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朝酒半樽
無論受了幾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裡,幽靜的一個角落裡還是立著十來歲在廣東,鄉下宅子里捧著書卷,看二哥和四哥對弈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藏在記憶深處,沈奚尋常見不著她,可當傅侗文憑空出現,“她”也走出來了,舉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溫婉。
沈奚垂下眼帘,低聲喚了句:“三爺。”
傅侗文目光流轉,應了:“在外喚三哥就好,”他說完,又去對身旁的人囑咐,“此處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
一句三哥,無形中拉近了距離。
“昨夜和同學去研習課業,天亮才回來,所以晚了。”她解釋。
傅侗文手撐在腮邊,笑:“我曉得。”
曉得什麼?
曉得她醉心課業,還是曉得她昨夜與同學研習課業?
醫生也算是舊識,含笑上前,對她伸出右手:“沈小姐。”
沈奚心神還飄著,沒及時回應,醫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過神,卻更窘迫了。
“慶項,知道她為何不理你嗎?”傅侗文帶著一絲微笑,好心將這窘況化解,“當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禮節。我看,你是忘形了。”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著眼鏡的男人也笑:“是啊,別說你同我們一道留洋過,”那人揶揄著,“沈小姐,你快將手垂下來,為難為難他。”
垂下來?她不得要領。
“就是,還沒見過他對誰行吻手禮過,也讓我們開開眼。”
沈奚在眾人鬨笑中,懂了這個意思,下意識將兩隻手都背去身後,生怕這位醫生真來個吻手禮。那醫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動作,更是苦笑連連,他氣惱地挽了襯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勢:“你們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歡捉弄女孩子。”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用眼風去掃傅侗文:“慶項你又錯了,三爺偏愛偎紅倚翠,並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這女子還是自家人。”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懶理這些話,也不反駁,反倒說:“你們這些人,不要欺負譚慶項老實不多話,他這人心思密,很有皮裡春秋的。”
眼鏡男人忙比個脫帽的姿態:“譚兄,得罪了。”
醫生又是無奈地搖著頭:“罷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這滿堂笑語里,望著他。
戴眼鏡的男人察覺了,將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狹地笑著,擺了個眼色:提醒他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頭,去看自己腳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對視,在這些闊少眼裡倒都成了眼神勾連,欲語還羞。
當初關於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爺的傳聞,真真假假的,大家都聽過一耳朵。今日一見,倒起了旁觀一場風月的癮頭。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幾個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鏡的男人將身子坐直:“沈小姐當年,是如何和三爺認識的?”
“我……”
沈奚被問住,為何要問三爺,不該是如何和四爺相識才對嗎?
傅侗文不給他們窺探的機會:“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發了話,眾人也不好再拖延,識相告辭。臨走了,還有人和傅侗文低語,此處風月場的人太過外放,喧囂有,卻沒了能讓人一瞥驚鴻、攝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問傅侗文的歸期,傅侗文語焉不詳,揮揮手,將人趕走。
最後只剩下了傅侗文和醫生,還有從家裡跟來的僕從,和沈奚年紀相仿的一個少年人。
二樓走廊盡頭的那間空置的房間已經被收拾整潔,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醫生為他打了一劑針後,將廢棄的針頭和藥品盒都在廢紙里包裹好,拿去了外頭。沈奚想瞄一眼是什麼藥劑都沒機會。
房間里,只剩下兩人。
傅侗文坐在臨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的報紙。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著被檢查課業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說要去英國。”
傅侗文放了報紙,在回想。
“我七月也給你寫了信,想問,是否要繼續讀下去,”沈奚幼時盪鞦韆,盪得高了,心會忽悠一下子飄起來,沒著沒落的,眼下就是這種心境,“你沒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擱,已經選了新的課程。”
她沒停歇地,還想再說。
傅侗文抬手,無聲截斷她:“歐洲起了戰事,倒還沒影響到倫敦,可我怕打久了難離開。於是,先來了這裡。”
沈奚輕輕地“啊”了聲:“是聽說那邊在打仗。”
她就算再幼稚,也不會以為三爺是為了探望她而來。
傅侗文說的這個,報紙會提到,同學也會議論。
禍是從塞爾維亞起來的,德奧英法俄相繼都被捲入。當時的她沒有猜到,後來這場戰事愈演愈烈。很多年後這場戰爭被人稱作Great War,第一次世界大戰將傅侗文送到了紐約,送到她的面前。若沒有這場戰爭,傅侗文怎麼會萬水千山到了英國,又倉促赴美?自然也就沒有了之後的所有事。造化常弄人,唯獨這次,算是好事。
“那你去英國的事被耽擱了嗎?”她問。
“是去治病,”傅侗文淡然道,“到美國也一樣。”
沈奚頷首:“來這裡好,這裡的醫生也很好。”
又是一句傻話。
兩廂安靜。
傅侗文垂下眼,將報紙翻到背面,對摺,兩手握住,認真看起來。
借著檯燈的光,她悄悄端詳他三年來的變化,又瘦了些,臉更尖了。沈奚幼年腮幫子圓鼓鼓的,娃娃臉,是以更是覺得消瘦,面部稜角柔和的人才好看。當然,三爺的容貌,也輪不到她來下定論。
傅侗文眼不離報紙,忽然說:“今夜九點來這裡,我有話對你說。”
她脫口反問:“今夜?”
