?”沈奚忙搖頭,“這不妥……”
他微笑著,把書塞回到書架第三層,去把她腿上的狐裘掀了,將沈奚從太師椅里拽起來:“你去,還能打個掩護。”
“掩護?”沈奚不懂。
他笑,把西裝外套搭在她肩上。
“你要我做什麼,先要說好。我並不了解你家裡的人,四年前見過誰都不記得了,你到底有幾個兄弟姐妹?你父親有幾個姨太太?你要我打掩護,是如何打?”
傅侗文把臉上的黑框眼鏡摘下來,鏡腿折回,在考慮怎麼去解釋。她這樣的身份,在傅家很敏感:“你去,是為了讓我不想說話時,能有個閃避的法子。”
這樣說,她倒心裡有譜了。
回房裡,丫鬟在收拾床褥。她照例是抱了衣裳去西面暗間里換。
人走過他身旁,傅侗文扣了她的手腕子,笑著低語:“今日過節,在這裡換好了。”
大雪也算是過節?“要遲了。”她使勁瞄那兩個丫鬟,倉促地抽手回來。
傅侗文也是在玩笑,沒多堅持,就放她逃走了。
他將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輕搓著,像在回味她手腕皮膚的滑膩。
他正在落魄時,掌不住自個兒的生死,絕不能再拖她下水,也不想在當下和她有夫妻之實。
沈小姐這三個字,是在給她留退路,不碰她身子,也是讓她能保全自己。那日晨起,他確實在床帳里把她看了個乾淨,可也僅是看了。
不過傅侗文畢竟是從風月場過來的男人,這“看”也和旁人的不同。他最喜好在午後小憩、清晨睡醒時把身邊睡得迷糊的沈奚抱到懷裡,把睡衣都剝去,再將她的身子仔仔細細地瞧一會兒。從上到下,該看的一樣不落。
“三哥有分寸,”他每回都這樣說,還會笑著逗她,“只這樣弄,不妨事的。”
看得堂而皇之,有時情之所至也要摸上好一會兒,可又說得好似自己是個正人君子。
……
四親八眷聚來府上,比往年都要多。
一來是為傅老爺七十大壽,都說是古來稀的年紀,又是整數頭,自然都要湊個熱鬧;二來是傅家是大總統跟前紅人,如今新皇要登基,沒身份捧朝堂上的場子,捧一捧傅家的場子也好。
傅老爺准傅侗文出了院子,卻沒讓他和長輩們一同用午膳,有意削他的臉面。
等傅侗文帶沈奚進了後花園,樓下早坐滿了人。
戲檯子對面是兩層樓,觀戲用的。
圍坐在台下的男人們多是穿著夾層棉的長衫和馬褂,戴一頂瓜皮的帽子,緞面的。女人也是舊式衣著,身旁大多有孩子立著、坐著,人聲嘈雜,沸沸揚揚。
都是傅家的遠近親眷。
傅侗文帶沈奚從一樓經過,由著小廝引路上樓,後頭幾個年長的男人見他,忙著起身寒暄,都在叫他“三叔”。等他們走上樓梯了,沈奚才悄聲問:“那幾個,看上去比你年紀大吧?”
傅侗文微笑著,摸在她腦後,笑一笑:“沒錯。”
“我稍後上去就不說話了,你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給我打個眼色。”
“放輕鬆,”他反倒是輕鬆,兩手握了自己身上呢子西裝的領口,擺正了,“今日你跟著三哥來,就是看戲的。”
傅侗文嘴角帶了笑,悠哉哉地上了樓。
他腳下的皮鞋在樓梯板上一步步的響聲,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沈奚瞧見他的右手抄在了長褲口袋裡,一隻手將襯衫領口扭了一下,輕蔑不屑的神情,從他眉梢漾開來。
這細微的動作,像給他上了戲妝。
院里院外的他,判若兩人。
胡琴恰在此刻拉起來,開場了。
沈奚略定了定,跟他上樓。
和那日在書房不同,這回樓上的人都全了。
傅老爺和夫人居中而坐,幾房姨太太帶著各自年紀小的兒子、女兒依次坐在夫人下手。另一邊是年長的兒女,大爺、二爺和小五爺、六小姐都在,還有三個見了年紀的女兒帶著女婿。傅侗文帶著她一露面,二樓鴉雀無聞。
大家摸不清老爺的脾氣,都沒招呼。
穿著軍裝的小五爺倒和大家不同,熱絡起身,笑著對身後伺候的小廝招手:“給我搬個椅子來。”又說:“三哥,坐我這裡。”
“你坐,同三哥客氣什麼。”他笑著回。
傅侗文的右手從長褲口袋裡收回來,頗恭敬地對上座的人服了軟:“爹,不孝子給您賀壽了。祝您長春不老,壽同彭祖。”言罷又說,“願咱家孫子輩少我這樣的人,也能讓爹您省省心。”前一句還像模像樣,後一句卻是在逗趣了。
那幾個姨娘先笑了,有意給傅侗文打圓場。
傅老爺深嘆著氣:“你啊。”
緊跟著又是一嘆。
從被押送回府,父子倆從未見過。說不想是假的。
“坐吧,你爹氣你,也不會氣上一輩子。”傅老夫人也開了口。
她笑吟吟地喚人來,給傅侗文搬了兩把椅子。傅侗文昔日在家裡對下人最好,那幾個伺候的丫鬟和小廝見老爺不計較了,不用吩咐,就給他們上了茶點。
戲入高潮,樓上的女孩子們都跑到了圍欄杆上,笑著,學樓下的男人們叫好。這樣的日子,就連茶杯里泡漲開的一蓬碧綠茶葉都像有著喜氣。無人不在笑。
沈奚坐在傅侗文身側,不言不語地看戲。
沒多會兒,小五爺傅侗臨就挪坐過來,親厚地和傅侗文低聲聊起來。小五爺的親生母親是朝鮮族的人,生得溫婉,導致兒子也是男生女相,眉眼陰柔。可偏偏傅家這一輩裡頭,僅有他穿著軍裝。沈奚從他們隻言片語中聽出,小五爺是在保定軍校念書的,即將畢業時因為和同學鬥毆,被取消了進北洋軍隊的資格。
保定軍校最後將他發配去了南方的雜牌部隊。傅老爺不肯,還在為他斡旋。
“去南方才好,我會想辦法攪黃父親的安排的,”小五爺低聲笑,“三哥這回恢復了自由身,我就有人說話了。今夜去你那裡?”
