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南 淮
他說:北北,我們這種家族誕生的起源,也是因為要保護自己的親人和故里,不論戰亂貧窮,不論朝代更替,保住這一方水土和土地上的人。
說這話的人叫南淮。
那年,澳門尚未回歸。
那晚,周楠楠剛從機場落地就被經紀公司急著帶去了一個酒會。她路上百般推脫,將老闆的耐心消磨殆盡,在臨下車之前塞給她兩個紙袋子:「待會兒換上。」
紙袋子里躺著的是比基尼和浴袍,周楠楠猛地吃了一驚。
「骰子榮過去是幹什麼的你很清楚,楠楠,」老闆低聲解釋,「人家道上混的,有錢又有人。今晚來的你算最小牌的,進去就知道了,不止你,今晚受邀的模特都要穿比基尼和浴袍。人家本來辦的就是泳池派對,別多想。」
當然不能多想,給人家生日晚宴捧場又不是第一次。
五萬一晚,是他們參加活動的出場價。
周楠楠想起在回來飛機上和香港的一個朋友聊起回歸,都不約而同地說到了這些有背景、混江湖的大佬。此時此刻,當她接過紙袋,頭次無比支持回歸的到來。起碼那時候黑色背景這種東西不會擺在檯面上了。
周楠楠在洗手間和Monika換了泳衣和浴袍出去。
泳池畔早就high了起來,從舞台中心輻射出來的音頻震得她心不舒服,連續幾天加班加點拍雜誌的後遺症出來了。
「我去草地邊坐會兒。」她低聲交代,離開Monika,走到泳池東南角的草地邊,在空著的躺椅上坐下來。
還沒坐穩,就被兩個年輕男女擠了開。
「周楠楠吧?你是?」女孩認出她。
周楠楠笑著點頭:「你們坐這裡吧,我換個地方。」
她在對方打量自己泳衣的同時,起身,挪到了另外半張躺椅上。之所以稱之為「半張」,是因為有個男人坐在另外一側,似乎,也是臨時坐下來休息。
又是還沒坐穩,今晚的壽星骰子榮出現了。
在歡鬧聲中,DJ在骰子榮的大聲呼喝下,將舞曲調得愈發激烈。壽星老喝醉了在舞池邊抱著Monika跳起了舞。周楠楠無比慶幸自己躲開這個場面,心境不由得大好,笑著看身邊的男人:「你怕回歸嗎?」
望過去了,這才看到他的正臉。
他不像本地人,完全不像,眉眼和不說話時也微微上揚的嘴角,明明該用英俊來形容,卻又讓周楠楠覺得哪裡不對。她記得看過一部有關越南的電影,潮濕的,原始的,而又被現代文明包裹住的電影氣質,和面前這個男人給人的感覺相似。
甚至,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周楠楠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了。
害怕。
是的,她怕這個男人。
「被抱養去別家養大的孩子,終於能回到親生母親懷裡這一天,你會覺得可怕?」男人沒有什麼禮貌的笑容,單純反問。
周楠楠辯駁:「我不是這個意思。」
平白無故地,她竟想要解釋,和這個男人解釋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可惜男人沒給她機會,或者說,是今晚的壽星沒有給她機會。很快有人過來,請走了這個男人。在這場生日宴結束前,她都沒再見過他。
凌晨兩點鐘,周楠楠在酒店二樓的洗手間換了運動服出來,沒想到,骰子榮的人等在門口:「榮老闆找你。」周楠楠是個小模特,還夠不上格陪這個老闆,以至於聽到這句話的一剎那,她料定自己聽錯了:「Monika從舞會開始就沒和我在一起……」
「我們老闆找你。」來人沒了耐性。
周楠楠幾乎是被半架著手臂帶進電梯,有人按下29層。
貴賓層。
電梯里,她做了無數種猜想,沒想到被人帶入貴賓廳。Monika在牌桌旁,煞白著一張臉看她。「你這個小姐妹輸了我們三百萬,我問她這裡認識誰,她說只認識你。」骰子榮撐著手臂,「怎麼樣?小妹妹,你準備怎麼贖她?」
她腦子嗡的一聲,炸了。三百萬,她做一輩子模特也賺不來。更何況這件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和Monika一點都不熟,只有簽約同一家公司的交情……周楠楠胸口悶得發疼,五臟六腑都翻騰著,全都是曾經江湖上評價骰子榮的話。