傅侗文沒否認。
到晚飯時,婉風和顧義仁才露面。
同在屋檐下這些年,三人都習慣在晚飯時說閑話,今夜卻是個例外,只有碗筷碰撞的輕響,都滿腹心事,又佯裝全然無事。婉風和她關係要好,說過好多私密話,只是從未提過為何會來照顧她。沈奚也是如此,一是性命攸關,二是怕連累傅侗文。
到八點半,她將手中的筆記翻了又翻,心緒難寧。
九點是個不尷不尬的時間,平日他們都還沒睡。若是被婉風和顧義仁撞上了,怕會誤了傅侗文的事。她想到廚房的柜子里有一包桂圓乾,平日捨不得吃,想在考試前用來補精神,可一想到傅侗文不遠萬里乘船到這裡,就覺得理應給他用。
正好,也是去尋他的借口。
沈奚沒再耽擱,去廚房找到那包藏好的桂圓乾,又找到雞蛋,按照記憶里的法子來燒桂圓。鍋子燒上水了,她頻頻看客廳里的鐘,心神在火上,又不在火上,險險將桂圓燒乾了。忙活著將燒桂圓倒入碗里,再看落地大鐘,離九點還有兩分鐘。
墊上布,端著碗,她一小步一小步挪著,上了二樓。
到門外,意外沒人守著。
“三哥。”她壓低聲音。
門被打開。
竟是婉風。
婉風倒不意外,笑吟吟地從她手裡接過那碗,輕聲埋怨:“看來這好東西,你也只捨得拿來給三爺吃了。”
沈奚摸不清形勢,沒說話,跟著進了房。
書房內,不止有婉風,還有顧義仁。顧義仁像個晚輩似的,沒了平日嬉笑,規規矩矩立在傅侗文跟前。燒桂圓的味道很快瀰漫開,婉風將碗放到桌上:“這是沈奚私藏的,平日不讓我們碰,說是用來大考吊精神氣。”
傅侗文目光一偏,看那水面上浮著的蛋花:“只燒了這一碗?”
沈奚慚愧:“我不曉得他們兩個也在。”
顧義仁和婉風對視,笑了。
傅侗文沉吟片刻,從容地將碗端起來:“你們三個,都坐。”
那兩人沒客氣,答應著,將屋子裡的椅子搬過來。
除了傅侗文占著的,一人一個,剛好少了一把。婉風和顧義仁自然不敢坐床,自顧自坐下,佯裝無事。沈奚本就因為忽然多出兩個人,局促不安,此時面對沒有椅子的情況,更是糾結了,她躊躇著,是否要和婉風拼坐在一起,又怕對傅侗文顯得不尊重。
“我出去,搬一把椅子來。”她終於拿定主意。
傅侗文不甚在意,指那張銅床:“坐床上。”
沈奚仍在猶豫,可大家都等著她,也不好多扭捏,還是坐了。
只是挨著邊沿,不願坐實。
在這場談話之前,沈奚還在猜測,傅侗文和婉風他們要說的是風雅筆墨。未料,卻也是詢問兩人的課業。一問一答,兩人很有規矩,沈奚也漸漸聽出了一些背後的故事。
這幾年來美國的留洋學生,大多是考取庚子賠款獎學金,絕少部分才是家中資助。
說起這個獎學金的來歷,顧義仁曾唏噓感慨過。八國聯軍燒殺掠奪,到最後卻要中國賠錢,當時的駐美公使遊說各國,要回了一些賠款。美國指定退還款要用在留美學生的身上,才有了這個獎學金,建了清華學堂,送出了公派的留學生。
顧義仁說這些時,神色複雜,又是為苦讀的學子慶幸,又是為曾蒙難的家國悲哀。
沈奚自然猜顧義仁也是庚子賠款留學生中的一員,而婉風作風洋派,更像是家中資助。可在今晚,全被顛覆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親獲罪,流放邊關,另一個是戊戌時變法被斬殺的志士後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資助,被送到了這裡。
和她一樣,沒什麼差別。
或許唯一有差別的是,她因形勢危急,索性被三爺安排了傅家的名分。
可傅侗文從頭到尾,又沒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飾,是保護。他不說,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聽著那兩人在感慨著受三爺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風和顧義仁眼中,沈奚仍舊還是傅家的四少奶奶。
婉風和顧義仁說完課業,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
“涼了嗎?”婉風問。
傅侗文搖頭,問沈奚:“湯匙有嗎?”
