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群島的隱秘
1
南北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有股巨大的水力,將她和程牧陽拋起來,如同失重,狠狠地扔到了未知的地方。
剎那間,她只是慶幸,程牧陽讓她提前閉了氣。
否則鹽度這麼重的黑潮,倒嗆到鼻腔,不知道會造成什麼影響。
她只來得及閃過這個念頭,整個身體都被摟在程牧陽懷裡,猛地撞上了什麼,小腿傳來刺痛,是劃傷了。可是隔著一個人身體的撞擊力度,仍舊讓她有強烈的痛感。
她攥住他的手腕,有些緊張。
很怕,怕他有什麼問題。
「沒事。」程牧陽的聲音很冷靜。
他說完,沒有再出聲音。
第一波巨浪已經過去,但暴風雨卻越來越大。剛才是運氣不好,如果沒有這麼大的海浪,沉在水下的暗礁根本不會露出來,也不會造成這麼大的威脅。程牧陽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慢慢不受控制,痛感,已瀕臨承受極限。
幸好,進入了暗礁群,離海岸不遠了。
他控制著身體的浮力,用毅力撐著自己,將南北帶上了島嶼。
他們精疲力竭地躲在岩石縫隙里,躲開風暴。程牧陽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裡,摸出防水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了。小小的火苗,照亮了她和他,他啞著聲音問:「還好嗎?」
兩個人都很狼狽。
身上都有血在往下流。
南北的腿,顯然被岩石劃開了一道口子,因為浸泡在高鹽度的海水中,已經麻痹得沒有了痛感。她只是感覺有微微的亮光,在自己眼前出現。她想開口回答,可是亮光卻忽然滅掉了。
她有些慌,伸手去摸他的手臂。
然後順著,去探他的鼻息和頸動脈。
很虛弱。
「程牧陽?」
這次,真的是人在面前,卻沒有回答。
她在完全的黑暗中,感覺暴雨在不斷透過岩石縫隙,落在身上。
陌生的島嶼,陌生的海域,昏迷的程牧陽,還有自己身上的傷。都讓她繃緊了神經,她從來沒有面對過如此境況。她從身上摸出刀,開始慢慢地割開自己的褲子,憑著痛感找到自己的傷口,簡單包紮起來。
然後她伸出手,輕輕地,沿著他的身體撫摩,尋找傷口。摸到手的時候,感覺到有很深的傷。南北抬起他的手,用牙齒咬住他的指尖,小心用布條把傷口包好,下了狠心繫到最緊,以防血流得太多。
等摸到他的後背,南北驚呆了。
太長的一道傷口,她甚至不知道能用什麼來包紮。
她覺得自己很冷靜,可是手卻控制不住地發抖。最後她把身上的長褲都脫下來,在黑暗中,裁成很長的一條條,她必須給他止住血,否則他一定會沒命。
只有這個念頭,不斷啃噬著她的冷靜。
幸好他隨身帶著烈酒,可以做些消毒處理。
最後她給他包紮的時候,覺得眼眶有些酸,像是要流出眼淚來。直到聽到他無意識地呻吟了一聲,她的眼淚才終於奪眶而出。該死的,明明是他半挾持自己跳船,是他自找的危險……
很漫長的夜晚。
除了巨大的暴風雨,再沒有任何聲響。
她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始終把刀握在手裡,不知道時間,一分一秒地熬著,等到過了一段時間,就開始給他再重新包紮,防止血脈不暢。直到天漸漸亮起來,暴風雨稍顯弱時,她終於開始慢慢地能看到東西。
雨仍舊下著,只是沒有了風。
眼前的程牧陽,臉色蒼白到駭人,嘴唇也幾乎沒有了任何顏色。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臉,滾燙,非常燙。昨晚包紮的傷口,雖然止住了血,但因為沒有任何可視條件,包紮得有些凌亂。露在布條外的手背皮肉,被海水沖刷得泛白外翻。
後背的傷口,更是慘不忍睹。
幸好他身體底子真的是很好。
到現在為止,還僅是昏迷高燒。
外邊的風雨既然小了,她又能看得到,就必須選個更適合棲身的地方。
或者,也許有什麼人會來接他?