傅侗文微笑著,蹺了二郎腿,腳下隨戲腔輕打著節拍:“你老實些,南方的雜牌部隊軍餉都常有發不出的,留在北洋軍嫡系最好。”
小五爺笑:“三哥迂腐了。”
“三哥這剛能走動,父親還沒完全消氣,”傅侗文又說,“我那裡,你能少去就少去。免得牽累你被責罵。”
小五爺軍靴分立,端著身架子說:“這怕什麼,都是自家人。”
這邊,小五爺宣誓一般地說完,自個兒先怯怯地笑了。
偎在圍欄杆旁的六小姐傅清和本是握了把硬幣,準備拋到台上去打賞,錢沒丟出去,人忽然笑了。她回身,對著傅侗文叫起來:“三哥,你快看,你看那裡就曉得為什麼父親讓你今日出來了。”
哪裡?沈奚順著六小姐的指向,看過去。
樓梯那裡,有位穿著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圍著白狐尾的女人,兩手斜插在大衣口袋裡,慢慢走了上來。她有著極為明媚的五官,留到耳下的短髮梳理得十分整齊,人是在笑著的,可鎖在傅侗文身上的目光卻在微微抖動著。
傅侗文和她對視了一眼後,眼風滑過去,望到了戲台上。
女人給傅老爺道了賀壽詞,自個兒先笑出聲:“我爹逼著我背的,生怕我一說多了,會給他丟人。”她把大衣脫給個跟來的丫鬟,身上的長裙款式和沈奚相似。
都是留洋回來的,和這裡的小姐、姨太太們的審美相去甚遠。
也因此,她多看了沈奚一眼。
傅家上下都和她熟得很,人雖晚到了,可不見她有拘謹,也不把自己當成客人,反倒隨便得像是府里的小姐。老夫人喚她坐到身旁去,被她推拒了。
“我就在圍欄邊上好了,和六妹一起。”她倚到圍欄杆旁,坐在了傅侗文正背後。
人坐下來,像才注意到沈奚:“這是?”
六小姐小聲說:“沈小姐,三哥……的人。”
辜幼薇默了會兒,笑說:“你好。我姓辜,辜幼薇。”
沈奚點頭,和氣地說:“你好。我姓沈,沈奚。”
“沈奚?”辜幼薇不輕不重地將她名字念了兩遍,半晌,笑一笑說,“幸會。”
這話,意味深重。
沈奚不解。
辜幼薇一隻手搭上傅侗文的椅背:“你見我,竟一句閑話都沒了嗎?”
傅侗文望著戲台,道:“這趟回來,又要留多久?”
“長長久久,”辜幼薇柔聲問,“可以嗎?”
傅侗文避重就輕地說:“說幾句就不正經了,還是老樣子。”
“你要我正經嗎?”辜幼薇為了避諱旁人,輕聲用英文說,“那可要說好,我說真話,你也不能再騙我。”她下巴輕放到自個的手背上,聲再低了幾分,“你這人假得很,對誰掏過真的心?十幾歲這樣,二十幾歲、三十幾歲全是這樣。”
傅侗文倒像聽慣了,微笑著回:“是,我對誰都假得很。聽我說話,還不如聽戲。”
他的話是蜻蜓點水,掠過水麵,不留餘地,不與糾纏。
“可我喜歡你這樣,這才是你。”她又換回國文,像有意要說給在場人聽。
傅侗文搖頭笑笑,不再說話。
一唱一和才有趣,只她唱,無他應,辜幼薇也覺無趣,靜默下來。
六小姐見辜幼薇落了下風,笑著,在辜幼薇耳邊勸:“幼薇姐,你還不曉得嗎?沒人能說過我三哥的。左右有人給你撐腰,不理他就好了。”
辜幼薇用手捋了捋短髮,低聲自嘲說:“我從沒想要辯過他。”
話中失落滿滿。
剛剛他們的對話,是中英文交雜,辜幼薇有避諱長輩的意思。
可對沈奚來說,英文不是障礙。在座的也僅有她都聽全了。
這個女人應該就是在漫長光陰中,在傅侗文的前半生里有過分量的未婚妻。
過往從顧義仁、譚慶項口中聽到的片段都融在一處,儘是情意綿綿,還有在上海小樓里藏著的一捆書信,也是悱惻纏綿。
她雖沒拆開那些信,但摸著厚度,能猜到每封里都有至少十張信紙。
她在紐約也給傅侗文寄過信,那時,視他為恩人,措辭板正,也沒多的心思。
可他們不一樣,他們是相伴長大的,曾郎情妾意,也曾有婚約,信中自然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
丫鬟給在座的人添水,傅侗文、沈奚和辜幼薇的茶杯都擺在同一個茶几上。
幾縷茶煙里,沈奚和傅侗文幾乎同時要拿茶杯。
這樣巧。
兩人四目相對,傅侗文不露聲色地撥開她的手,將茶盞互換了。他喝她的茶,偏還調轉杯口的方向,專喝到她嘴唇含過的那一塊地方……
鏘鏘鏘的鼓鑼聲里——
傅侗文眼風掠過她,淡淡一笑。
沈奚心口一牽一牽地跳著,別過頭去。傅侗文本是想逗她高興,見這狀況,只好自嘲地笑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熱茶。
從辜幼薇出現,他早將前因後果琢磨清楚。
父子關係的緩和,和她脫不了關係,當年和辜幼薇訂婚就是兩家長輩竭力撮合。他沒反對,是想利用辜家在政府里的關係,打寬自己救國的路。
尋常女子對他真情假意有幾分,他都能摸得透,更何況是這個昔日未婚妻。
因為訂婚目的不純,傅侗文對這個自幼相識的未婚妻始終心懷愧疚。辜幼薇的情,他無以為報,可她若不是逼著他拋家棄國,傅侗文至少能給她一個乾淨的婚姻。
她去法蘭西的前夜,他在蒔花館裡聽曲,晚了讓人收拾西廂房出來。
