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念已成魔
1
如果是幾年前,可能會有很多人,想要她的命。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看似依靠著這個男人,被挾持到了一輛車上。這個男人,還有他兩個同伴的態度,非常客氣,如果不是有槍口對著她,她甚至以為這就是程牧陽的安排。
他說過,「有人會帶你離開」。
但南北相信,程牧陽不會讓人以這種方式,帶她離開。
她直覺上猜到是中情局。
在陌生的國家,能一眼認出她的人,只能是掌握中緬、中越邊境的情報機構。
她相信,謎底很快就會揭開。
車從莊園一路開出,離開繁華的人煙區,進入了海岸邊的村子。
她想起凱爾曾經說過的話,因為流血衝突和斷電,這附近的一些村民已經被暫時轉移。那些組織的人數並不多,也有自己的駐地,不會分散人力佔據這些無人的村子。而政府軍隊已經轉移走了平民,也暫時不會來這裡。
所以,除了他們這輛車,四周靜悄悄的,漆黑一片。
很安全的地方,同時,也絕對隱秘。
車停在一個不起眼的臨海木屋前。
和她走下來的其他人,都留在了車旁,只有那個男人將她帶入木屋。整個木屋架在海上,她穿著高跟鞋,每一步都深陷細沙里,走得慢,同時也在觀察四周是不是有能逃走的出路。可當她進入屋子後,才明白自己真的被困住了。
這樣的房屋,絕非是臨時尋找,而根本是長期的駐點。
看起來普通的度假房屋,內里卻是機關重重,她被帶進完全封閉的房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這個人,曾經出現在畹町,甚至是緬甸的邁扎央賭場,是個亞裔。
「南北小姐,」那個男人伸出手,很禮貌地指著面前的沙發,「請坐。」
「杜先生,」南北笑了笑,「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
「相信我,南北小姐,」杜揉了揉太陽穴,苦笑著說,「我也絕對想不到,你會和程牧陽有關係。」
「所以呢?」
「所以?」他笑著反問。
南北坐下來:「你準備做什麼?」
「通常,我們對待暗殺名單上的人,會有幾個方法,」杜饒有興緻地看著南北,「勢力範圍太大,牽涉到國際糾紛的,我們會讓他親自錄製口供,然後帶回美國公開審理,對國際社會有個交代,比如莫斯科上一個軍火大亨。」
她沒說話,示意他繼續說。
「對於一些國際影響不大,又威脅國際社會穩定的,我們每年都會有暗殺的名額,無須請示,直接執行,不過事後需要遞交完整的暗殺報告。」杜把手放下來,靠在椅子上看她,「當然,對於無關緊要的人,完全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南北仍舊沒說話。
她相信,杜會繼續說下去,說到他真正想做的事。
「南北小姐,」杜終於開始揭開謎底,「我和你哥哥是很好的朋友,程牧陽卻是我這兩年一直想要逮捕的人,而且,現在他抓住了我最重要的同伴。怎麼說呢?我必須要抓到他,這就是我來菲律賓的目的。如果你能看在我和南家的友情上,幫我找到他,我會很感激你。」
「如果我拒絕呢?」
杜看了她一眼:「我不介意,為你寫一份暗殺報告。」
南北也看他,毫不在意:「你不怕,你的國家,因此惹怒了一群亡命徒?」
杜笑起來。
是那種清冷的,甚至有些有趣的笑。
「和你最後在一起的人,是程牧陽,你們在宴會上,當眾跳了一支舞。而之後,兩個人就都消失無蹤了。如果在十幾天後,你的屍體出現在菲律賓的某個地方,你覺得,南淮會怎麼想?照你哥哥的脾氣,他一定會要了程牧陽的命,對不對?」