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
傅侗文手撐著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
於是傅侗文與她一道去廚房,沈奚端了那碗燒桂圓。
婉風和顧義仁認為他們是“自家人”,不再打擾,分別回了房。
燈下,沈奚給他找到湯匙,放在瓷碗里,遞給他。
傅侗文倚靠在乾淨的地方,用湯匙攪著桂圓乾:“上回吃這個,未滿十歲。”
沈奚未料到他會和自己話家常,含含糊糊地應著:“我還是在廣東的時候。”
傅侗文饒有興緻,游目四顧:“傍晚你說要吃些中國人吃的東西,是什麼?”
他竟還記得那句話。
“前些日子買了個鍋,想做一品鍋,你聽過嗎?碼放好了食物,從上往下有蹄髈、雞,還有菜。不過這裡我選讀過農學,菜的品種和中國不同,菜也許要挑不同的來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嘆,“來這裡才曉得,不管洋人、中國人,吃的肉都一樣,牲畜也一樣。”
“難道你以為這裡的牛會有六隻腳嗎?”傅侗文問。
沈奚默認了自己的傻氣,接著說:“繼續說那個,有留學生告訴我這叫大雜燴,他們說在家鄉差不多是這麼大的鍋子。”
沈奚兩隻手比畫著,約莫兩尺的口徑。
“和炒雜燴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廣東菜。
“不,我說的這個是水煮的,端上來水還在沸。”
候在門外的少年終於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們家鄉管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還能放蛤蜊和雞蛋,葷素搭配,各地不同。”說完又趁著傅侗文低頭吃桂圓時,用她才能聽到的聲音責怪,“三爺早吃過。”
原來這樣。
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卻順著她說下去,還佯裝會錯意。
沈奚抿了嘴角。
“為何不說了?”傅侗文回望她。
“三哥……”
“怎麼?”傅侗文偏過臉來,想聽清她要說的話。
可就是這個遷就她說話的姿態,將她到嘴邊的話又截斷了,燈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餘暉,染滿天際的火。
沈奚莫名地記起,那夜他出現在煙館時的情景。
她被綁住手腳,蜷縮在骯髒的地板上,身邊就是那個死人。身後是一條大通鋪,木板挨著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煙鬼就是一個個活死人,不留縫隙地擠成一排,握著煙斗在燈火上加熱,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個乞丐在撿包煙泡的紗布,佝僂著身子半爬半行而過,多一眼都不給她。
官員被人喚出去不一會兒,傅侗文走入,看到她。
她還記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彎下右膝,以一種遷就著她的半蹲姿勢,去看她的臉:“挨打了?”
這是他此生對她說的第一句。三個字,疑問句。
“怎麼?”傅侗文見她這模樣,又問。
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張床,還習慣嗎?”
這又是什麼蹩腳的話。
“還可以。”他將碗擱下,左手撐在陶質台池的邊沿,手指自然地搭著,食指和中指在輕輕打著節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廳堂,他也是如此用腳打節拍。想來……是不耐煩了。
傅侗文沒有表露絲毫的異樣,卻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見她接不上話,隨即又說:“我行李箱里有幾本《The Lancet》,明日讓人拿給你看。”
“《柳葉刀》?”她驚訝。
他怎會收集醫學雜誌?莫非他過去也是學醫的?可又不像。
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問,先作了答:“他們沒和你提過,我四弟就是學醫的?”
“是有提過半句。”她記起來。
“哦?”傅侗文微笑低聲問,“為何是半句?”
“因為,”她回憶當年場景,低聲解釋,“因為他們怕我傷心,因為……”
他又讀懂了她未說的話:“因為我給你的假婚姻。”
她點頭。
傅侗文將左手抬起,指向門外:“走吧,我們上樓。”
這一晚的九點之約到此結束。
沈奚以為兩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會有大把時間相處,未承想,次日他就離開了紐約。倒是將前夜說好的醫學雜誌留下了,還有一個信封,裡邊是巴黎街頭的彩色照片。
除了這些,沒留下半個字。
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風肩挨著肩,細細看這一張張照片。
其中一張,是巴黎街頭,一個個房子彼此挨著,沒有絲毫縫隙,像被人擺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著同一個狹長的屋頂。只是每個房子外面塗了不同的顏色,白色,淺咖色,深咖色,絳紅色。
“你看,他們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風指房子上的店招牌。
果然是用大寫字母寫著旅館的英文。
沒有去過法國的婉風為看到這些照片而興奮。
沈奚將這十三張照片翻來覆去看了許久,總想在其中看出什麼不同。
“三爺昨夜和你又說了什麼?”婉風趁機問。
“沒有,”她坦白交代,“沒有什麼。”
“怎麼會,”婉風將下巴壓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們在廚房說了好一會兒話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們在說家事。”
哪有家事,掰著手指頭數,也能數得清說了幾句。
沈奚不好反駁,笑笑,想把這話揭過去。
“當年我第一次見三爺,就是在離開的船上,他親自來送我和顧義仁。”
是他親自送?