人還沒睡下,辜幼薇就闖了進去。她哭著抱上他,也顧不上自家名聲,恨不得在那夜、那樣的地方就將自己交給他。傅侗文費儘力氣將她安撫了,喚譚慶項,想把她送走。
她也漸冷靜了,紅腫著雙眼,問譚慶項要了根煙。
在廂房的大床上,女孩子兩指夾了紙煙,當著譚慶項的面,對傅侗文說了幾句話。
她說傅侗文在風月場上胡鬧也就算了,反正京城裡上下,從文豪到公子,就連辜家和傅家的少爺們,全都在妓院里有相好的女人。她愛得比傅侗文多,何談管制和要求?可沒想到傅侗文竟還私下養了個小女孩。何等齷齪,何等無恥。
傅侗文沒想到,這事會讓她知道,事後才了解到大哥想毀了這樁婚事,讓傅侗文沒有辜家做靠山,佯裝失言,將花煙館裡的事告訴了她。
辜幼薇也沒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蒔花館,自薦枕席,都換不得傅侗文放下國內的一切,包括那個養在花煙館的小女孩。
那夜的傅侗文,徹底將她的自尊碾個粉碎。
兩人不歡而散,再沒見過。
直到今夜。
那年是光緒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這樁事,是燒毀婚約的最後一把火。
為何辜幼薇又要回來?
傅侗文明白是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為了自己。
台下爆出喝彩。
傅侗文擱下了茶盞。
“你愛看這些嗎?我從小就不喜歡。”辜幼薇手肘撐著椅背,以一種親昵的姿態挨著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來。
台上是男人害了相思病,久病難起,女人淚濕了面上胭脂,嫁作他人婦。
台下這裡,倒是另一番天地。
沈奚和辜幼薇從紐約地鐵聊到了歐洲和美國的建築,再到黑人和白人在哪幾個州不能通婚的法律,起先是兩人在說,後來二樓的小輩們都被吸引了。活絡一點的小輩直接過來聽,長輩也是無心聽戲,把注意力都投在了她們身上。
起先,是正常討論。
後來越發不對勁,沈奚說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她便要說盧浮宮,沈奚說她學醫,她非要說歐洲才是心臟學的發源地,像是非要和沈奚比出一個上下高低來。沈奚本就不是一個喜好爭辯的人,每每都偃旗息鼓,任由她贏。
今日傅侗文是得了特赦,才能離開院子。
與世隔絕一百多天,傅家的形勢、外頭的時局都還沒摸清楚,最好的做法是收聲,不和這個“貴客”爭論。這點道理,沈奚還是明白的。
一時輸贏無用,嘴上贏了也無用,能讓傅侗文擺脫禁錮,才好展開拳腳做事。
她低眉順眼地喝茶,如此寬慰自己。
餘光里,她看到傅侗文在瞥自己。
戲收了場,高樓下的人歡鬧著,起鬨讓二樓的人扔錢下去。
鎳幣和銅幣丟完了,六小姐纏著傅侗文,央求他給錢。傅侗文笑而不應,對候在一旁的萬安打了個眼色。萬安跑下去,很快,端了一個紅木托盤上來,揭開紅布,上頭的袁大頭堆成了小山頭。幾個小姐驚得輕輕吸氣。
“真是胡鬧,”老夫人笑著埋怨,“這樣的賞銀扔下去,砸到人可了不得。”
“父親過壽,總要討個彩頭。萬安,去喊人避開。”
“是。”
萬安探身去,大喊著,要丟袁大頭了,莫要砸傷了誰。
台下親眷和戲子們都驚喜著,互相推搡著,將場子讓出來,紛紛仰頭看向二樓。
傅侗文抓了一把袁大頭,盡數撒到樓下,大把的銀幣,在月光和燈光里,閃著炫目的光,冰雹似的砸到了戲台上。
一時噼啪作響,像有人點了一串炮仗,過年般的熱鬧。
底下的人大笑著,又喊著討賞。
這回六小姐也放開了,帶領一幫姐妹,學著傅侗文,一把把抓了銀元撒下去。一樓喝彩不斷,二樓的小姐和小少爺們也笑聲不停。
幾個姨娘和夫人見孩子玩得盡興了,自然高興。
“還是三弟會耍派頭,明日傳出去,父親面上又要添光了。”傅二爺笑著對老夫人說。
“是啊,”二少奶奶也幫著說,“眼看要年關了,戲班子要去各個府上的,傳起話來快得很。”
“侗文啊,從未給你丟過人。”老夫人也在一旁說。
幾個姨娘喜歡這個三少爺,全在附和著。
燈火齊明,喜樂喧天,一家合歡。
到這氛圍上,連傅大爺也不得不跟著家裡人,為傅侗文說了好話。
傅老爺雖不表態,但也是心境大好,他看一眼傅侗文:“今夜是有了正經樣子,要是能看懂做父親的苦心,娶了幼薇,才是真在孝順我。”
傅侗文離得遠,兩手抄在長褲袋裡,倚在柱子上,在看樓下的熱鬧。
因四個月的囚禁和久病,臉比過去更顯瘦削了。
二樓上掛著的幾個大紅燈籠,被風吹得打轉,一個個福字時隱時現。他的眼在燈籠的光火里也時亮時暗,亮時是月下湖面,水光瀲灧,暗時又是深山落雨,山色空濛。
回去時,傅老爺吩咐傅侗文送辜幼薇。
萬安則護送沈奚回了院子,既擔心她心裡不舒服,又不曉得怎樣勸,一路支支吾吾地從月亮說到當下時局,想學傅侗文憂國憂民的樣子,可沒說兩句沒了詞,更是尷尬。
“我去書房,你去睡吧。”她到了上房門前,不想進去。
心裡堵得慌。
“這麼晚,沈小姐去書房做什麼?”