他的假設,很現實。
南北的腦子裡浮現無數可能。她始終不肯聯繫南淮,就是怕暴露程牧陽的行蹤,可始料不及的是,最後竟然成了最大的麻煩。如果杜真的對她下手,在這個無人的沿海村落里,除了中情局的人,不會有人知道內情。
程牧陽,肯定會成為最大的嫌疑人。
而中情局想要做些「證據」,太容易不過。
以小哥哥的性格,任何有嫌疑的人,他都會一併報復,哪怕是誤會也無所謂。
寒意瞬間遍布血脈。她的頭腦很快清醒下來。
如果她的死,讓她最愛的兩個人互相殘殺,才是最可怕的。
因為冷靜,她的眼睛很駭人,盯著杜,一言不發。
杜看著她的眼睛,又笑了笑:「相信我,你還有時間考慮。現在開始,我給你三個小時的時間,讓你好好想一想。」他說完,認真看了眼南北。
他和緬甸的南家合作數年,卻很少見到南北。大多時候,出現在公開場合的都是她的「替身」。這個女孩子,有個太看重她的哥哥,如果不是因為要逮捕程牧陽,杜相信自己絕不會動她。惹上南家,實在是個大麻煩。
「杜,你要相信中國的一句話,」南北也認真看他,「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做的事情,或許在明天,甚至是下一個小時,就會被我的家人知道。」
「我相信,」杜說,「但程牧陽對我們太重要,遠超出你的想像。南北小姐,你是否想過,他也在利用你?如果不是你分散了我們的注意,他不會這麼順利離開。」
杜說完,開門離開了房間。
南北的身子,沉在沙發里,鼻端是各種混雜的味道。
非常令人反胃。
這房間有很濃重的煙草味道。
悶熱,令人窒息。
她不在乎杜說的話,雖然程牧陽有太多的秘密,但她唯一肯相信的,就是他對她的感情。
現在唯一祈禱的,只能是哥哥能最快找到她的行蹤,而程牧陽能馬上離開菲律賓。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時間,只要有時間,她總能想到辦法。
門緊緊閉合著,沒有表,也沒有人。
她不知道,杜能給她多少時間。
程牧陽和喀秋莎在進入卧房前,形如乾柴烈火的男女。當卧房門被關上後,他卻恢復了冷靜,和等待多時的阿曼打開後門,三個人通過莊園的通道,迅速離開。
車沿著顛簸的小路,瘋狂前進著。
他難得閉上眼睛,讓自己稍作休息。
這不是他第一次臨時從一個國家撤退,在十八九歲的年紀,他已經有自己的貨運飛機,還有出海的貨輪,他需要應付太多的國際巡邏艦,還有那些恐怖組織的頭目。
九死一生,百鍊成精。
可是腦中卻浮現出剛才的一幕,竟然看到別的男人,擁著她跳舞,就覺得不舒服。
有很大的風從窗口吹進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裡躺著一枚戒指。
「今晚有飛機來,我們會乘專機回俄羅斯。」阿曼告訴他,「中情局這次真是有了大動作,我們的飛機根本拿不到菲律賓機場的降落許可。」
程牧陽頷首,沒說話。
從汽車進入機場開始,始終是暢通無阻,最後停在了停機坪的最北面。那裡有一架中型公務機。程牧陽從汽車上走下來,喀秋莎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她的表情很平淡,只是說話的語氣非常不好。
程牧陽已經邁上了扶梯的第一級,卻本能地停下來。
他回過頭,安靜地看著喀秋莎。
喀秋莎說話的語氣歷來如此,和平常沒有什麼差別,但他卻感覺到有什麼問題。這是長久在生死線上徘徊所培養出的直覺。
「程?」喀秋莎掛斷電話,奇怪地看他,「怎麼不登機,到離開的時間了。」
「是誰的電話?」
「馬克的,」喀秋莎笑了,「就是剛剛,和你換舞伴的男人。」
程牧陽看著她的眼睛,一言不發。