南北咬咬牙,把他的表解下來,背起他,走出石縫。
這裡還真是荒島,除了大片的岩石,沒有任何植物。她在大小的岩石中穿走,竟然很快就到了另一側海岸邊,按剛才的路程時間看,這島的直徑絕不超過兩千米……路途中,的確有適合直升機降落的巨石,卻沒有任何東西,而從海島一側到這側,也沒有停靠的船。
程牧陽比她高很多,腳就只能拖在地面,南北又光著腳,不能走太遠。
既然找不到人,她就挑了最適合棲身的縫隙,讓他斜著倚靠在岩石上。不能俯卧,會有雨水不斷淋濕傷口,可又不能仰卧,會壓到傷口。
高燒不退,傷口又深。
沒有人,南北也束手無策。
她嘗試用手接雨水,想要灌到程牧陽嘴裡。可他因為疼痛,在無意識地咬著牙關,根本喂不進去,用手也不行。南北不忍心下重手,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地湊過去,用嘴抵住他的嘴唇,舌頭用力,想要撬開他的嘴。
他的臉滾燙,嘴唇卻是冰冷。
「程牧陽。」她輕聲叫他的名字。
慢慢地,他開始放鬆,任由她的舌頭深入嘴巴里。南北含著水,一口口喂他喝下去。除了這些,她什麼也做不了,在這個連植被都沒有的荒島上。
她摸著他的額頭,看著他的臉。
這是程牧陽第一次在她面前,閉著眼睛如同沉睡。不管是在比利時初相識,還是這次的旅程,她似乎從未見過他這麼放鬆。臉孔很白,在高燒的溫度下,皮膚竟然有些晶瑩剔透的感覺,睫毛覆在眼睛上,遮住了那雙略有陰柔而冷靜漂亮的眼睛。
這也是第一次,她被人連累遭遇危險,沒有生氣。
甚至,他都有可能是始作俑者。
也不知道,船上會亂成什麼樣子。南淮應該會很生氣。
她就這麼看著他,每隔一個小時,就餵給他大量的雨水。
只希望以他的身體素質,足夠抵抗這些。
過了一個日夜,程牧陽的高燒終於退了一些。她再給他喂水的時候,忽然感覺他的舌頭纏繞住自己的,輕輕地吮吸。她睜大眼睛,心跳得有些急,從他的吻中抽離,看著他。
程牧陽慢慢地睜開眼睛:「怎麼不繼續了?」
聲音調侃,但缺少底氣。
他邊說著,邊調整坐姿。他的恢復能力,真是驚人。
「為什麼跳船?」她問他。
「我這幾年,一直在做一件事,」他又閉上眼睛,輕聲說,「抓出程家的叛徒。他隱藏得很深,需要非常手段。所以,我做的所有事,包括這次游輪賭局,都是一步步的圈套。」
南北「嗯」了聲。
他卻不再說下去:「口渴。」
她愣了愣,被他氣得笑起來,伸手去接了捧雨水,遞到他嘴邊。
他笑:「沒力氣喝。」
程牧陽此時的狀態,就像一隻吃飽了的貓,躺在你身邊,任憑你如何威脅恐嚇,都不願意再動一動。他醒來的一瞬,這兩天的陰霾情緒,也都消散了。
雖然雨仍舊在下,他們依舊在荒島上,卻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了。
南北笑著含了口水,低頭去碰他的嘴唇,在觸到的時候,程牧陽伸出完好的左手按住了她的後腦。他吞下她喂的水後,開始緩慢地親吻她。南北的手撐在岩石上,不讓自己的身體帶給他壓力。
他們親吻了很久,始終溫和,並不激烈。
程牧陽的手順著她的背脊,滑到她的大腿上,輕輕地撫摩。南北的長褲早就給他包紮了傷口,如此穿著內褲已經整整兩個日夜,腿冰得嚇人。而他的掌心,卻仍有高熱的感覺。
她和他分開,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微微喘氣:「你不要命了?」
「我說不定會死在這裡,」程牧陽看著她,「捨得嗎?」
南北蹙眉,被他說得心軟如水:「捨不得,不過,死了也是你活該。」
他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她不確定,這樣會不會真的害死他,可卻沒有拒絕。
程牧陽的手指深入她的身體里,或許因為沒有力氣,所有的動作都是出乎意料的溫柔。兩個人的身體早已熟識,她的呼吸慢慢地急促起來,看著他的眼睛不說話。
「北北?」
「嗯。」
「是不是,有些喜歡我了?」
「嗯,」她笑著,貼在他耳邊說,「一點點。」
他似乎想撐起自己的身體。
南北把兩隻手搭在他肩膀上,按住他的動作:「我來。」
她小心翼翼解開他的長褲,跨著坐在他的身上,讓他緩慢地進入。
她身子向後仰著,雙手撐在身後的岩石上。不敢給他的身體造成壓力,只好雙腿用力,小腿的傷口處傳來陣陣的疼痛,和身體里不斷湧出的慾望糅合著。
說不出的感覺。
程牧陽始終看著她的臉,還有微微閉起的眼睛,在她的動作中,不斷地進入退出她的身體。她的腰和腿,在雨水中,有著誘人赴死的美麗。
「疼不疼?」他用臉貼著她的胸口,問她。
「疼,」南北輕輕地喘著氣,「腿疼。」
不斷有雨水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她覺得兩個人都沒理智了,腿上的傷口已經再次崩裂開,有鮮紅的血不斷流出來……