她苦笑:“你一路都變著法子哄我高興,又是在做什麼?”
“我曉得你不高興……只是不曉得,去書房能有什麼用。”
沈奚將棉布帘子掀開,笑說:“去找兩本書,看看就寬心了。”
“也對,”萬安當了真,“那您去多看幾本,消消氣。”
沈奚進了書房,卻笑不出了。
今晚種種,她看得出,辜幼薇回來是為了和傅侗文舊情復燃。女孩子表現得十分積極,傅家長輩也有意促成……她從書架上抽了幾本書,偎到窗邊的榻上。
這屋裡不比卧房的地火,只有兩個取暖的炭爐在燒著,沈奚怕冷,把能蓋在身上的東西都壓在了腿上。牆角有個及頂高的西式落地鍾,在為她無限放大著分秒的流逝。
她低頭看一會兒書,靜不下心,於是把書墊在了頭下,心裡頭賭氣著想,今晚就睡這裡好了。坐轎車都送了半小時,是要送出北京城嗎?
風霰蕭蕭打窗紙,更添心煩。
有冷風拂面,棉布帘子落下的動靜。
回來了?
沈奚強忍著,不睜眼,想聽他先說話。
可偏沒有人對她開口,人佯裝閉眼久了,總會因為心虛,眼皮打戰。過了會兒,她熬不過傅侗文,睜眼去找他。
恰看到他笑吟吟地靠著書架,回瞅著自己,也像等了許久。
沈奚撐著手臂,坐直了,理自己的頭髮:“不小心睡著了。”
“下回要睡這裡,先吩咐下去,讓人多燒幾個炭盆。”他笑,拎著一本書到卧榻邊上,也不脫鞋,斜斜著倚到她肩上。
還生著氣呢……
沈奚埋怨地瞅了他一眼,挪著身子,避著他。
可他有時無賴起來,會忘了他的年紀和身份,像個十幾歲的紈絝少年郎,比如眼前的他就是這樣,也不管她如何躲,偏賴定了她的肩。活生生地靠著、倚著,直到將她逼到牆角,終於得償所願地倚到她身上:“冤枉得很,送人出去汽車就壞了,等她家人接,吹了不少的風,頭很疼。”停了好一會兒,沒了下文。
睡著了?頭疼?要不要喝點驅寒的東西?
憂心才起,又聽他笑著問:“央央你說,頭這樣疼,卻見不到你一個好臉色。我是不是很可憐?”
惡人先告狀。
沈奚聽他語氣是在捉弄自己,故意木著一張臉:“從你進屋,我就沒說過你一句,哪裡來的臉色不好?”
“我去拿個鏡子,讓你自己看一看。”他作勢下榻。
沈奚還以為傅侗文真要走,急著說:“屋裡熱,外頭涼的,你別來回折騰了。”
這一句正中下懷。
傅侗文探手,把她腳下的黑貂皮拉起來,抖了抖,重新替她蓋在了腿上。
原來他不是要走,不過是嘴上討個便宜。沈奚又懊悔自己上了他的當,瞥一眼他,竟把斜紋軟呢的西裝都脫了,大冬天的穿個馬甲和襯衫,也不怕受寒。
“給我也蓋一蓋?”他低聲問。
沈奚抿了唇角,還屏著一口氣。
傅侗文微笑著,捉她的腕子,引著她的掌心壓到了自己的額頭上:“你摸摸看。”
數九寒天,他竟有了一額頭的汗。是虛汗。
“你是真頭疼?”她剛剛是料定他在佯裝,猛觸到這些,心陡地一顫。
“何時騙過你?”他望著她笑。
“我去叫譚先生。”
“我叫了,進院子時說的,人一會兒就來。”
“你是出去時犯頭疼病了,還是回來時候?”
“一晚上都這樣。”
“從看戲起?”
傅侗文笑了聲:“你這套問題,方才慶項都問過了。院子里有兩個醫生,還真是麻煩。”
他這人,越是身子難過,越喜歡笑。
“那我不問了,你來,靠著我。”沈奚想讓他挨著自己休息,不再出聲。
見沈奚真不惱了,傅侗文也不再偎著她。
他枕在牆壁上,和她並排坐著:“晚上那折戲,可聽過?”