沈奚想到自己倉促離開的那日,想見他一面都是妄想。
“嗯,”婉風像在自語,“也不曉得三爺去看老朋友,何時能回來。”
看老朋友?
沈奚發現自己不能再聊下去了,婉風的每一句,都是她不清楚的事。
為了了解得更多些,從不打牌的沈奚竟也墮落了。
從紙牌到中國牌,只要他們有牌局,她就去觀望閑聊。漸漸地,顧義仁和她閑談也會說起許多事,也是她聞所未聞的。
傅家老爺和大爺是政客,二爺是做學問的,四爺行醫。
三爺呢,原本也是做學問,因為有人攀附傅家,贈了許多的工廠和公司的股票。幾位少爺對實業都不感興趣,三爺就用錢從家中兄弟手裡收了所有的股票,又從官銀號借了百萬白銀和幾十萬的銀元,自辦了廠子。但這些都不是傅侗文親自出頭做的,自有管事的人,所以這些僅僅是外人知道的生意,不該讓外人曉得的,顧義仁自然也說不出。
三爺有錢,人盡皆知,可三爺究竟有多少錢?鬼知道。
“光緒三十年,能從官銀號借出這麼多白銀的,全北京城也只有三爺了。”顧義仁對傅侗文的魄力和手腕都很是推崇,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沈奚聽到“光緒三十年”,心被牽動。
她將手裡的紙牌放到桌面上:“我又輸了。好了,你們繼續,我去看書。”
後來那幾本《The Lancet》被陳藺觀發現,死乞白賴借走了。沈奚原本捨不得,可一想到陳藺觀也是為了學業,就答應了。
只是將書包裹妥當,給他前,還在千叮嚀萬囑咐:切不可弄髒、弄破、弄丟。
日子如此磨蹭著,快要到新的一年。
二樓走廊盡頭的那間房間,仍是空著。
從耶穌誕節到新年,學校和公司企業都會放假。這三年,婉風因為受到那些基督家庭的影響,對自己的信仰已經有了動搖,起先受邀是禮貌回應,貪圖節日熱鬧,今年婉風就開始對她說,她也許真的要信教了。婉風說這句話時,還有著顧慮:“三爺……應該不會生氣吧?”
沈奚不懂她的意思。
“你忘了,三爺一直囑咐我們,不要讓你和基督家庭走得太近?”婉風提醒她。
“我覺得他這麼說的意思,是怕他們太熱情邀約留學生,影響沈奚的學業吧?”顧義仁猜想。
“還影響什麼?”婉風哭笑不得,“她難得陪我們打個牌,也是‘罪過、罪過’地懺悔。”
沈奚被逗笑:“你們走吧,我去收拾屋子了。”
她一直惦記著走廊盡頭那個窗子許久沒擦了,想去弄乾凈。畢竟那窗子臨著傅侗文的房,不能太難看。於是在婉風和顧義仁走後,她端了一盆清水,到二樓去幹活了。
她懶得燒熱兌進去,盆里的水冷得刺骨,像浸著大塊的冰坨似的。這讓她想起在大煙館,那扇永遠透不過光的窗戶,被煙熏得黑黃。
那種地方,老闆也不會想讓他們擦玻璃。
隔著窗子,能看到街對面的店口,金短髮的男店員也在玻璃門內,在摘棕樹上掛著的裝飾物。今天是三十一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一輛車駛到店門口,下車的是個黑髮男人。
沈奚握著抹布的手停下來一秒,復又用力擦了兩下玻璃,想看清入店的那個男人。太像是傅侗文身旁一直跟著的譚醫生了。沒多會兒,男人推門而出,果然是他。
那車上的,一定是傅侗文。
沈奚將抹布丟到水裡,端著盆到洗手間去,將髒水倒了,來不及洗乾淨水盆就丟到了水池下。收收整整,緩了口氣,這次再不能像上回那麼狼狽了。如此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才將拖鞋換成了高跟皮鞋,去一樓。
可人才走到半途,就聽到門口有了爭執。
沈奚飛跑而下,看見身著黑色呢子西服的傅侗文立身在廳堂,回身看門口。起爭執的是他的僕從和一個青年學生。那青年手握成拳,想要和傅侗文動手,卻被少年擋著,身後又有兩個中年僕從阻攔,被三人活活困在了門廊間。
“陳藺觀?”沈奚錯愕。
“我先不和你說,沈奚,”陳藺觀掙扎著,指傅侗文,“這個人,我要和他說。”
傅侗文單手取下黑色的帽子,看向沈奚:“你認識他?”