阿曼從汽車上跳下來,看著兩個人僵持在扶梯前,有些奇怪:「你們兩個,怎麼了?」
喀秋莎聳肩:「沒什麼,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行動電話,再次發出呼叫的聲音。
喀秋莎的臉,閃過一絲錯愕。
「是誰的電話?」
程牧陽的聲音,從炎熱的空氣里,穿透過來。
「馬克。」
「是誰的電話?」他再次問她。
「馬克,」喀秋莎看著他,「是馬克——」
「喀秋莎,」程牧陽打斷她,「請把手機遞給我。」
直接命令,不容抗拒。
飛機上下,負責迎接的人都是俄羅斯的人。
他們都是航空公司直接派來迎接貴賓的,而這個貴賓的身份,對俄羅斯人來說並不陌生。
他的臉孔在日光映照下,像是蒙了層浮光,更顯得那雙眼睛顏色剔透。激進,極端,卻永遠保持紳士風度,這一刻,他是東歐人眼中的戰爭之王。
喀秋莎不敢違抗,把手機遞給他。
程牧陽拿到耳邊。
聽到陌生的聲音說:「程牧陽先生,很高興能和你說話。」
「你好。」
「我知道,你和莫斯科上層,都在追捕我的朋友。所以我想,我們需要當面談一談。」
程牧陽笑了聲:「好,我今晚會抵達莫斯科。」
那個陌生的聲音也在笑,用很簡短的話告訴他,南北在自己的身邊。程牧陽並不相信他所說的,他的安排非常縝密,除非出現內奸……內奸,他忽然看了眼喀秋莎,後者瞪大眼睛看著他。很快,他就排除了這個想法。
喀秋莎的父親,是這次活動的主要人物之一,絕不該是她。
這些都不重要。
在馬克說出南北的名字時,他就出離憤怒了,可是聲音依舊冷靜:「告訴我地點。」
「莊園,我會在你離開的地方等你,不過我希望你獨自來。」馬克說,「我們並不想在這裡殺很多人,而我相信,你也不想死很多的朋友。」
連線中斷,程牧陽把手機扔給喀秋莎,脫下束縛自己的西裝上衣:「給我槍,不要跟著我,我去找南北。」
「程牧陽!」阿曼臉色有些發白。
他明顯開始失去理智,目光完全不在眾人身上。
程牧陽從她身側槍袋裡摸出槍,大步往車的方向走。
「程牧陽!」阿曼抓住他的胳膊,她從沒如此害怕過,程牧陽從來不是一個愚蠢的人,他竟然要放棄最後的機會,「不要做蠢事……南北不會有事,程牧陽,你知道南淮和中情局的關係,他們絕對不敢動她。想想你的背後,還有整個家族,你難道不怕南北會配合中情局?她畢竟是南淮的妹妹……」
程牧陽完全忽視她的話,作了最後的決定:「程家還有程牧雲。讓他全盤接手,我退出。」
說完,他扯開阿曼的手,大步往車的方向走。
喀秋莎從身後猛地衝上來,抱住他的腰:「程,不要去,他們恨你,一定會殺了你!為什麼你要為了一個女人找中情局,莫斯科有很多女人,有我,還有你的天下,我們馬上就會除掉中情局的間諜,馬上就能完成計划了!」
喀秋莎的身體不停抖動著,說話斷續得嚇人。
程牧陽轉過身,把她從自己身上拉開:「立刻回莫斯科,我的事,和你們再沒有關係。」
「不!」喀秋莎忽然從他身上奪下手槍,對準他,「如果你走,我就開槍。你知道,我不會打死你,我只想讓你回莫斯科!」
漆黑的槍口,還有抖動的手臂。
程牧陽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阿曼身邊的兩個人,比了個手勢。他的人是絕對服從他的,哪怕知道他去找死,也絕不會允許有人拿槍威脅小老闆,這絕對屬於家族榮譽。
「喀秋莎,」程牧陽看著她,聲音已經有些低沉的澀意,「如果你開槍,一定會被我的人擊斃,不要做這個嘗試。」
「程,」喀秋莎知道他說的是真話,手控制不住,卻仍固執地按住扳機,「和我回莫斯科,不要為了一個女人去死。我發誓,你一定會死,你一定是鬼迷心竅了,一定是……你會後悔,絕對會後悔……」
她語無倫次,不斷有熱淚滾落。