“沒有,我聽過的戲很少。”幼時有,但大多記不清了,後來逃命來北京,花煙館裡誰會給她唱曲聽?再去紐約,留學生們也自發地抵制舊習俗,不喜好談戲曲和古文。
“《鴻鸞禧》,”他低聲說,“講的是老者薄有家產,為女兒招了個落魄書生,做上門女婿。”
“後來書生考上狀元,把小姐拋棄了?”沈奚猜。
戲文都是這麼編的,千篇一律,套個板子似的。不論多貧賤夫妻恩情重,一朝男人考上狀元,就成了負心郎。
“倒猜得准,”他笑,“不過戲文里沒後半段。原本的故事裡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這戲取的是前半段,到喜慶的地方就結束了。”
“還是到喜慶的地方好。”她笑,畢竟是過壽。
“是啊。”他輕聲感嘆,沒來由地聲低了,說,“我們央央也曾是個小姐。”
像是怕勾出她的愁懷,他不再說了。
“說到小姐,今夜那個才是真的。”她忽然說。
傅侗文忍不住笑:“你一說,頭又疼得厲害了。”
“我不過隨便說說,”沈奚口是心非,扭頭瞅窗外,“你這樣硬撐著不是法子,我還是去催一催,至少給你端杯熱茶來。”
她把黑貂皮都蓋到傅侗文身上,越過他的雙腿,要下榻。
腰上一緊,傅侗文竟把她抱了回去,沈奚好笑:“我沒生氣啊。”
他的下巴頦壓在她的肩窩上,低聲說:“是我理虧。三哥這個人也要顏面,對著你更想要留著面子。”
可惜沈奚偏就見到了最落魄時的他。
無權無勢,生意盡數落在父親手裡,被綁縛在院子里,出個門,十幾把槍日夜守著。
“晚上去送她,也是我父親安排槍跟著的。方才車壞在半路,人不能下去,只好在車上干坐著,這是要拿槍逼著我去結婚。三哥這個人,為錢連命都看得很輕,你也知道。在過去,結個婚不是要緊的事,可你在這裡又不同了。”
他默了會兒,又說:“眼下要如何解這一局,我也只好同你說句實話,要先走走看,她回來也有好處,能助我脫困。”
傅侗文的話並不假。
這院子里的人,全是他回來前換過的。除了作為私人醫生的譚慶項,還有老夫人賞的萬安,就只剩下沈奚是他的人了。內有無數雙眼,外有無數把槍……
辜幼薇回來對他的幫助有多大,不必他說,沈奚也能想到。今天六小姐的那句話,至少提點了她,是辜幼薇能讓傅侗文提早被放出去的。
“時局一日一變,四個月荒廢在這院子里,我也是心急如焚。”
他停到這裡。
書房裡,靜得出奇。
炭盆里噗的一聲輕響,有炭斷作兩截,燒成了灰。
沈奚沒料到自己小小一句醋意的消遣,讓他道出這一番肺腑之言。
“女孩子吃醋……是正常的,你又不是不懂。我要覺得你不值得,我不會來找你,也不會留下,”沈奚輕輕緩了口氣,說,“我想求的,要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那今天我會和你要個道理。可我和你求的是一樣的東西,所以你做的、說的,我都能懂。”
過去她就覺得,如果一個女人求的是平安幸福,那她跟了一心報國的男人是委屈的,委屈了自己。可如果大家都求的是強國安邦,就無所謂委屈和犧牲,兩人是一個目的,同一個志向,那就無所謂犧牲和委屈,都在盡自己的力,在做這件事。
“就像譚先生,他願保你平安,不只是因為你們是朋友,更因為志向相同。我也一樣,”沈奚難得說這種慷慨激昂的話,先不適地笑了,“我喜歡你,也不只因為你討女人喜歡。”
什麼鬼話這是。沈奚臉一熱。
傅侗文微笑著,看她,也不作聲。
有人在叩門框。
她把他的手撥開,人穿了鞋下地,理著衣裳。
“慌什麼?”譚慶項端了葯碗進來,“我一個西醫,你倆就是脫光了在我眼前,我也不會稀罕看的。”
沈奚窘紅了臉,颳了一眼譚慶項。
“瞪我做什麼?”譚慶項把葯碗往傅侗文手裡一塞,笑著問,“我說你們在船上睡,到廣州睡,在這裡也睡了大半個月了,你怎麼還和大姑娘似的?每回我一進屋,都一個動作。”
譚慶項學著沈奚,慌忙拽著衣衫下擺,掌心滑過前襟,撫平褶子:“沒錯吧?”
“越說越不像話了,”傅侗文笑著,把葯碗還給他,“讓萬安也進來。”
趁著譚慶項去喚人,他還不忘去瞧瞧她。
萬安進來,行了禮。
“明日起,你教沈小姐打牌。”
“哦,”萬安懵懵地看向沈奚,“沈小姐想學哪樣?”
沈奚也茫然:“是三爺的主意,你問他。”
“姨太太和小姐們喜歡的那些,全都教會她。”傅侗文說。
“是。”
“下去吧。”
“是,”萬安猶豫,“卧房收拾好了。”
“今夜睡這裡,你安排一下。”
“這裡?”
這裡?
兩人同時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從榻上下來:“是,就這裡。”
萬安沒多話,立刻出去喚人添了炭盆,又收拾卧榻,被褥枕頭都給他們鋪好了,把乾淨的睡衣放在枕邊上,帶人離去。
“學打牌做什麼?”她奇怪,“我在紐約也跟著婉風他們玩過,不過是西洋牌。”
“西洋牌也好,骨牌也好,都學一點。以後能幫上三哥。”
能幫他自然好,她沒多想。人到床邊上,看到他剛剛拿在手上的書,《西遊記》?
“怎麼忽然看這個?”沈奚難以想像。
“哄你高興用的,”他笑,“方才下人在,不好說。”
沈奚愈發困惑:“這有什麼不好說的……”
一隻孫猴子西天取經,怎麼看他的措辭,倒像是晚清禁書?
傅侗文本是拿了睡衣要換,見她追著問,就把那書拿過去,人也坐在了卧榻邊沿。拽著她坐在自己身前頭,環抱著她,在她眼前翻書。
“找給你看。”他說。
沈奚眼見著他翻到了七十二回上——
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
盤絲洞?她隱約記得是講蜘蛛精的。
傅侗文的手指順著下去,停在一處,她定睛想看,卻眼前一花,書被他合上了。
“罷了,還是不要看的好。”他丟開書。
沈奚去撿回來:“遮遮掩掩的,到底是什麼?”