到最後,他緊緊握住她的腰。
南北在傷口疼痛和他用力的佔有中,聽見程牧陽說了句話。
雨聲太大,還有身體的刺激,她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
事後,她給他拆開傷口,重新包紮起來。
當拿著僅剩的酒,想要給他再次消毒的時候,程牧陽反倒是拿起來徹底喝了乾淨。她去摸他的額頭,似乎又熱了起來:「如果你再次發高燒,死了,不知道會不會成為家族艷史。」
「或許會,」程牧陽笑得人畜無害,說話真的有些虛弱了,「我一定告訴他們,要把你寫成我太太,記錄下來。某年某月某日,程牧陽抱著太太南北落海後,最後香艷了一次,還是在荒島上。」
「這個島叫什麼?」她忽然轉開話題。
「巴坦群島之一。」
「沒有名字?」
「大小姐,」程牧陽好笑地看她,「東南亞不是你的天下嗎?菲律賓有七千多個島,怎麼可能都有名字?」
「好,好。我承認,我沒有你知道得多,」南北懶得和他爭執,「所以這個荒島,是你事先就定好的地方?」
程牧陽「嗯」了聲,眉頭蹙起來。
「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沒有人接應?」
他微微笑起來,把她摟在自己身邊:「你怎麼知道?」
「直覺。」南北說,「不過,我可能知道原因。菲律賓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來了,是反政府軍的突然進攻,聽起來有些嚴重。所以,你很倒霉,碰上了菲律賓的內戰,如果我沒猜錯,他們已經進入軍戒封鎖階段了。」
程牧陽恍然:「差不多,應該是這個原因。」
「可是,你的人想要談判,派人來接你,應該不難,」南北有些不懂,「為什麼至今沒有人出現?」
「因為我下的是死令。」程牧陽給她耐心解釋,「這個叛徒,應該是程家的支系,隱藏了兩代以上。當初程牧雲就是因為他們,才得罪了莫斯科上層,所以我和程牧雲安排了這個陷阱,我用四年的時間來追殺程牧雲,手握整個家族,然後,找到一個機會,假死。」
「然後,那個人就會出現?」
「我不死,他不會這麼快出現。程牧雲逃亡了四年,那個人應該會找到他,試圖聯手,或者是徹底殺掉程牧雲,」程牧陽笑了笑,「所以我現在已經死了,不能有任何活著的消息,除了幾個核心的人,不會有人知道真相。所以,他們做任何新的安排,都會需要時間準備。」
南北「哦」了聲,嘲笑他:「那你就等著真死在這裡吧。」
「我會找到阿曼,」程牧陽看上去真的是很累,他閉上眼睛說,「然後,就等著收網了。」
難怪他會說,他根本不在乎賭局的輸贏。
這次的旅程對於他來說,只是四年中恰好出現的機會。
或者他當初爭取千島湖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安排下來,觸怒眾人,在賭船上不斷挑釁眾人的底線。所以,有人安排暗殺他,也情有可原了。
「在你的所有安排里,有沒有我?」
「完全沒有,」程牧陽側過頭看她,「我不可能讓你涉險。」
她嘟囔地說:「那你為什麼讓我看不見?」
剛剛落入海里,他就說,我知道你現在看不見。
除了下毒的人,還有誰能這麼清楚?
他說:「我怕在房間爆炸時,你會忽然出現,所以,用了些小詭計。」
「可沒想到,我還是出現了?」
程牧陽「嗯」了一聲,斷斷續續地,不帶任何情慾去親吻她的嘴唇:「我沒想到,你自己處在危險中,還會來找我。」
「我也沒想到。」
南北咬了咬他的下唇,以資報復。
他伸手在襯衫內側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型的耳內無線電接收機,放到她的左耳里:「他們應該在想辦法找我。」說完,便不再說話。他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
她也閉著眼睛休息。
無線電接收機始終是安靜的。就在她幾乎睡著時,忽然發出細微的聲響,傳出了清晰的聲音,聽著是個年輕的男人,散漫而又輕鬆地念叨著什麼。
南北正要細聽,接收機又沒了聲音,過了幾秒鐘,才又響起來:「重複播報,老闆,我是寧皓。臨時出了一些問題,沒辦法接你了。我現在借用菲律賓炮艦的發射機和你聯繫,已經幫你發了私人落海的求援信號,救援船會在一個小時內到你的位置,」那邊傳來喝水的聲音,似乎還夾著笑聲,「聽說你帶了個女人跳海?真夠浪漫的。祝好運,莫斯科見。」
2
接收機靜了下來,過了幾秒鐘又開始重複剛才的話。南北隨手關了它,看了眼程牧陽。他的狀況真的是不好。她從來都不怕死,只是有時候會怕疼。如程牧陽和自己這樣的人,能享受旁人想像不到的生活,就有必然的準備,隨時失去生命。
如果這個叫寧皓的人,始終沒有找到傳送消息的方式,很可能他就要死在這裡。所以,剛才他真的是抱著必死的打算,和自己纏綿嗎?