他只是後退了半步,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槍口。
「喀秋莎,你問過我,到底喜歡不喜歡女人,記得嗎?」他的聲音有著莫名的溫柔,卻不是對她,而是對那個心中的女人,「我現在告訴你真相。我,程牧陽,在十四歲以前信佛,十四歲以後,我信的只有她。」
喀秋莎神色絕望地看著他。
她聽不懂,卻看得懂他眼睛裡的感情。
程牧陽已經失去所有耐心,他把槍從喀秋莎手上奪下來。
就在拉起車門扶手時,門卻沒打開,車裡的司機顯然傻了,竟然忘記開鎖。下一秒,程牧陽就已經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用拳頭砸碎了玻璃,抓住了司機的領子:「下車!」司機哆嗦著,解開安全帶。
他把槍扔到車裡,自己也鑽進車裡,很快發動車,從停機坪一路向機場外開去。
喀秋莎神色已經絕望,對著離去的車大聲哭喊:「她一定會害死你的,程,她會和中情局一起害死你!」
絕望的聲音,飄蕩在停機坪。卻挽留不住他離開的心。
阿曼從身後走過來,按住她的手臂,把她扶在懷裡:「你不會懂的,讓他走吧。」
程牧陽開著車,時速比來時還要瘋狂,在顛簸的道路上疾馳。他單手開車,想要讓自己思考,可卻明白根本就不可能冷靜。眼前都是南北,是最後告別時她看著自己的神情。他用右手碰了碰自己的襯衫口袋,想到了和她說的話,不禁無奈笑笑,估計是沒有機會買紅寶石戒指了。
他不怕死,只怕他們會為難她。
哪怕要死,也要讓他和她說上幾句話,強迫她答應自己的求婚。
他會告訴她,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甚至不只是愛。南北這個名字,從很久之前開始,就是他活著的唯一信仰。
2
程牧陽趕到莊園外,還算是客氣地被馬克請上了車,但到了海邊木屋,馬上就被卸了槍。那些中情局的人恨極了他,在沙灘上就開始對他下狠手。馬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直到程牧陽被打到大口吐血,他才讓所有人都停手。
兩個人架起程牧陽,把他帶到審訊室,扔到了地板上。
「程,你要知道,我們用了十幾年,才在莫斯科上層插入自己的人。」馬克笑著坐在椅子上,看他站起來,「你只用了四年的時間,就把我們連根拔起,實在太殘忍。所以這裡每一個人,都想要你的命。」
程家的內鬼,已經在家族內生存了兩代,時刻都在利用軍火生意,向莫斯科上層慢慢滲透。而程牧陽的計劃就是和莫斯科聯手,剔除所有和這個人相關的中情局間諜。
毫無疑問,這對中情局是個毀滅性的計劃。
損失不可計,卻已無法挽回。
所以馬克和杜要做的,就是逮捕程牧陽。他們需要利用對他的公開審判,來徹底擊垮程家,從而影響莫斯科的經濟。這就是大國爭鬥,兵不血刃,卻直插要害。
「我祝願你,能活著走出菲律賓。」程牧陽眼底有冷漠的笑意,他有肋骨已經折斷,痛得汗水浸透了襯衫,「南北在哪裡?」
「在隔壁,」馬克笑著,在桌上放上一張紙,「只要你照著這張紙的內容念一遍,我就可以讓你看到她,然後放她走。但是你,只能和我們回去,接受審判。」
「審判?」程牧陽笑了聲,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張紙。
很簡單的話。
大意都是你給我多少錢,我就給你相應的武器。這是軍火交易最常用的話,只不過多加了兩句廢話。諸如,生平最恨美利堅,如果有機會,一定會免費提供武器,轟炸美利堅平民。
這是中情局的慣用伎倆。只要錄下這些話,就是庭審的最佳證據。