“是中國留學生,也在學醫,”沈奚聲音低下來,“陳藺觀,我信上和你提過。”
傅侗文想是記起了這個人,沒再和他計較:“將人請走。”
他掉轉頭,上樓去。
“傅侗文,”陳藺觀大喊,“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我父親煤礦公司的股票都送到你家去了,你和你父親,不,是你!是你用了手段,讓我父親交了辭職書!你搶走了我父親的所有公司股票!”
傅侗文腳步未停,甚至面上都無甚波動,和沈奚擦肩而過。
外頭有雪,他的皮鞋底踩在地板上,留下數個足印。
少年見傅侗文上了樓,推開陳藺觀,手指幾乎戳到他臉上:“你若還想回國,就對三爺客氣些!”說完,跟上了傅侗文的腳步。
因為沈奚說認識他,少年經過沈奚身旁,對她也是冷剜了一眼。
沈奚被瞪得沒有脾氣,忐忑看了眼樓上。
直到兩個中年男人將陳藺觀一左一右拽出門廊,她才回過神來,跑出去。
因為傅侗文用了一個“請”字,中年僕從也沒動粗,將陳藺觀推到街上,作罷。
“陳藺觀,你剛才太過分了。”沈奚低斥。
“你和傅家有交情嗎?沈奚,你竟然和傅家有聯繫!”陳藺觀馬上握住她的雙臂。
沈奚無措地看四周,街道對面的店門口,那個金髮店員在望著他們。
“是,對,”她急聲反駁,“同你有關係嗎?你有什麼權利在我家罵他?”
“你是他什麼人?”陳藺觀抓到癥結。
沈奚被問住。
“傅家一家人非奸即惡,又是北洋軍一派!那個傅侗文仗著家裡勢力,強要了多少公司股票?你知道嗎?他逼得多少搞實業的人傾家蕩產,你知道嗎?”
沈奚聽得耳朵里嗡嗡作響,使勁推他:“你走吧。”
一輛馬車行駛而過,駕車的人和車上的小姐都在張望他們兩個爭吵的人。
她對傅侗文的過去一點了解都沒有,除了救過她,除了資助婉風和顧義仁,沒人給她說過這些話。所以她沒法子替他辯解,可她聽得心裡有氣:“還有!你記住,Lancet就是他帶給我的,你平日去看人做外科手術,塞給人家的錢也是他的!”
陳藺觀被她的話壓住,臉漲紅了,眼睛急得發亮發紅。他從懷中掏出了報紙包裹好的雜誌,倔強地丟去了地上:“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
雜誌從報紙里滑出來,落在泥濘的雪水裡。
沈奚一把將陳藺觀推開,將那幾本雜誌撿起來,頭也不回地跑回公寓。
“沈奚!”陳藺觀衝口而出,叫她。
門口的僕從將他攔在外頭,絕不給他再進半步的機會。
沈奚抱著雜誌,從客廳跑上樓。
到二樓樓梯口時,傅侗文正站在走廊盡頭,右手插在西褲的口袋裡,在看窗外。
他端著一副公子哥兒的身架,和那日他的那些朋友一樣,看上去對每個人都和和氣氣,但其實,他們的“和氣”是居高臨下的,帶著看戲人的慈悲和冷漠。
你以為你能入得他們的眼,或許你只是一個任他們品評、看賞的戲中人。
傅侗文聽到她的腳步聲,回過頭來。
離得遠,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方才,對不起。”
傅侗文像是不領情:“為什麼替別人道歉?”
若不是因為她,陳藺觀也不會認得這間公寓,更不會有今日這場飛來的衝突。沈奚抱著雜誌,還在心疼著,不敢讓傅侗文看到被弄髒的封面。這是被妥帖收藏在他的行李箱,遠渡重洋送到這裡的雜誌。海上顛簸,長途風雨都沒讓它們有任何損傷。可偏就在她住的公寓門外,如此輕易就被糟蹋成這樣子了。
四面楚歌,雖然敵人只有上帝一個,但她覺得此時此刻,全世界都在和她為敵。她是被逼退到水邊的西楚霸王……
或者是虞姬……又沒那麼美。
“去換身衣服。”他說。
沈奚順著他的話,低頭看,原來衣裳已經被雜誌上的泥水弄髒了。
原來,他早看到了髒了的雜誌。
她低著頭,頸後被壓了千斤重,不作聲。
傅侗文倒對這個不氣不惱,他對外物一貫沒什麼情感,更何況只是幾本雜誌。
“今天不用做功課,是不是?”他問。
“嗯。”她聽到自己有了回應。
“我們去過新年。”
“去哪裡?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嗎?”沈奚望向他,因為想要彌補剛才的事,愈發緊張,“可我沒什麼好衣裳,怎麼辦?去的地方,或是要見的人對你很要緊嗎?”