“閨房小話。”
唬什麼人,這是《西遊記》?沈奚才不信:“從來不說真話。”
傅侗文笑著,側躺到枕頭上,頭枕著自個兒的臂彎,笑說:“我對你一貫是真話。”說著還要拉她的手腕,“不讓你看,總有不讓你看的道理,好了,不看了。”
他越笑,她越不信。
沈奚避讓開他,翻得更快了。
終於翻到七十二回,記著他方才指的地方,細細看下去,正是孫行者偷看蜘蛛精洗澡:“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玉體渾如雪……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天。好好的斬妖除魔八十一難,把一個妖精洗澡寫這麼細緻幹什麼?
傅侗文調笑的目光,弄得她是合上書也不是,丟掉書也不是,只好裝腔作勢地手指繼續滑下去,佯裝還在找尋。
他笑著坐起,湊到她肩上:“信我了?”
她合上書,“嗯”了聲,被那密密的三列小字弄得心虛,胡亂應對。
傅侗文輕輕拉了她的身子過去。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她人也拘謹了。
他笑,低伏到她臉邊說:“你這樣低著頭,倒像大姑娘被人綁上轎,頭一回上三哥的床。”
“……你倒不頭疼了。”她嘟囔。再厚的臉皮,也能被他磨到薄了。
“頭疼也誤不了這個。”他又笑。
厚重的棉門帘外是無人的走道,靜悄悄的,糊紙窗子上是燈影搖曳,也無聲響。
窗外呼呼的北風正急著,倒是響動大。催著,趕著,卷著北京城的塵土。單聽風聲,都能想像出傅家大門外那一條大路上的黃土飛揚,嗆著鼻、糊了眼。
屋子寬敞,沒床帳擋著,四周空落落的儘是檯燈的光,像在火車站上頭,總像有人監看著他們。他手在她身上,像怎麼放都不得勁,隔著衣裳是這樣,將手探進去也是這樣。
是胸上雪,從君咬……
沈奚雙肩都泛著紅,從上往下看他的半張臉和眼,他臉埋在她身前,呵出的熱氣將那金色邊框的眼鏡都蒙上了一層薄水霧……
院子里有人在笑,腳步聲快了。
這樣的步子是軍靴才能踩踏出來的,傅侗文猜到了來客是哪個,將頭抬起來,隔著滿是水霧的眼鏡片望了眼落地鍾,十點五十。
棉布帘子外哐的一聲,來人邁入門檻。
“人給我站住,”傅侗文低聲笑斥,“你嫂子在屋裡,硬闖進來像什麼話?”
腳步聲立刻止了。果然還是他了解小五爺,要沒那句話,人已經闖進來了。
傅侗文從枕邊上把帕子拿了,塞到她手裡,低聲說:“擦一下。”
還好意思說出來。她踢他跪在床上的膝蓋,換來他一笑。她用帕子拭了拭上半身,低頭穿好衣裳。再抬眼見他還低著頭看著自己,無聲地推搡了他一把。她把帕子塞回枕頭下邊,連鞋襪也都穿好了,黑貂皮覆到凌亂的被子上,順手抄了茶壺。
這才掀開布帘子,邁出去。
屋裡的光照到房門外頭。
背脊挺直、軍裝加身的男孩子對她羞澀地笑著,臉比她還紅,搽了胭脂似的。
“嫂子……我是真不曉得你和三哥能在書房裡睡,見了燈光在這裡就糊塗了,”言罷,趕緊跟了句更客氣的,“這樣冷的天氣,添了火盆沒有?可別著涼了。”
沈奚含糊應了,跑出去。
小五爺右手胡亂整了自己的頭髮,大步邁入。
等她提了一壺熱茶回來,傅侗文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爺說閑話。
兩人有說有笑的,看來這兩兄弟感情應該不錯。
小五爺的軍裝是那種偏淺藍的灰色,中山裝式的剪裁,下半身是軍褲和皮鞋。歷來的規矩都是士兵穿草鞋,軍官穿皮鞋。五爺果然是軍校畢業的世家子弟,沒上戰場先有了軍官的待遇。
沈奚挨著傅侗文坐下,將茶盞輕輕推過去。
“你是如何騙人家和你打架的?”他端了茶盞,忽而問自己這個弟弟。
小五爺一愣:“我是挨打的人啊。”
傅侗文睨他:“若非被你算計,誰會這麼傻跟著你瘋,臨畢業前陪你打一架?受了處罰又沒有好處。我費了力氣送你去保定軍校[1],你卻惹了禍,不該和三哥交代一句實話嗎?”
小五爺見逃不過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會兒,活脫脫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里罵他,從他祖上罵到他滿臉麻子惹人嫌,惹惱了他,讓他出手揍了我,”言罷,忙解釋,“錯都讓我攬了,學校處罰他比我輕得多,不會耽誤他前程的。”
“為何要這麼做?”
“我不想進北洋的嫡系軍隊,想去南方。”
傅侗文啜了口熱茶:“雜牌軍形勢複雜,裡邊也講究派系。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裡要吃虧。”
“可他們會……”小五爺打了個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革命。”小五爺還是說了。
沈奚驚訝。
“成何體統,”傅侗文哧的一笑,“別忘了你的出身,念著軍校,卻想要革命?”
“民國二年,孫文反袁[2],我們學校也有許多世家子弟去投了革命。三哥是留洋的人,怎會如此迂腐?”小五爺本是推心置腹,換不來傅侗文的回應,有些心急,身子前傾著問,“三哥對松坡將軍反袁一事,如何看?”