通常持有這種證據,會被起訴戰爭罪,以及恐怖襲擊罪。
程牧陽看了馬克一眼:「先讓我看看她。」
馬克示意他轉身,打開了牆壁的開關。只是隔著單面可視的玻璃,他看到南北的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她的長髮遮住了大半的臉,左手在摩挲著自己的右腕。
在看到她的一瞬,他就知道,這是真的南北。
馬克關閉了牆壁:「怎麼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這裡是錄音狀態,你可以隨時開始。」
程牧陽轉過身,把手中的紙揉成一團,微微笑著,扔到了牆角:「如果你需要我說這些話,不用給我草稿。我相信,如果讓我自由發揮,會比你們寫得更精彩。」
每個動作,都在撕扯著他的傷口,致命的疼痛,讓他越來越清醒。
「程,我很佩服你,明明做的是軍火生意,卻成了一個成功的商人,」馬克笑著看他,「你從不發起任何戰爭,卻能輕易讓那些東歐政客和黑勢力內鬥,從而坐收漁利。而即便如此,卻在莫斯科得到了『緘默法則』,任何與程家有關的事,不論是走私,抑或死傷,都不會有任何官方記錄或搜捕。作為一個商人,你很成功,所以我們拿不到你的任何證據。」
馬克又笑了聲:「我忘記了,你還是個慈善家及人道主義衛士。」
程牧陽笑了。
「我這裡有八十枚地對空導彈,反裝甲火箭發射器,五千支AK-47和C4,四百萬發子彈,今天標價是七百萬美元,隨時送貨。」程牧陽的聲音,冰冷透徹,「當然,所有美國人的敵人,都是我的朋友。只要你的目標是美國,我可以提供你更多武器,還有更低的折扣。」
完美的證據。
可以隨時被控告的證據。
只要進入美國領土,他將被控一系列罪名,在服刑期間「意外死亡」。
程牧陽說完,已經痛得緊咬牙關,齒根發酸。他停頓了很久,才輕輕地噓了口氣:「我希望,在我離開菲律賓之前,可以和她說兩句話。」
馬克想要說什麼,耳機里忽然傳來聲音。
他仔細聽了會兒,才對程牧陽說:「好,讓我問問她的意思,」馬克神秘一笑,「你要知道,她也是我的貴賓,我們都需要尊重女士的意願。」
一牆之隔,南北完全不知道外邊的任何情況。
她靠在沙發里,感覺這裡的空氣越來越混濁,甚至心跳有些奇怪的頻率。她左手搭住右腕的脈搏,發現了自己的不正常,甚至開始出現迷幻的感覺。
她很慶幸,自己是在畹町長大。
那裡的反政府組織都是以毒養軍,而內部卻一律禁毒。所以為了避免毒品誘惑,他們有自己特有的土方子,來抵抗毒品帶來的反應。
她不敢說,自己能抗拒這種精神藥劑多久,但起碼在十幾分鐘內,還能保持清醒。
「杜,我要見你。」她忽然說。
片刻的安靜後,門忽然被推開。
有人走過來,蹲在她面前。是杜。
她恍如已無意識,看著他的眼睛,足足兩分鐘後,用口型說:關掉監聽,為了你的女兒。
她知道,這樣的房間里都會有監聽系統。甚至他的同伴,就在另一間房,看著這裡發生的所有事,所以她用了最直接的話。
杜雖然儘力遮掩,但還是露出了一瞬的意外。
他關掉了監聽系統。
此時的房間里,只有他和南北。封閉的空間,沒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話。
「我記得,你曾經有個合法妻子,」南北嘴角彎彎,「也是個亞裔,後來難產死掉了。」
杜的眼睛,在努力平靜:「是的。」
「我很喜歡這種愛情故事,所以很好奇,看過她的照片,」她說,「你說,世界上有沒有這麼巧的事情,她長得特別像我在比利時的一個老師。你妻子是七年前死的,而我四年前離開比利時,我的老師剛好舉行了婚禮,還帶著一個三歲的女孩。」
「南北小姐,你在威脅我。」