她找不到答案。
她的感情過往很單純,只有過沈家明。那時的她沒有依靠,沈家明卻生活順遂,過著她曾渴望的生活。所以沈家明對那時的自己,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
而程牧陽卻不同。他從毫不相干的世界出現,卻跨越了灰色地帶,直接走進自己的世界。
沒有任何猶豫,也從來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就這樣過了快三個小時,海上終於有了救援的信號燈光。
南北拍了拍程牧陽,把剛才聽到的話告訴他。程牧陽從剛才裝著耳內無線電接收機的防水袋裡,找到信號筆,交給南北:「拿著這個,到岩石上去用。有人來了,記得,要用法語和我說話。」
南北點點頭,現在是全線封鎖的敏感時期。兩人的交流,最好能避開無關的人。
她強撐著小腿的傷,站起來,爬到岩石上。
此時風浪已經小了不少,救援船沒有輕易靠岸,放下了一個小型救援艇。
程牧陽在救援艇到來前,讓南北穿上自己的長褲,又讓她把防水袋裡所有槍械子彈和微型炸彈都扔到海里,只留了護照和一把普通的刀。南北開始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待到兩個菲律賓人上岸後,她才算懂了。他們一個拿槍比著他們,一個開始利索地搜身。
像是懷疑兩人的身份。
程牧陽倚靠在岩石上,配合地遞上刀,用菲律賓語簡短地說明了幾句。雖然英語也算是菲律賓主要的溝通語言,可真正讓人感到親切的,卻仍是地方語種。
果然,救援人有些卸了防備,彎下腰和他交談起來。南北跟在他們身側,聽不懂兩人的話,只在那個菲律賓人抬頭打量她時,笑了笑。
遊艇上還有兩個人,看到程牧陽渾身的傷都是自然造成,兩個人又如此狼狽,也就沒再懷疑,用槍比了兩下,帶著他們上了救援艇。
「你剛才在說什麼?」她小聲,用法語問他。
幸好兩個人都在比利時住過,總有適合溝通的語言。
「說我是法國的華裔,帶著緬甸籍的太太度假,可惜碰上了暴風雨。」
兩個菲律賓人仍舊小聲嘀咕著什麼。南北不大放心,低聲追問他:「他們在說什麼?」
他仔細聽了兩句:「在罵人。颱風天氣,還要出來救援外國人。」
送到大船上後,船上的醫生還特地檢查了他們的傷勢,南北的腿只是傷口太長,倒是不深。程牧陽的後背也是如此,沒什麼太大的危險。那個救援醫生看到程牧陽的手倒是嚇了一跳,連連搖頭和他說著什麼。其間,看了幾次南北,她聽不懂,仍舊坐在他身側安靜地聽著。
她似乎從醫生的說話情緒中,猜到了什麼。
救援船上的布置都不是很講究,甚至談不上什麼擺設,就連兩個人坐著的地方,床單上都有淡淡的有色痕迹,分不清是沒洗乾淨的血跡,還是什麼污漬。
他的體溫,又隨著夜幕降臨,高了起來。
醫生只給他拿來袋不知道是什麼的藥水,掛在床邊的架子上。臨走了,終於想起來問他要東西,程牧陽從黑色的防水袋裡,拿出一本護照。
醫生又指了指南北。
程牧陽解釋了兩句,反正是天災,怎麼說都可以。
到深夜,有人來給程牧陽做例行公事的登記,順便告訴他,颱風實在太大,臨時停靠在附近的島邊,等風停了再走。
那個人順便把護照還給了他。
等人徹底走乾淨了,她終於伸出手去試他的溫度。
仍舊在低燒。
「習慣嗎?」他用左手把她的頭往自己肩膀上靠。
南北真是累急了,順著他的手勢,很放鬆地靠著他。
「你以為我一直養尊處優?」她輕輕打了個哈欠,「其實,我小時候跟著小哥哥,哪裡都住過,是個野孩子。」
「我知道,」他近乎耳語地,逗她,「剛才在島上,見識過了。」
她臉有些紅,丟開他不規矩的手。
這樣的氣氛,終於讓人能喘口氣。
南北也終於有機會,裝作不經意地關心他:「你的手,怎麼樣了?」
「不是很好,」程牧陽想了想,「以後鍛煉得好,應該能用勺子,用筷子都有難度。還好,我左手和右手一樣,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她「哦」了聲。
過了會兒,她又問他:「穿衣服可以嗎?」
程牧陽忍俊不禁:「可以,生活尚可自理,就是自衛能力,小幅度下降。」