蔡鍔,字松坡,正是如今大總統最頭疼的人。
傅侗文不咸不淡地擱下茶盞:“沒什麼看法。”
小五爺目光灼灼:“我聽大嫂說,父親囚禁三哥,就是因為三哥心向革命黨?”
“是嗎?”傅侗文回說,“我一個生意人,對政治並沒有興趣。是大嫂誤會我了。”
小五爺才剛從軍校畢業,是脫韁的烈馬,恨不得立刻闖出一番天地來。他以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跡,望著和三哥暗結同盟。在戲樓上,傅侗文已經識破了他要說的話,讓他“能少來就少來”,就是一種警告。可小五爺沒留意這告誡,深夜前來,就足以說明他還是個直來直去、沒長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對他袒露什麼。
況且,他自始至終也沒打算讓小五爺摻和。
小五爺被傅侗文的話騙過,猶豫著問:“那父親……”
“父親老了,人老了就會固執,”傅侗文說,“他把寶都押在北洋軍上,萬一北洋軍落敗,我們都會倒霉。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資助北洋軍,人要會給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爺開口,他再說:“我送你去保定,是因為那裡校長是段祺瑞跟前的紅人。段祺瑞是誰?大總統的親信。傅家背靠著誰?也是大總統。現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毫無破綻。
傅家早年是大爺和二爺在理念上有分歧。二爺還曾和當下那些文人一樣,喜好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痛罵政府,後來被傅老爺責罵、禁足後,眼見袁大總統一步步走向帝位,也漸對時局灰心,不再談論這些。至於傅侗文,確實從未表露出對政治的熱情。
家裡頭,私底下都認定是老大和老三在爭家產。
小五爺剛從保定回來,他母親也對他如此說,更讓他不要去摻和這些。傅老爺早就開口說過,家產是按子女的人數來分的,虧待不了誰。至於不該要的,也輪不到小五爺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話,彷彿是韁繩套上了烈馬。
小五爺眉目間的神氣黯了七分。
書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這屋裡冬日不斷炭盆,把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養得開了。花盆下的盤子里,水浸著鵝卵石。
傅侗文品著茶,望一眼花:“侗臨,你瞧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不過三哥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從花盆底的瓷盤裡摸出了一塊濕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著:“這次回來,父親每月讓賬房支給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沒結婚,夠用了。”
“如何夠?”他說,“年輕人,應酬錢還是要有的。明日來我這裡取支票,你嫂子會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爺還在推辭。
傅侗文面帶三分笑,搖搖頭,意思是讓他不要和自己推辭。
小五爺只得道謝:“每次都麻煩三哥。”
兩人又聊了會兒,再和時局無關。
萬安來催,小五爺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臨到門口,還特意去譚慶項的屋裡,仔細問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門,想寬慰寬慰他,怕說多錯多,只是對他笑:“你三哥要給你的錢,記得來取。”
小五爺點頭:“我們有過一面之緣,嫂子還記得嗎?”
“記得啊,”她回憶,“我剛進傅家時候,在廳堂上,大爺和二爺在吵著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你和我一樣,都坐在後頭,不說話。”
那時候,他小,她也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還比我大三歲,”他笑,清秀得像個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剛滿二十?”
“二十不小了,”小五爺一臉正色,“許多人十幾歲就當兵打仗了。”
大門口暗黃的燈火里,兩個人對著笑。沈奚過去也有個小三歲的弟弟,不過生得沒有小五爺這般好看。想來是因為小五爺的母親是朝鮮人,混血的孩子總會比尋常人好看些,譬如他的膚色就比幾個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純黑色的。
沈奚帶了滿身的寒氣回到書房。傅侗文還在把玩卵石。
她一個旁觀者都被小五爺的黯然弄得神傷了。大好青年懷揣理想,深夜而來,以為傅侗文能為他點一盞指路明燈,卻敗興而歸。
他見她回來,把卵石放回瓷盤裡,“咕咚”一聲輕響,濺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里養得形似松柏樹,褐綠色的葉片疊著,從中抽出一團團花來。
傅侗文摘了頂端上的那朵花:“這盆栽的海棠,要摘去枝條頂端的那朵,才會被迫長出分支,開更多的花。讓它自由生長,只會是一根枝條開到底,開不了幾朵。”
這是在說海棠花,還是在一語雙關說他弟弟?
“你來掐一朵。”他說。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又捨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著手指骨節,低聲問:“人怎麼恍恍惚惚的,在想什麼?”
“他很傷心,以為你真對家國無心。”
“眼下他幫不到我。他那樣的性情,也不宜聽到真話,還要自己碰碰壁,歷練一番。”傅侗文解釋。
那個辜幼薇倒沒說錯他。
這人真是假得很。對親弟弟說句實話,也要看是否適宜。
“他真有抱負,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誰來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他又說。
她“嗯”了聲。
“只一個‘嗯’?”
還能有什麼,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著她。
沈奚被他瞧得火燒了心,臉在可見的情形下,一點點紅了,從臉頰到耳根。
突然,耳垂被他摸上來。
“還真是燙的,”他說,“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
他又只是笑。
“你笑什麼?”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衣扣是系好的。
傅侗文將她一舉一動瞧在眼裡,也不點破:“多對你笑,你就捨不得離開三哥了。”
沈奚沒將他話當真,視線又垂下,再看看衣襟,仍不放心。
他忍俊不禁。
“……還笑?”她愈發狐疑。
“三哥要真想瞧點什麼,用偷著嗎?”他低聲問。
……倒也是。
燈下,書架的影子落了滿身,兩人都靠著牆邊,圍著一株本不該在冬日盛開的秋海棠,你來我往地逗趣著,倒真像是浮生一夢。
幾日後的清晨。
沈奚穿著睡衣從卧房出來,眼見著堂屋裡有人。她還以為是候著的小廝:“麻煩你,三爺要去見客了,你去催一催譚醫生的葯……”
是她?