南北笑笑:「我發現這個有趣的事情後,你的前妻,就已經被接到緬甸居住了。不要懷疑我說的話,你和她失去聯繫,應該是在三年前的六月十三日,對不對?」
這是她告知南淮後,南淮所做的安排。
那個女人和孩子住在哪裡,只有她和南淮知道。
南北繼續說:「如果我活著,很容易讓你見到家人。但如果我死了,你就不會有機會見到她們。因為你不敢問我哥哥,只要問,就代表你和我的死有關。」
杜沉默了幾秒,終於輕聲問她:「你想我做什麼?」
「解決掉你的同伴,放我走。」
杜想了想:「好。不過,你需要先配合我,騙過所有人。我需要製造一個內訌的機會。」
「怎麼配合?」
杜打開了監聽,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所以,南北小姐,你的意思是,你此行也是為了搶奪軍火生意?」
南北也看著他,明白了他所謂的配合。
「杜,你很聰明。」
南北忽而一笑。
她明白了杜的意思,他要自己忽然改口供。不管馬克是不是相信,杜都會有借口和馬克周旋。南北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所說的,將成為她這一生最後悔的話。
如果她知道,程牧陽就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想要用自己的命換她的命,她絕不可能這麼說。可此時的她,只想竭盡自己所能,離開這裡,讓自己不會成為他的軟肋。
「在比利時,我就知道他是誰。」她的聲音很溫柔,「那時候,我的家族在遭受滅頂之災。所以我承認,當時的我,真的想受他的庇護。後來的事情,你應該很清楚了,我在畹町的地下市場擁有絕對的勢力,怎麼可能會去莫斯科做一個男人的影子?所以——」她笑了笑,「沈家賭船之行,只是一次刻意的安排,莫斯科的程家常年壟斷軍火生意,而我們,已經覬覦太久,久到不得不親自動手了。」
杜驚訝於她的反應速度。
南北說了太多的話。中情局在這個房間用的藥劑,已經開始徹底發揮作用,她眼前的所有,都疊成了多個影子。她很慶幸,自己在剛才告訴杜他妻子的下落。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最快要挾他的方法。
「南北小姐。」杜的聲音像在遙遠的地方,又忽然逼近,刺耳難耐。
她緊緊咬住牙關,不再說什麼,也根本說不了什麼。
杜的臉在湊近:「我還記得,在畹町,你曾說過,我和你之間有一種特殊的緣分。我想,我從那時開始,就被你徹底迷住了——」
南北蹙眉,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說這些莫須有的話。
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
杜竟然湊上來,給了她一個猝不及防的吻,她的脖子被他的手緊緊扣住,難過得幾乎要死過去,卻連指尖都沒有力氣,靠在他身上,竟如同沉醉其中。杜鬆開手後,貼在她耳邊輕聲說:「放心,為了我的女兒,我一定會放你走。」
他鬆開她,摸到她的手,湊在唇邊碰了碰她的手背,頗有深意地告訴她:「很高興,我們有共同的敵人。相信我,迷人的南北小姐,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而這句話,在隔壁的兩個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3
「程,」馬克聳肩,「抱歉,這並不是我想讓你看到的一幕,你知道,這完全是個意外。」
他的聲音里,明顯帶著笑意。
可是他卻有些懷疑,為什麼剛才有一段時間的靜音?