她的視線落在他包紮完好的右手上:「說不定佛祖是覺得你殺生太多,要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屠刀,並不是真正的『刀』,」程牧陽倒是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是妄念,迷惑,或是執著。有這些才有惡念,惡語,甚至是惡行。」
南北在他肩頭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好長的話,說簡單些。」
「執迷不悟,」他笑一笑,聲音倦懶,「這才是根源。不管是身份、地位、財富,還是美人,總要付出些代價,比如這隻手。」
他說得坦然。
南北把手輕放在他的那隻手上:「怎麼會傷這麼深?」
「來不及用工具,」程牧陽的聲音,低下來,「再慢一步我們就會被炸死,一隻手換兩條命,很合算。」她抬高視線,端詳躺在自己身邊的人,沒說話。
過了會兒她就縮起身子,鑽到他懷裡。
程牧陽很快就睡著了。
她關上燈,只有月光從頂窗透進來。程牧陽躺在她身邊,把她摟在懷裡,南北半夢半醒的時候,總能感覺他有時會動一動手指,在自己手臂上摩挲片刻,然後再繼續睡下去。
這種動作,像是下意識的。
她靠在他身上,兩個人穿著的都是菲律賓人提供的棉布衣褲,顏色偏深,倒像是情侶裝。雖然在換衣服前,她用熱水給兩個人都擦了擦身上的污漬,卻沒有徹底清洗過,有些味道並不是很好聞。
她抽抽鼻子,很羨慕他能睡得這麼踏實。
看那袋子藥水快要用完了,她輕輕按住他的左手,把針拔了下來。
她回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在緬甸。他們無論做工,或是農閑,都喜歡穿拖鞋,總有人說是天熱,雨水太多,或是太過貧窮的原因。
其實,只是為了拜佛方便。
就如同出家人會削髮赤足,信佛的人所追求的都是「上可知天,下可會地」,對佛祖坦誠內心。佛堂外,瓷磚地面常因驕陽而滾燙,走上去都落不下腳,可卻沒人違背這個習俗。
這就是他們的信仰。
而她在那裡,從沒拜過任何佛。
不是不信,而是太信。她第一次見到吳成品的時候,就對他說過縱然雙手血腥,但總要有個底線。她還說過,不要瞧不起緬甸這個國家,他們的仰光大金塔,立在那裡兩千多年,肯定會去照應自己的子民。
她一直相信,所謂的因緣果報。
而她也聽得出,程牧陽剛才說的話,也是這個意思。
只不過他是在說他自己。
程牧陽睡了兩個多小時,醒過來了。他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到在試圖挪動身子的時候,南北忽然就睜開了眼睛:「醒了?」
「你沒睡?」
「你睡,我怎麼敢睡?」她捂著嘴巴,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我怕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不管怎麼說,現在是敏感時期,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她還記得,在緬甸時,那些反政府軍和政府軍的對峙,也非常激烈。
絕不亞於非洲的局部戰爭。
那時候,她和哥哥談起這些事,總會感慨。自己人和自己人搏殺,在任何一個民族,都是讓人遺憾的。綁架、砍頭、談判,最後的結果都是為了小部分人的利益。
「那些人內鬥時,最恨的,其實是插手的外國人。」南淮半蹲在她面前,用刀給她削甘蔗吃,剛剛才砍下來的甘蔗,汁水甜膩,「如果你以後碰到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要參與。」
她張開嘴巴,吐出嚼碎的甘蔗渣,很聽話地「嗯」了聲。