有笑聲,有人用粵語說:「骰子榮,這麼個小妹妹你也看得上?」
骰子榮也笑,一摞籌碼扔桌上,給了她建議:「我的人說,今晚只有你和南老闆說過話,這樣,一會兒他人來,你陪我和他談單生意。」
「……那個人?」周楠楠嗓子啞著,小聲回應,「是那個泳池邊上的人嗎?」
「你知道他是誰嗎?」
周楠楠搖頭。
「一會兒,你負責端茶。」
眾人互相交換神色,有人推門進來,小聲說:「南老闆來了。」
賭桌旁方才還大咧咧坐著的男人都先後起身,除了骰子榮,竟無一人敢上去迎一迎。剛在泳池旁的男人,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悄無聲息地從門後出現。在骰子榮的指引下,走向內間。身後有手推周楠楠的腰:「識相點兒,別辦砸了。」
「辦砸了你們兩個女的今晚就不用坐電梯,直接從樓上跳下去還三百萬吧。」有人補充。
周楠楠挪動著雙腳。
內間的賭桌離她站的位置很遠,一百多米,可周楠楠在他抬頭的一秒有種感覺,他能清晰辨得出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是背脊上的冷汗和心跳的頻率,這個男人都能看得清。
背後的門被人從左右關閉。
一個賭桌,綠色絨面。
「這個,南老闆今晚見過了。」骰子榮含笑,解釋說,「我聽說南老闆一向不喜歡見外人,就弄了個勉強和您說過話的端茶倒水、發牌。她叫周楠楠。」
「楠楠?我有個妹妹,叫北北。」南淮眼皮抬了下,因為她「獨特」的名字而有了回應,因為他想到了遠在莫斯科的南北。
「南先生,剛在泳池,我沒有排斥回歸的意思。」周楠楠輕聲解釋。
骰子榮聽得沒頭腦:「啊……回歸啊,回歸多好啊,重回祖國懷抱,到時候我就能和南老闆同一國籍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啊,」他輕推周楠楠後背,「這位南老闆是雲南人哦。」
骰子榮眼底的冷意在告誡她這個「發牌小妹」別再說下去了。
這裡不需要她說話,只需要她發牌。
周楠楠忙走到桌旁,拆開了兩副新撲克,左右手各持一副,在兩人面前展示後,不太熟練地開始洗牌。手心的汗,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她甚至一度拿不住牌。
南淮一直坐在牌桌旁,耐心等著他自己的牌,沒再看她一眼。
從這個角度望出去,海峽對面就是珠海,沒什麼燈火。而這裡,是紙醉金迷的澳門。
周楠楠整晚都在想「雲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可以生出這樣的男人,可她不敢說話,只能充當一個發牌機。而漸漸地,隨著時間推移,她發現骰子榮也不敢多和這個男人交流,這個身價十幾億的澳門賭場大亨在做的事情,竟然是送錢。
是的,不斷送錢。
籌碼匯聚在南淮手旁,越堆越多。
而輸錢的骰子榮臉上的笑容,也隨著籌碼減少而越發暢快。
天亮前,有人送來了早餐。
餐桌上擺滿了各種中式點心,南淮沒興趣嘗一口,從裡到外所有人也就不敢下筷。生生從五點多熬到了十一點。
周楠楠幾根手指因為派牌都沒了知覺,那個贏了整夜的男人終於將牌放下。
南淮抬起眼,直視周楠楠背後。
她一瞬恍惚,還以為他在看自己。
其實並沒有,她很清楚這個男人對自己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是在看太陽。她背脊早就被落地窗外的太陽烤得幾乎傷掉,可不敢坐下,也不敢提出喝半口水。骰子榮終於耗不住,暫時站起身,揉著自己酸痛的腰,對南淮討好地笑:「南老闆真是逢賭必贏啊。」
「你不口渴嗎?」南淮倒是問周楠楠。
周楠楠張口,嘴唇發乾:「我看你們玩得高興……怕打擾你們興緻。」