“去一個沒人會注意到你和我的地方。”他回答她。
臨行前,傅侗文遞給她一個新的寬邊帽。
可這帽子配她的裙子,太正式了。沈奚雖這麼想,又看他身上深棕色的斜紋軟呢外套,立刻認定自己還是需要一個寬邊帽,才像是個樣子。
可他的措辭和最後去的這個地方,真是——
天差地別。
她以為是個僻靜之地,未料,是滿座紳士小姐的電影院。
沈奚站在影院內的大幅黑白海報前,留意到上邊的首映時間,就是三天前,1914年12月28日。還是新片子。也不知道傅侗文這一個月是在何處,竟然知道《Cinderella》在這裡的上映時間。這個故事婉風提到過,她很喜歡灰姑娘的愛情,但只在招待紳士小姐們的大影院里才有,她沒閑錢看。
“海報很特別?需要看這麼久?”傅侗文站到她身後,也去端詳牆面上的這張宣傳畫。
這是離開公寓到現在,他說的第一句話。
“在看首映時間,”沈奚抬頭看他,“你不在紐約,竟然還知道最新的電影?”
“一個朋友送的票。”傅侗文將手臂打彎,目光示意,沈奚學著周圍小姐們的樣子,將手繞到他的臂彎上。只是手指虛虛攏著,懸在他衣袖上方。
“沒試過這樣挽一位先生?”他用中文問。
沈奚輕搖頭。沒人可試。
傅侗文不動聲色,抬高了一寸手臂,讓她的手踏踏實實落在了他的臂彎里。
她暗自鬆了口氣。
一路上的緊張,絲毫不亞於初次將一具屍體開膛破肚……
萬幸,過去了。
兩人入場晚,幸好是包廂,不會打擾不相干的人。
安靜的電影院里,默片的黑白畫面鋪陳開來,時不時插入字幕來解釋主人公的對話。沈奚看得不十分入戲。這樣一比較,還是聽戲好,唱腔做足,至少有個熱鬧瞧。
高跟皮鞋的短跟沉入地毯里,軟綿綿的,她輕輕地將鞋跟在地毯上敲了敲,聊以自娛。
傅侗文笑著問她:“像在受刑,是不是?”
“是,”反正左右無人,她放心大膽地用中文說,“看一次新鮮,多了肯定是折磨,”她用兩指按住自己額頭兩端的太陽穴,“全是黑白影子在眼前晃。注意力慢慢就散了。”
不過雖然看得很不得勁,倒有一點是好。
兩人之間的氣氛好多了。
一想到傍晚的事,她還是有內疚:“有什麼是你沒有嘗試過的,我能帶你去就好了。”算是給你的新年禮物。
傅侗文尋思了會兒:“你可以給我買一份爆米花。”
這個容易,只是這種高檔地方也不賣,大概……她想,在看馬戲的地方應該能買到。
“終於和我說話不緊張了?”傅侗文打量她。
沈奚點點頭,被他看得臉燙。
“既然不緊張了,回答我一個問題,這個你喜歡嗎?”他用目光去掃場內。
沈奚會意,他在問電影。
“我們中國人喜歡熱鬧,這個太單調乏味了。如果……”她看屏幕,小聲說,“以後有有聲的電影,會好很多。”
“有聲電影?”傅侗文笑,“很大膽的想像。”
沈奚想了想,又好奇於他的留學生涯:“你在倫敦,也常看這個嗎?”