「如果在我們的勢力以外,不小心捲入了這種局部戰爭,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知道你是誰。」當時的南淮,只是把削下來的一塊甘蔗,繼續餵給她,「我不怕花錢換回你,也不怕親自動手,就怕無論花多少錢,流多少血,都換不回你。」
那時候,南淮的話,她真的記在了心裡。
可卻從沒想過,自己真的在陌生的國度碰上了這種事。
就算程牧陽再機關算盡,也沒有料到菲律賓能夠突然內戰。
所以在進入法國領事館之前,他們都是危險的。
「我們現在坐的是政府的救援船,危險會小很多,」程牧陽撐著手臂,從床上坐起來,「而且他們已經和領事館溝通過,保證會把我們安全送達。」
雖然兩個人交流都是用法語,但畢竟是在菲律賓救援船上,還是小心些好。
天亮時,和程牧陽最投機的那個救援人進來,交代了兩句,意思是快靠岸了,兩個人身無長物,就連衣服都是對方友情贈送的,所以不用準備,只等著下船。
那個人把護照還給程牧陽時,說程牧陽的信息還在和法國領事館核實,需要臨時在附近島上登陸,暫住幾日。程牧陽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用菲律賓語說:「沒問題。」
颱風終於離境,風和日麗。
兩個人走上甲板,南北輕輕吸了口氣。忽然一聲悶響,身側低頭點煙的菲律賓人驟然軟下身子,倒在了地上。眼前的景象,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程牧陽輕聲說:「別動,有狙擊手。」
他說完,擦著南北走出半步,將她擋在了狙擊範圍外。
沙灘上站著兩個年輕男人,一個仍保持著射擊姿勢,另一個則摘下射擊鏡,對身後說了句話,不遠處樹叢里馬上走出四十幾個菲律賓人。噴漆偽裝的小口徑步槍,叢林迷彩,標準的作戰裝備。
「內行?」說話的人上半張臉纏著白色繃帶,遮住了右眼,竟能聽得懂他們低聲交流的語言,「這附近有四個狙擊手,你們的勝算不大。」
那個人示意他們雙手抱頭,走下船。
程牧陽沒有答話,用腳翻過那個菲律賓人的身體,看了看他的脖子。同一時間,南北也注意到了那人脖子上的異常,中槍的位置不是子彈,而是一根細針,在陽光下晃著細微的光。
「是麻醉針,」端槍的人,嗓音倒是乾淨,用菲律賓口音的英語說,「藥效三小時。」
3
綁架,仇殺?還是反政府組織的活動?
因為程牧陽的那句話,明顯他已經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起碼不會是普通人。那些救援船的工作人員都很配合,馬上扔下槍,雙手抱頭走下來,只有程牧陽和南北坦然走下船。
她每走一步,都在想,會發生什麼。
「華裔?也是做這行的?」那個領頭的男人走過來,用剛才兩個人說話的法語,問程牧陽,眼神頗有些挑釁和趣意,「想想清楚,再回答我的問題。」
南北用餘光看著他。
這些人應該沒有想到,會碰到同樣危險的人。如果按照程牧陽的計劃,他已經死了,而她也應該配合他,同樣消失在爆炸中。
所以,現在的他是誰?
而她,又該是誰?
「華裔,」程牧陽笑一笑,輕聲補了句,「俄羅斯華裔。」
出人意料的答案。
小頭目盯著程牧陽,揚起了手,所有放下槍的人都再次齊齊端槍。黑漆漆的槍口全部都對準了他們兩個。
「俄羅斯華裔?」男人的聲音甚至有些發緊,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出來,「你姓程?」
程牧陽沒有立刻回答,伸出受傷的右手,在數十道目光中,隨意地搭住男人的肩膀,身子也微微向前傾了傾:「你說得不錯,我姓程。」
小頭目左眼的瞳孔很快收縮了下:「程牧陽?」
這裡,只有南北能聽懂他們的對話。
從剛才他透露自己來自俄羅斯開始,這個小頭目就始終很緊張他的身份,或許是對程家有忌諱,但她卻直覺,程牧陽和這個反政府組織有什麼其他關係。
甚至是不太友好的關係。
短暫的安靜里,遠近的人都在猜測發生了什麼。包括雙手抱頭的那些俘虜,也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們。一個外國人,就能讓反政府組織的小頭目有如此神情?他究竟是誰?
