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A person who knows why to live can bear anyhow to live.
你知道為何而活,那你就一定知道怎樣撐下去。──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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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道德,和信仰。」他說。
「職業道德,和信仰。」身邊的人,若有所思重複。
說話的男人,有著犀利澄清的一雙眼睛,他身上是一身黑色休閑服,鼻樑上是黑色金屬框眼鏡:「有些女記者也有家庭有孩子,你無法以世人的眼光去評價他們。如果她們衝上炮火前線,就要批判她們拋夫棄子,沒有家庭觀念嗎?批判她們不顧及千里之外熟睡的親生孩子嗎?」
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沈譽,看著面前的老朋友。
那男人舒展開雙腿,仰靠在椅子上:
「人人都希望有人勇於奉獻,但又希望奉獻的那個不要是自己的家人和愛人。」
會議室里還坐著一位褐色頭髮,眼角皺紋明顯的外籍女郎,她右手自手肘下已被切除,只安裝了一個金屬鐵鉤,代替真實的手。她在用那個鐵鉤自如地按住文件夾,左手翻閱著資料:「兩位男士,請不要再這麼聖人化戰地記者。我們有高薪,有假期,我們做的事情也是領薪水的,也要供孩子讀書、買房子。最近我一直在中介的指引下看房子,房租真的很貴,我看,我還是要回伊拉克定居。」
她中文說的真是好,就是有些詞用得讓人匪夷所思。
比如:中介的「指引」。
他們笑。
外籍女郎也笑,頭疼於中國的高房價,她無法理解,為什麼這裡的房價會這麼高。購買這裡兩三個房間的花費,足夠她在自己國家,買一個帶著花園的獨立房子。
她說著,已經又接到中介的電話。
「成陽,」沈譽側過身子,對自己這位曾經的高中同學用最尋常、小心翼翼的語氣問了一個迫切想要了解的問題,「在伊拉克這幾年,你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我?」他很平靜地看著對方,沒什麼太多的情緒,「沒做什麼有用的事情,03年8月被劫持後,死了一個好兄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活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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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寒假,她有了第一份工作。
在準備碩士畢業論文的同時,她每周都有三天時間擠入上班大軍,及時趕到公司,打卡上班。她很幸運,在畢業之前找到了工作,畢竟外語系研究生的就業環境越來越差,新華社、外研社似乎越來越偏愛本科生。
不少人為了留京,都選擇去高校做英語老師。
「紀憶你是北京人,幸福多了,也不愁找不到工作。等畢業了,在家裡住著慢慢找就好。」她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面對這樣的羨慕,會保持默認態度。
在一年半前,她大四畢業後,進入另一所大學讀研究生之前,就已經和過去所有的人斷了聯繫。小時候,她一直覺得北京城很大,在這一年多,她終於對」北京城很大「有了具體的概念,大到……你不會遇到過去二十一年認識的人。
紀憶站在永和豆漿的收費櫃檯,仰頭看餐牌的價格。
「哎呀,完了,我忘帶錢包了,」身邊的小姑娘臉色忽然就變了,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紀憶,「怎麼辦,紀老師……我出來的時候太著急了,把錢包放在桌上了。」
「沒關係,」紀憶被她叫「老師」叫得也特別不好意思,「我帶了啊,我請你吃。」
小姑娘也是剛本科畢業工作進公關公司的,謹記著要對媒體記者老師們很尊重的態度,一個勁地給紀憶道歉,等到兩個人都買了套餐,坐在窗邊開始吃了,還很內疚地說著:「我們公司是有招待費報銷的,真不該讓你請,紀老師抱歉,真抱歉。」