傅侗文搖頭:“看過兩次歌劇。在那裡很無趣,女人的出現是為了炫耀珠寶,男人……”
包廂門被打開。走入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
沈奚被嚇了一跳,傅侗文臉上的笑容反倒濃了一些:“這場電影有五十幾分鐘,烏爾里希先生已經錯過了半小時。”
傅侗文說著,起身,和對方握手。
原來,他今晚真正要見的人,才剛出現。
包廂有兩排座椅,原本傅侗文和她坐在視角最好的前排,這個男人進來後,他們並肩坐去了後排。那裡視角雖然差,卻最適合閑談。沈奚依舊端坐在原位,聽到包廂門再次被打開,是醫生的聲音:“這裡空氣太差了,我讓司機在外候著,等你們談完就走。”
沒有傅侗文的回應,沈奚猜,他是用手勢做了回答。
包廂門再次閉合。
傅侗文和這個客人開始熟稔地用英文交談。
“我的妹妹說她不喜歡這個。看來,我們沒有合作的緣分了。你知道,在中國,這個產業通常是要有黑背景的人來掌控,很麻煩。”
“傅先生,這只是一個小生意,你感興趣,我可以送你一個電影院,你覺得麻煩,大可以忘記我對電影院的提議,”對方笑著回應,“你該清楚,我想做的是鴉片。”
短暫的安靜。
大屏幕上,出現了英文字幕,王子說要召開宮廷舞會,他想尋找他的意中人。
沈奚甚至讀不清字幕,整個人的神經都被吊在“鴉片”上。
“萬國禁煙會才沒過去幾年,這恐怕不是個好生意。”傅侗文在打太極。
對方笑:“傅先生,你是想要讓我表現出更大的誠意嗎?大家都清楚,你們的政府雖然在禁煙,可並不能插手租界。你看,租界里的鴉片生意如此火熱,你們中國人離不開這個,相信我,這是必需品。”
這位烏爾里希先生不只想要表達誠意,還有對中國人的輕蔑。也許他並非有意,但這種輕視包裹著字字句句,衝擊著她。
她想像不出傅侗文的神情是如何的,直覺他不會高興。
傅侗文看似漫不經心,將手搭在沈奚的椅背上,手指微微打著節拍,不經意碰到了她的背脊。沈奚下意識要回頭,他察覺了,傾身上前,說話的氣息直接掠過了她的臉:“看,他遇到灰姑娘了。”
他說的是電影。
也是在提醒她,專註電影,不要回頭。
這不難理解。
沈奚忙端坐好,認真盯著銀幕。
傅侗文將身子坐直,繼續陪對方聊著鴉片生意。就連沈奚都聽得出他語氣中的不耐和隱忍,可這裡是異國,不是北京城,他再有脾氣也只能虛與委蛇,敷衍應酬。
黑白的畫面里,舞會開始,王子摟住了他的心上人,在旋轉舞蹈……
從沒有一刻,她會像現在這樣期盼大結局的到來,不是為了看到愛情的圓滿,而是為了讓那個討厭的商人消失。
終於,電影接近尾聲,包廂外的觀眾席亮起了燈。
沈奚也顧不得此時鼓掌有多怪異,刻意拍手。烏爾里希先生舉著雪茄,敷衍地擊掌。
傅侗文用英文說:“真是個美好的愛情故事?是不是?”
烏爾里希先生不太感興趣:“我想是的。”
“很高興與您的會面。”傅侗文從座椅上立起身。
傅侗文伸出右手,和對方握手告辭。
這場會面並不算愉快。
散場後,他們離開電影院。
司機在和路邊等候的司機們告別,用英文說新年快樂,為他們開了車門。
影院門口臨時擺放了兩幅廣告。沈奚坐上汽車的時候,看了一眼廣告語。
傅侗文比她後上車,和她隔開了兩拳距離,並肩坐在後排,整個人都陷在沉默里。
沈奚故作輕鬆地問:“你猜,我看這場電影,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傅侗文視線微斜,也看向窗外。
“三兩滴入口,清潔你的口腔,讓牙齒永遠堅固,遠離難耐的疼痛,”她笑著用英文背,“是不是毫無偏差?”
他常觀人生百態,如何看不出她的想法,是怕他還在為方才的事不愉快。
傅侗文將眉眼舒展開,遂了她心意:“當初來,半句英文不會,是如何過來的?”
“背,”沈奚很開心,把他的注意力拉到了別處,“看到什麼背什麼,拿到詞典背,拿到報紙背,拿到餐單也背,中邪一樣。”
傅侗文忽然一笑,去敲她的帽檐,寬邊帽的前檐一沉,完全擋住她眼前的光線。
“還不算太笨。”
凌晨三點。
傅侗文打開書桌上的檯燈。
燈光在綠色燈罩下,並不強烈。他將座椅拖到窗畔,推開窗,去吹風。
“你這樣,就算十個醫生也救不了。”譚慶項將一杯水硬塞到他手裡,去關窗。
“我想要水泥廠、棉紗廠,想要玻璃廠,他們卻還想把全世界的鴉片送到中國來,”傅侗文抬高水杯,喝了兩小口潤喉,“全國都在禁煙,租界的合法經營煙館卻越來越多,他們的上帝呢?他們的地獄呢?”