「不是,」程牧陽終於低聲說,「我的名字是程牧雲。」
「程牧雲?」
他頷首,再次確認。
小頭目眼睛裡閃過訝然,疑惑,而後又是恍然的神情,他很快就笑起來,拍了拍程牧陽的手臂:「歡迎你,曾經的程小老闆。」
南北沒想到,在菲律賓北部,能夠碰上南部的反政府解放陣線。這群西班牙殖民時代,熱衷推翻西班牙人,美國殖民時代,又竭力推翻美國人,最後到了菲律賓獨立時,卻將炮火對準了自己獨立政府的人。
絕對是令人忌憚的狂熱武裝組織。
程牧陽倒像是預料到了:「怎麼?這麼歡迎我,不怕現任的程小老闆為難你們?」
「為難我們?」那個小頭目陰陰地咧嘴,笑得很詭異,「他趁著我們和政府宣戰,就抬高了十個點的武器價格,這可都是用兄弟的血換回來的錢。別看我們和他做生意,只要他敢來菲律賓,絕對會被投海喂鯊魚。」
「喂鯊魚?聽起來不錯,」程牧陽也笑得很隱晦,「如果抓到他,一定告訴我。」
「一定!」小頭目儼然已把他當兄弟,「不過他像只狐狸,聽說常年在莫斯科隱匿,根本沒人見過他。」
「他很狡猾,」程牧陽也不無感嘆,「否則,我也不會被逼到這一步。」
南北聽得微微笑起來。
他還真是個渾蛋。
小頭目又罵了幾句,恨不得生啖其肉、剝皮去骨的樣子。她實在聽得想笑,視線移到附近,開始慢慢尋找附近的狙擊手。
那個小頭目竟然沒有說假話,很快,她就找出了四個。
「我記得,你見過他?」程牧陽忽然攬住她的肩。
南北疑惑地看他。
「他在問你,是不是見過程牧陽。」
「見過,」她不置可否,「在莫斯科見過。程牧陽是個渾蛋,徹頭徹尾的渾蛋。」
程牧陽輕輕地揚起眉,笑意浮在眼底。
小頭目卻聽得大笑:「我們在返回棉蘭的途中,有沒有興趣同行?」
他邊說著,邊側身讓出了一條路。說是邀請,倒更像是半強迫的劫持。
「好,」程牧陽倒是坦然,「恰好,我也有些生意,想和你們談談。」
最後,所有政府救援人員,都被押送到另外的船隻,只有程牧陽和南北,坐了小頭目的船。南北在船上睡了幾個小時。
醒來時,程牧陽並沒有在身邊。
接連幾日的折騰,她真是累壞了,可昨晚為了看護他,她幾乎沒有睡過。兩天三夜的不眠不休,讓她這一覺也睡得非常痛苦。夢境一個連著一個,不曾斷過。
醒來時,骨頭如同散了架。
她甚至有些恍惚地看著艙頂,幾秒內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裡。
陌生的潮濕霉味,讓她慢慢地清醒過來。
這兩天三夜,程牧陽的狀況始終不好,她竟然只顧著照顧他,而沒有考慮這件事帶來的影響。程牧陽昨晚曾在救援船上告訴她,這個礦床一開始就是他和沈家的交易,他幫著沈家拿到礦床開採權,而沈家配合他演出這場戲。
難怪,在賭局前,沈家明的父親還親自遞話,讓自己避開程牧陽。
不過,沈家明應該不知道這件事。
而南淮,當然更不知道這件事,這麼意外的消失,縱然有沈家的解釋,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到自己。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要找到機會,遞出消息給小哥哥。
他只含糊地說過,要剔除家族內部的叛徒,可如果只是簡單的叛徒,根本無須他和程牧雲如此地位的人,先後冒險,引出這個人。
他還有什麼在隱瞞?