南淮頭一偏。
周楠楠愣愣站在那兒,沒動。
「南老闆叫你去喝水,還不快去!」骰子榮笑。
周楠楠這才挪動雙腳,走到餐車邊,拿起不鏽鋼罐子里裝著的橙汁倒了一大玻璃杯,猛灌了幾口。在她放下杯子時,南淮也站起身:「差不多了,榮先生。」
「好,好,真是耽誤您了,南老闆。」
南淮點頭:「有機會再見。」
「什麼有機會啊,今年,我必會去雲南拜訪您。」骰子榮親自打開門。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南淮。
南淮走後,骰子榮就替她和經紀公司解約,將她簽約在了自己公司。合同上寫的是模特,可是她什麼也不用做,只是每天陪著骰子榮見各種老闆,做一個察言觀色、端茶倒水的發牌小妹。骰子榮在外邊都稱呼她為小妹,偶爾見到一些特殊客人,會和人家介紹這位小妹是專門給南淮派過牌,伺候過整晚的人。凡是聽到如此形容的客人們,全都會對周楠楠另眼相看,無一例外離開前都會送她一些首飾。
那些送來的首飾大多是翡翠,據說南淮的妹妹喜歡翡翠,他讓人難以捉摸,外人只能從他那個叫南北的妹妹身上來猜測他的喜好。骰子榮的謊話,她始終不敢揭穿,只是盡心儘力、盡職盡責地給各種貴客發牌。
後來漸漸混熟了,周楠楠也在骰子榮心情好的時候,能小心打聽到一些關於南淮的事。
關於他是如何在十幾歲遭遇滅門後,孤身帶著一個妹妹下落不明十五年;關於他如何卧薪嘗膽,從裝成一個啞巴混入東南亞各國,向當初一個個仇人索命;關於他是如何將親妹妹送到海外,然後一拳一腳立足下來,重新讓南家回到昔日地位;關於他如何為了妹妹和莫斯科程家翻臉,和CIA翻臉……而又是如何,獨自撫養妹妹的女兒,身邊始終沒有任何一個女人。
幾年後,無論是賭場的人,還是骰子榮的手下,甚至是骰子榮的大太太、二太太都斷定周楠楠是骰子榮養在身邊的「老三」。而骰子榮和她接觸的日子長了,也起了心思。
某天晚上,骰子榮用手段得到了她,從此在澳門,周楠楠就成了骰子榮的三姨太。作為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女人,她自從遇到那個叫南淮的男人,可謂是一步登天,讓多少人羨慕,甚至曾逼她穿比基尼陪富豪參加派對的老闆,見到她也要尊稱一聲榮太太。
後一年,骰子榮忽然帶她到機場,說是要送一個重要的大人物。
她走到停機坪,正看到幾個高大男人在畢恭畢敬和一個背影說話。歲月的手猛地將她拽到多年前,她穿著比基尼和睡衣,心不甘情不願走到泳池旁的那一晚,遇到他,和他說起香港和澳門的回歸……而現在,恍然已五年。
南淮仍舊是一個人,沒老,也沒什麼變化。
她跟在骰子榮身邊,是骰子榮的女人,恭順而寡言,卻很直接地看著南淮。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而明年就是澳門回歸的日子了……她等了八年,終於等到再見他一面。可她仍舊什麼都不敢說,怕說錯話,怕被責備,就像八年前那個早晨一樣,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南淮留意到了她的目光,略微在她身上停頓了一下後,認出來是八年前那個發牌的小妹:「要回歸了,怕嗎?」
周楠楠輕搖頭:「我一直在等這天,相信回歸後澳門會更好。」
回歸後就能和你站在同一片土地上,成為同一個國家的人,她如此想。
南淮意外地笑了,走向等候的飛機。
周楠楠的聲音近乎是顫抖著,壓抑內心巨大的起伏,艱澀地和他的背影告別:「澳門隨時歡迎你,南淮先生。」
這是她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南淮。
可她心裡一生都有個影子,在中國的雲南,在畹町。
有一種人,他不會屬於任何人。
當他出現在你生命里,就已經是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