沈奚腳步停了,她長發及腰,還披散著。她沒想到辜幼薇能直接進來……
辜幼薇的短髮梳理得十分妥帖,因為抬頭瞧她,耳墜子被牽動了,在臉頰邊微微盪著。她也沒想到沈奚真的住進了卧房……
堂屋裡的小廝都被這安靜弄得很緊張。
傅侗文掀了帘子,從裡頭出來,見沈奚傻站著,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耳語道:“穿成這樣出來,像什麼話。”
一語驚醒夢中人,沈奚扭頭要回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說:“出都出來了,送一送我。”
不該迴避嗎?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讓開,怕誤了他的事。
可他又讓她留下……她沒想透徹,但還是輕聲答:“也只好送到這裡門口,走不出幾步。”
兩人目光交會,千絲萬縷的,蓋也蓋不住。
譚慶項端了早晨的湯藥,看著傅侗文喝了。
在一堂寂靜中,他反而充當了陪辜幼薇閑談的角色。這兩人也算是故友,當初辜幼薇夜闖八大胡同,連串了三個小班,尋到蒔花館後,就是譚慶項將她最後送回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面對著譚慶項,總覺是小辮子被他抓到手裡,也沒了大小姐的脾氣,和和氣氣地和他聊著。
直到她和傅侗文離開,沒了外人,譚慶項收了葯碗,望一眼佇立門內的沈奚:“心情複雜?”
沈奚默了會兒,承認說:“好像是送公主去和親的心情……”
沈奚再望了眼空蕩蕩的院子,搓搓手:“來吧,學打牌。”
卧房出來的萬安和端著葯碗的譚慶項都先後一怔。
全笑了。
抱鼓形門墩旁,停著一輛黑色轎車。
到處都是慶賀新皇登基的旗子,在冷風裡飄展著。
傅侗文人到大門外,立在門口,四個帶槍的下人跟上。往好聽了說是世道亂,守著三少爺,往難聽了說,是怕人跑掉。辜幼薇也跟出來,她想挽傅侗文的手臂,猶豫著沒去做。
“昨日,大總統登基了,明年就是洪憲元年。”她尋了個他感興趣的話題。
傅侗文毫不意外,問她:“打算去何處?”
他並沒打算和她議時事。
“幾個大國的公使都在北京城,我想帶你去見一見他們。你知道,法國公使是我的朋友,還有你的朋友也都在,”辜幼薇問他,“我父親一直想認識英國公使,聽說那是你的同學。我已經約了他的時間,你方便一同去嗎?”
她不情願這樣問,如此就是傅侗文在幫她。
他幫得越多,她越沒籌碼去壓制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她也需要他的人脈。
“我一個閑人,自然是方便的。”他說。
又有一輛轎車駛到門口,傅侗文要下台階,覺察辜幼薇不動,於是看她。
女人的眼,遮遮掩掩在帽子下:“侗文,你還怪我是不是?我承認,是我在乘你之危,但我的初衷是好的,我對你的感情也還都是真的,和過去沒有兩樣。”
從在堂屋裡,她就眼看著他們一對神仙眷侶的樣子,反倒自己這個要和他結婚的被孤立在一旁。她素來被寵慣了,沒受過這樣的氣,或者說平生受過的氣都是從傅侗文這裡來的。想勸自己不要計較,還是沒忍住,要問問清楚。
傅侗文微笑,仰頭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陽:“你想要我說什麼?”
他這樣的談話方式,心不在焉,答非所問,過去時常讓她著迷。辜幼薇愛他舊時的少爺風流,混雜了留洋男人身上有的瀟洒紳士。可也恨這樣的他,看似和氣,卻沒法讓人再親近。
“你房裡的那個女孩子,送走好嗎?”她輕聲說。
“要送去何處?”他問。
“我可以接受你納妾,但她不可以,你該明白我的話,當初我和你為了她已經吵過……我過不去這個心結。你我的婚期都定下來了,這件事你依照我說的辦,以後我們的事都聽你的。”見傅侗文不說話,她又說,“留著一個花煙館裡的女孩子,對你也沒有用。”
傅侗文從褲袋裡摸出了黑鏡片的眼鏡,戴到了臉上。
他的眼睛被鏡片擋住了,完全看不到,但臉上有著笑:“我眼下愛她的心情,就如同過去你對我的心情一樣,你這樣子逼我,是想從我這裡聽到什麼?”
他說他在愛著一個女人。
素來陷在脂粉堆里的男人,說他對一個女孩子動了真心。
“你的露水姻緣,何止這一個。”辜幼薇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壓著自己的心情說。
他是糊塗了,一時陷進去,和過去沒兩樣。
她不信他真能定下心來。
“是,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很明白。眼下會愛這個,以後又或許要愛別的女人,”他一手插在褲袋裡,揮手,讓四個帶槍的下人上去自家的轎車,“你說能接受我納妾,一個兩個可以,十幾二十個呢?我父親接進府里的名妓都有三個,這就是你要嫁進來的地方。”
辜幼微嘴唇在冬日的風裡輕輕泛白:“我父親也是這樣,這裡全是這樣,我能有什麼辦法……可我也只是想要你的感情。”
“要我的感情做什麼?我站在這裡,說我可以給你感情。說出來難的不是我,是你。你要不要信?又會不會信?”他走下石階,“幼薇,不要失了理智。”
見她不動,他掏出了懷錶,看了眼時間:“我的同學很守時間,你約了他,最好不要遲到。”
[1]民國四大軍校:雲南講武堂、保定陸軍軍校、黃埔軍校、東北講武堂。
[2]1913年,二次革命是孫中山發起的反對袁世凱的武裝革命。在那場革命里,保定軍校的大部分人投奔革命軍隊。後革命失敗,孫中山再次亡命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