程牧陽這個人,究竟還有多少的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南北從船艙出來的時候,程牧陽和那個小頭目在吃烤蝦子,比手肘還要大的蝦,兩個人就著啤酒在吃。甲板上十幾個人端著槍在四處張望著,看上去漫無目的,可她看得出,其中的三四個人的視線,始終都在吃喝的兩人身上。
客氣的軟禁。
姓程的人,無論是在任,或者落魄逃難的人,對這些反政府組織都是寶貝。她忽然推翻了自己剛才的想法,如果有可能,盡量悄無聲息地離開。任何方式遞出消息,都會有風險,起碼她現在還想不到很巧妙的方法。
南北看著他,程牧陽忽然就有了感覺,抬起眼睛來望向她。
她走過去,被他勾住腰,抱到了右腿上坐著:「餓不餓?」
「有一些。」
「這個蝦,你吃兩隻就飽了。」程牧陽把手裡的半隻蝦,往她嘴巴里喂。
她咬了口,肉質口感極好。
「你知道Jollibee嗎?菲律賓最大的本地餐飲連鎖,它的老闆就是個華裔。」那個小頭目喝了口啤酒,有些含混不清地笑著,「你知道嗎?在菲律賓,只要有麥當勞的地方,就有Jollibee的連鎖店,絕對不誇張,那個華人,一個人就賺了別人幾十輩子都賺不到的錢。如果我有他的本事,怎麼可能和政府拚命?」
程牧陽笑而不語。
「你們華人,真是太會賺錢了,」小頭目的言語,有些恭維,也有些淡淡的嫉妒,「所以,在東南亞各個國家,最有錢的永遠都是華裔。是不是?程?」
小頭目說完,兀自乾笑了兩聲。
程牧陽依舊沉默著,嘴邊始終浮著很淺的笑,讓人禁不住發冷。
南北拿過他的啤酒,喝了小半口。
船快經過很大的暗礁群。
風景越來越美。
南北走到船尾,看到海里有皮膚黝黑的小孩子不帶任何工具,潛水遊玩。她起先還沒有太注意,後來竟發現,那幾個小孩子都在圍著一隻不大的鯨鯊。而不遠處還有個小女孩,跨坐著獨木舟,笑著往鯨鯊的嘴巴里遞送食物。
她見過這種鯊,卻沒見過這麼多。
「有趣嗎?」
程牧陽忽然伸手,把她橫抱起來,作勢要把她扔到海里。
南北抓住他的衣領,毫不在意:「扔吧,我一定把你也拉下去。可惜它們不喜歡吃人,就喜歡吃吃貝殼什麼的。」
「倒也是,」程牧陽笑著把她放在欄杆上,摟住她的腰,「不太適合殉情。」
她笑。欄杆被曬得有些燙,坐著並不舒服。
剛剛才想要跳下來,程牧陽忽然就說:「我找個機會,把你送回畹町。」
南北怔了怔,摟住他的脖子,輕聲問:「怎麼送?」
「我剛才通過他們,聯繫了阿曼,她會親自送一批軍火來,證明我的身份,」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希望能用程牧雲的名義,和他們結盟,把你送走。」
她恍然。
終於明白他「承認」自己是程牧雲的用意。
在那種環境下,如果說自己是退役的特種兵,是小軍火販,或是毒販,都能遮掩身份,卻不知會被如何處置。唯獨是程牧雲,才能引起這個小頭目的興趣。
在外人眼裡,他這個「程牧雲」,能和家族抗衡四年,絕對會有讓反政府軍饞涎的資產。
比如,軍火。
真是個詭計多端的男人。
早晨那麼危險,他卻在一念間想到了解決方法。
如果說,遇到小頭目他們是場意外,那他顯然利用了這個意外。否則現在的兩個人,肯定被關在另外的俘虜船上,絕不可能聯繫到阿曼,繼續完成他的計劃。
南北暗暗感嘆著,繼續問他:「阿曼來了,就相對安全了,為什麼還要我走?」
「這裡不是很太平,他們,」程牧陽的視線,掃過遠處的那個小頭目,「並不單單是解放陣線,而是這兩年分離出來的派系,自由武裝。這是菲律賓最危險的武裝,他們是因為解放陣線想要和政府和解,所以獨立出來,繼續和菲律賓政府作對的極端分子。」
她「嗯」了聲。
程牧陽微微笑著,手從她棉質的短袖下伸入,輕輕地揉捏著她腰間的細膩皮膚,如同只是談情說愛,享受度假。
可他的話,卻和這些旖旎毫不相干。
「我以為跳海計劃很完美,可你卻意外出現了,離開菲律賓的路線也很完美,卻沒料到菲律賓會封禁領空。就連坐政府的救援船,都會碰到解放陣線的人,」程牧陽有些無奈,「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未來會越來越危險。」
「是啊,」南北輕聲說,「你是我的剋星,有你在我身邊,就連堵車都能碰到槍戰。程牧陽,這次結束,如果你還活著,要不要考慮吃長素算了?積積德。」
「好,吃長素,」他笑一笑,「但是要喝酒。」
「酒鬼。」
她笑起來。
「聽話,」程牧陽把話題又繞回來,「你在這裡,只會讓我分心。」
很平淡的話,可是從他口中說出,就有著讓人著魔的力量。
「阿曼什麼時候到?」她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欣賞他身後的海景和浮在海面上曬太陽的大小鯨鯊。「要躲開菲律賓政府,最快半個月。」程牧陽說。
她的手也在他的背部若有似無地撫摩著,感覺著包紮傷口的繃帶。
暗礁群中,和鯨鯊遊玩的孩子們時不時發出很童真的笑聲。她沒答應他,不過依照程牧陽的個性,也不需要她答應。估計到時候,他總有辦法逼她離開。
心機如此深重,手段極端的男人,真的很危險。
可她卻偏偏信任他。
心念成魔。
心念成魔。
明明是他,成了她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