程牧陽在輕輕地呼吸換氣,疼痛加劇。
可是他的神情,卻是出人意料地冷靜,他慢慢走到馬克面前,一把抓起他的衣衫前襟:「我不會讓你們活著離開菲律賓。」
馬克詫異看他:「我可以告訴你,你殺了我也沒有任何作用,所有的錄音,都是同步到中情局總部的,你從剛才起,已經是全球通緝犯。」
程牧陽因為情緒,眼睛幾乎變黑,嘴巴緊緊抿住。
他臉部的弧線都綳起來,從上至下看著馬克,帶著濃重的壓迫感,俯瞰著獵物。
「我想中情局應該很高興,我能殺掉幾個他們的公民,又多了一項新罪名,不是嗎?」他的聲音很輕,非常無所謂。
馬克瞳孔驟然收縮。
可是已經晚了,程牧陽的拳頭照著他的太陽穴,狠狠砸下去。在門外有人沖入時,他已經把馬克的身體扔出去,撞翻了一個人。馬克在徹底昏迷中,不斷從口裡湧出大口的鮮血,他的同伴都有些駭然。
誰會想到在審訊室,忽然會出現這種事。可是接下來的一切,他們更不能理解,這個男人竟然能忽略處境,將整個封閉審訊室變成徹頭徹尾的修羅場。
拳到之處,皆要見血。
肋骨骨折,再這麼劇烈運動就是致命的血胸,他再清楚不過。可理智於他,已完全不復存在。他想起的是少年時的那個女孩子。當自己默念心經,卻得不到拯救時,只有她在黑暗中出現,驅散了他所有的夢魘。
所以他絕對無法忍受任何人威脅她。她說什麼做什麼,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但她如果被人逼迫去做什麼,他一定會親手殺掉所有看到的和聽到的人。
程牧陽在扔掉馬克的瞬間,用奪下來的槍,很快就擊斃了兩個人。
餘下的三個也被他打掉了槍,都把短刀握在手裡,以包圍的狀態,貓腰圍著他。
他的眼睛,看著交替出現在視線里的三個人。
內傷已經痛得難以承受,甚至開始出現靈魂出竅的幻覺。
程牧陽低下身子,手中的刀在往下滴血,就在三人錯身撲過來時,他掌心裡那把閃著銀光的刀子,非常精準地擦過了一個人的咽喉。
程牧陽眼中只剩殘酷的冷靜,把自己手中的刀插入他的心臟。
下一秒,已經從這個死人手中,奪過新的短刀。
餘下的兩個,看著程牧陽,越來越後悔剛才衝進房間。
如果只是放棄馬克一個人,起碼還能活五個,可是現在,他們兩個誰也不能逃。即便不是為了中情局而戰,他們也清楚,自己絕對逃不出程牧陽手中的刀。
這根本就不是困獸之鬥,而是單方面的屠殺。
杜從房間里出來,看到監控錄像中的一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牧陽這個男人,竟然在中情局的監控錄像前,殺了這麼多人。
這次行動,是他和馬克主導,帶了六個人。
此時此刻,只剩下他和身邊的同伴,只剩了兩個。
「引爆這個房子,如果我們的人都死了,就引爆。」杜馬上作了決定。
程牧陽的供詞已經拿到,這次任務並不算失敗,起碼炸死他,也有了足夠的證據,繼續下一步和莫斯科的交涉。程牧陽和莫斯科上層太多人有「完美的友誼」,所以他的罪名,足可以威脅到他們。
「杜,有人在問,你剛才關掉了兩分鐘監聽,是為了什麼?」那個坐在監控室的同伴,抬頭看杜,「任何人,在監控室審訊,都不能關掉監聽,這是基本要求。」
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笑:「這個,我會親自和他們解釋。」
這句話說完,監控中,所有人都倒在了地板上。
血流成河,甚至只看著這樣的畫面,就能嗅到濃郁的血腥氣味。兩個人都有些安靜。在血泊中,程牧陽單手撐住地板,艱難地站起來。
他走到昏迷的馬克身前,用一種極原始的方式,跨站在他的身體上,將短刀狠狠地插了下去。然後,抬起頭,看向監視器。
完全冷漠的眼神。
杜輕輕地吐出口氣。
太可怕了,這個人。
他想到引發他發狂的事情,背脊隱隱有冷意。
心口竟似有刺痛,彷彿這一刀,是插在他的心臟,而不是馬克。
「兩分鐘引爆,我在海岸西側等你,」杜煩躁地抓著椅背,又放開,有些不放心地追問同伴,「這個房間是不是封閉的?兩分鐘他會不會跑出來?」
「完全封閉。」同伴迅速設定好引爆程序。
他剛說完,杜已經用槍口對著他的後腦,扣動了扳機。
最後一個,除了杜自己,這個海岸上最後一個中情局特工也死了。
在開槍的一瞬,杜覺得自己彷彿被魔鬼附了體。