譚慶項深知傅侗文對鴉片的痛恨,任由他發泄。
忽然一聲碎響,玻璃杯的杯壁竟在傅侗文的手上被捏碎了。
“我就知道你看不開,這股邪火總算髮出來了。”譚慶項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氣。他也顧不及那些玻璃碎片,忙取來藥箱,給他處理傷口。
凌晨四點。
她在廚房點了一根蠟燭,電燈壞了,新年遇到這種事,不算是什麼好兆頭。沈奚原本是想來沖泡一點奶粉,助眠,在發現電燈壞了,摸黑找到奶粉罐子的同時,決定找到蠟燭,研究一下怎麼將電燈修好。
修到半途,發現,沒法子再繼續了。術業專攻,還是留給干這個的人吧。
於是,她在蠟燭的火光中,燒了熱水,披著衣服還是冷,於是將兩隻手掌圍在水壺旁,烤火。等火燒開了,她翻找出和碗一般大小的早餐杯,倒奶粉。
不覺想到昨晚,包廂里,他和那個人的對話。
“還夠沖第二杯嗎?”疲倦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傅侗文手臂撐在門框上,看她像耗子一般搬空廚房的櫥櫃。
沈奚被嚇得不輕,奶粉應聲灑落一地……
傅侗文嘆氣:“看來是不夠了。”
“……我把我的給你?”沈奚指自己的早餐杯。
“不用,誰讓我晚上帶你看了一場極其無聊的電影,這算是報復。”
“沒有,”沈奚明知道他在逗趣,還是解釋,“不是報復……”
沈奚看到他手上的紗布,話音戛然而止,沒等來得及問,傅侗文已經擺手:“不要問我的手,我們說些別的。”
她莫名焦灼,傷口深不深?怎麼來的?回來時不還好好的?
話被逼到嗓子口,又不讓問。
“我第一次到倫敦,人受到很大衝擊。”他忽生感慨似的,和她說起了遙遠的事情,從他和四爺到倫敦講起,說到許多見聞。
此時的他,帶著手傷,在蠟燭微弱的光下,像是一個普通的、在異國飄蕩過多年的留學生。如果他不是傅家的三爺,也許就是歸國後,受雇於大學學堂,四尺書桌,藤椅端坐的大學教師。他的書桌右上角,必會擺著水晶墨水瓶,一瓶紅,一瓶藍。
他在講述過去,她在心中描繪。
在猜想,倘若他去做學問,會是如何形容。
傅侗文似乎有很多副面孔,善惡忠奸,九成九都是沈奚從別人的話里聽來的。可這一晝夜,她也親眼見到了他諸般模樣,每一樣,都在意料外,又在想像中。
“我記得,你在信上說,你對心臟外科感興趣?”
這只是她上百封信里的某兩句話而已。
沈奚點頭,又搖頭:“半年前,我已經聽老師的建議,選了一位骨科導師。”
傅侗文訝然:“這次我去加利福尼亞,為你詢問專業方向,我的朋友也是這個建議。”
好巧。
“初到英國時,侗汌學醫也像你,入魔成癮,”傅侗文將早餐杯端起,輕抬了抬杯子,詢問她,“問你討半杯奶粉喝,口渴得很。”
“你都喝好了。”
“一人一半,”傅侗文笑,取出另一隻早餐杯,對半分了,遞給她,“在中世紀歐洲,外科地位極低,和理髮匠地位差不多。那時國王的親信掌管全國理髮師和外科協會。這是侗汌給我講的。”他喝著杯子里的牛奶,“他也喜歡外科,可惜他去讀書的年月,這個學科的發展不好。為什麼你選了骨科?”他問。
“會更有用,”畢竟心臟外科面對的難題,暫時無解,“如果我是美國人,我會選心臟外科。”去解決難題,去想辦法讓心臟在手術期間停止跳動,不再湧出鮮血。可在現階段,這是天方夜譚。她可以選擇留在美國,繼續這個方向,但何時能攻克?沒人敢說。
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是一生。
她更想學以致用,儘快回國。那些造福人類的事,就留給更想留在美國的人,比如陳藺觀,他的志向是全人類的醫學事業。
而她的志向,是博採西學,強我中華。
可沈奚不敢對傅侗文說,她怕現在的自己說這些,太過幼稚。
可傅侗文卻在等她繼續解釋……
“就像,”沈奚努力措辭著,低聲說,“我們當務之急是修建鐵路,而不是購買豪華列車。”沈奚說完,又怕解釋不清,再舉例,“或者說,我們先要讓大家都吃飽肚子,而不是讓每個人都學習去喝紅酒和伏特加。”
“詞不達意,”傅侗文笑著點點頭,“不過,聽懂了。”
沈奚抿嘴笑著,很慶幸自己表達清楚了。
傅侗文端著那半杯牛奶上了樓,和沈奚在她的房間門口分開,還頗有紳士風度地替她打開門:“祝你擁有一整晚的美夢。”
傅侗文說完,再次舉起早餐杯,笑意濃郁:“晚安,沈小姐。”
隨後,門關上。沈奚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在跳,和那門關上的瞬息重合了,啪嗒一聲,門被他親自從外關上。
腦海里,是停滯的光影,他舉杯道晚安的那一個畫面,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