「真沒事,我也能報銷。」紀憶不得不繼續安慰她。
笑得時候,小小的虎牙露出來,顯得特別親和。
其實呢,因為她是實習生,餐費只有補貼,沒有報銷。
這一頓午飯兩個套餐,吃了她一個星期的伙食。回報社的路上,她不得不重新計算,這個星期的飯費分配。她從公交車站走到報社樓下的時候,剛好碰上同事何菲菲跳下計程車,看見她,忍不住埋怨:「你怎麼又不打車啊,為了工作時間出去,是可以報銷的啊。」
「報銷要一個月,」紀憶不得不將圍巾拉下來一些,露出下半張臉,「我沒有多少現金,真等報銷……估計就要餓死了。」
「實習生就是這樣,」何菲菲感概,「去年我實習的時候,也是,覺得自己可凄涼了,又要和正式記者一樣出工,路費飯費還要自己先墊上,家裡給的生活費真不夠用。」
兩個人擠進電梯,人貼著人這麼站著,也不方便聊天。
這是個尋常的下午。
尋常的和每個星期來工作的下午一樣。
偶爾需要出去辦事,或者坐在辦公室里開會、幫老記者打下手。
不尋常的是,走出電梯的時候,能看到平時各做各的事情、忙碌非常的前輩們,都在低聲討論著什麼。紀憶把自己的包放在黑色轉椅上,剛才按下電腦機箱的開關,就聽到隔壁格子的實習生說新的執行主編終於到位了,是個絕對很有魅力的男人。
據說現在正在一個個找人談話。
「已婚嗎?」何菲菲的問題真是簡單直接。
「不知道啊,菲菲姐,被要求談話的都是重點記者和編輯,我們這種實習生,沒這個機會吧,還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留下來呢。」
同事約莫說著,這個人也是空降下來,除了總編之外誰都不知道他的具體履歷,不過有老記者認出那個人,是當初圈子裡很有名的記者。
畢竟是執行總編,僅次於總編的一個位子,不可能是個純粹的新人。
「曾經是個戰地記者,經歷過伊拉克戰爭,在北京圈子裡還挺有名的……我們頭現在就在裡邊陪聊呢……」
紀憶本是坐下來,準備打開郵箱收郵件,聽到這句話,慢慢地,鍵盤上的手指停下來。有些瘋狂的猜想在腦子裡流動著,將她這麼久以來被強行壓下心底最深處的思念,都一點點地揪出來。
同事還沒有說完,就看到紀憶離開自己的小隔間,大步向會議室走去,一路上有人拉住她想要讓她幫忙整理一個資料,沒想到,她就這麼徑直走過去了。
直到,站在會議室門口。
就在這裡,她終於停下了腳步。
白色牆壁隔開的整個會議室里,傳出男人們說話的聲音,門有四五厘米那麼厚,隔開了真實的對話內容,只聽得出是幾個男人在說話。
偶爾還有女人的聲音,似乎是英文。
她一直告訴自己,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季成陽肯定是遭遇了什麼不測,但這種想法也不敢深入,她像是把自己的心都封存冰凍起來,不願碰觸這件事。
如果這裡的是他,她會怕。
怕那些都是真相,在幾年前真有場浪漫的戰地婚禮。
不是他,她更會怕。
幾年過去了,越來越怕聽到真正的噩耗……
甚至會期盼他是在某個地方繼續生活著,也不要他真失去生命,不要這世界上再沒有季成陽。紀憶深呼吸著,胸口悶悶地疼痛,心臟不斷地躍起,再重重落下。
她安靜著,不敢動。
如果推開門裡邊沒有他……那就說是想要和自己部門領導請假,回學校……
如果裡邊真的是他……會有這麼巧嗎?
身邊有人走過,奇怪看她:「找你們頭兒?在裡邊呢。」
她嗯了聲,彎曲著手指,終於叩門。
然後推開來。
會議室內里有四五個人,有她的頂頭上司,也有主編和不認識的兩個人。而當她看到那個側面對著大門,坐在黑色轉椅里閉目養神的男人後,所有的聲音,畫面,都不復存在了。
視線里,只剩下這麼一個男人。
仍舊是那麼高且醒目,哪怕此時此刻,病容明顯,坐姿有些隨意和不太愜意,卻仍舊比身邊的幾個男人要顯得高大得多。
「紀憶?」她的上司有些意外,「有事?」
季成陽被一聲驚醒,睜開眼睛去搜尋這個名字的主人。
他手扶在白色的會議桌上,慢慢從黑色轉椅上站起身。看清楚站在會議室大門口同樣凝視自己的女孩。黑色短髮在她耳邊微微捲起,將那讓他刻骨銘心魂牽夢繞的容顏襯得無比清晰美好,他始終平靜如死水般的眼眸里,終於有了驚濤駭浪。
如果說在死人堆里,在朋友的屍體前,在非人酷刑折磨中,有什麼理由能支撐他活著,活下去,活到能從人間煉獄爬出來,站起來,活到今天,原因就只有一個。
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