明明在兩個小時以前,他們完全掌控了一切,可是兩個小時之後的現在,他們幾乎全軍覆滅。這一男一女,都太可怕,可怕得像是惡魔。
如果有可能,他此一生,都不會再碰任何南家和程家的人。
而現在,杜必須帶走南北,換回他的家人。
杜衝出監控室,到一牆之隔的審訊室抱起南北,往木屋外跑去。此時天已經徹底漆黑,他抱著一個昏迷的女人,在細軟的沙子上奔跑。因為沙子太軟,比他預估的要跑得慢,在轟然巨響和巨浪中,他只能把南北壓在身下,擋住了四處飛濺的沙石和建築碎片。
不知道被什麼劃開了後背,他手摸著溫熱的血,看著燃燒的廢墟,從沙灘上坐起來。身邊是昏迷的南北,杜恨不得對她扒皮抽筋,卻不得不妥協,甚至還要在爆炸中護住她。
杜明白,從對中情局的同伴下手開始,自己就必須從這個世界「消失」,或是做他國的反間諜。他想著漫長的未來,都要在中情局的追殺中度過,就有殺掉南北的慾望。
可惜,現在,他只能帶著南北,離開烈焰滾滾的海岸。
在漫長的昏迷中,南北開始聽見有雨聲。
很大的雨聲,卻像是隔著層玻璃,朦朦朧朧聽不太清楚。
她艱難地睜開眼。
房間里沒有燈,她整個人都被綁得很結實,嘴巴被膠帶封起來,手腳也被固定住,完全不能移動。她應該是躺在床上的,床單上似乎還有很難聞的味道。
不管這是哪裡,起碼不再是海岸邊。
她想,杜應該是成功了。
否則他們不會用這麼低劣的方式,來綁架她。
漆黑的夜,還下著雨,只有灰白色的自然光,從外透進來。
她睜著眼睛,看窗外。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頭痛欲裂。從太陽穴開始,一陣陣的刺痛,蔓延開來,抑不住,只能閉上眼睛,一遍遍默念《般若心經》。
這是她從小和媽媽學的,只要心煩氣躁,就念它來靜心。
沒有死路,這世上任何地方,都不會有死路。只要離開了中情局,就是出路的第一步。
外邊的雨似乎越來越大了,讓她想起了在比利時的日子,回憶鋪展開,到最初的那天。
在擁擠的車后座,他單手放在座椅上,另外那隻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因為腿長,不得已要側過來緊貼著她。開始得如此平淡,只是她想閑聊,而他又剛好會中文。
程牧陽。
程牧陽。
這三個字從心尖滾過,就是灼熱的。
希望他能順利做完一切,而她,需要先回到畹町。
門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都是聽不懂的當地語言。她聽了會兒,想要放棄時,忽然就聽到了菲律賓口音的英文,在應酬著什麼人,很快從間斷的男女對話中,她知道了這裡是什麼地方。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風化區。
很快,返回的杜就證實了她的猜想。
杜扯下她嘴邊的膠帶,給她一口口喂著麵包,始終沉默不語,在最後給她喂水的時候,他終於說:「我會讓你好好活著,直到你哥哥把我的妻子和女兒送到英國。」
送到英國?
南北咽下水,沒有說話。一個背叛了中情局,同時又得罪了莫斯科的人,投靠英國情報機構,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吃完東西,杜又給她封住嘴巴。
杜在房間另一側的床上,躺下來,屋內又恢復了安靜。她閉上眼睛,開始繼續在心中念著《般若心經》。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有夢隨行。
夢中是程牧陽,少年的程牧陽。
穿著量身定製的小西裝,戴著小小的領結,褐色的眼睛,白瓷一樣的皮膚,黑色的頭髮軟軟地卷在耳朵下邊,像極了西洋布娃娃。他正襟危坐,在翻看著佛經,翻了會兒,眼睛終於從經書中移開,一本正經地看向牆壁。
南北也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竟然掛著一幅浮世繪春圖。
真是個小色狼。
她如同旁觀者,看著鏡頭推近他,只覺好笑。可就是這麼盯著少年的他,看著看著,就覺得痴了。這場愛,不管是誰先入了迷,都早已註定了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