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緬甸的賭場
1
透過玻璃,南北能看到海面上有另外一艘游輪,不遠不近地跟著。
她邊吃早餐,邊暗暗感嘆周生家的小心謹慎,連出海游輪,都要準備兩艘。
身邊有幾個人,男男女女,始終在交談。
「這幾天各路的交易,快趕上過去五年的總數了,」有個年輕男人,喝了口酒,「難怪都削尖了腦袋來。在這游輪上有三大姓氏鎮著,平時藏著掖著的都明碼標價了,礦源地皮都當是賣白菜似的,要是有什麼條子卧底,絕對能一鍋端了這幫子禍害。」
南北聽得樂不可支。
這人如此疾惡如仇,真該去做無國界志願者,混黑道真是浪費了。
「知道最後入局的人了嗎?」年輕男人忽然說。
為首的一個男人,右手只剩了三根手指,卻仍能拿刀利索地切了塊牛肉:「誰都清楚是哪幾家。那晚看老戲,誰在三樓封閉包房,誰就是最後的入局人。」
「為什麼每次出了好東西,都只能由那幾個姓氏來分?」
為首的男人笑了:「因為他們有資本。這四個姓氏,所持有的財富,絕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所擁有的勢力範圍,也不是用地圖來衡量的。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那個男人忽然停住了聲音。
南北察覺到異樣,回頭去看。
視線里,沈家明正從幾個比基尼女人身後繞過,走進了餐廳。他掃了眼周圍,在看到最角落裡的南北時,徑直走過來,緊挨著她坐下來:「昨晚怎麼忽然就掛電話了?」
鄰桌的人,也因為他的到來,迅速起身離開。
「當時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就掛了,」她隨口應付,「你知道,我一感冒就喜歡睡覺。」
沈家明笑了:「我知道,你有什麼毛病,我都一清二楚。」
她笑笑,喝了口牛奶。
然後,她忽然就想起什麼似的,看他:「沈家明,你是不是特別容易,嗯……和女人上床?」
沈家明愣了,是真愣了。
「還可以吧。你想證明什麼?」沈家明摸出煙,「證明我不再喜歡你了?」
「不是,」她想了想,「我只是好奇。比如我哥哥,他不想讓人成為自己的軟肋,所以從沒什麼正經的女人。你呢?」
「我?」沈家明想了想,「不算容易,也不算難。關鍵是要看,當時我是不是有這個需要。」
南北輕揚眉:「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沈家明看她:「不過,有一個女人,我對她沒有任何需要,卻捨不得看她吃苦受罪。」
「好了,知道了,」南北懶得搭理他,「除了我哥哥,你對我最好了。真的,你對我這麼好,如果讓我重新來一次,我肯定不會那麼衝動和你說分開。可是沈家明,你看我們都分開那麼久了,你就別裝情聖了。」
兩個人相視,都忍不住笑起來。
那時的感情,最是青澀單純。
剛到沈家的時候,她想哥哥,整夜整夜地哭,沈家明迫於無奈只能夜夜陪著她一起睡。兩個十歲大的孩子,手拉著手睡覺,真是美好。
後來開始得也莫名其妙,是他忽然問她:北北,親親吧?
她那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覺得也還可以接受,就親親了。可真是單純,兩個人親親嘴巴的時候,沈家明握著她的胳膊的手,都會微微地發抖。
南北靠在藤木的椅子里,想到過去的一些事情,只是覺得好溫暖。
她穿著的是白襯衫,領口有些大,隱隱約約地竟露出了些暗紅的痕迹。沈家明本是在笑著,瞥見了那些曖昧的痕迹,忽然就輕輕地咳嗽了聲。
南北疑惑看他。
「剛才你問我的問題,是因為程牧陽?」
她點點頭。
「北北?」
她再次疑惑看他。
「你知道,墨西哥和美國僅僅接壤三千二百公裡邊境線,就要六大黑幫共同管理,而俄羅斯一個國家,和中國有七千多公里的邊境線,卻只有一個程家。他們絕對不簡單。最不簡單的是,整個北方都是他們的範圍,我們完全無從插手。」
沈家明平時和她嬉笑著,不覺得有什麼威懾,此時難得正經說話,倒真讓人不得不正視:「如果有一天你真和程牧陽去了莫斯科,出了事,不管是你哥哥,還是我,都來不及做任何動作。所以,你要想清楚,他真的是你最好的選擇嗎?」
南北有些意外,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這麼說。
沈家明伸手,把她襯衫的領子拉高:「偷腥,要記得擦嘴。」
她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也伸手給自己的襯衫多系了一粒紐扣,輕鬆地和他開著玩笑:「你看,你吃醋了,你一吃醋就會說大道理。」
沈家明欲言又止,但看她以玩笑結束這場對話,就知道再如何,自己也追問不出什麼,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南北拍了拍他的手臂:「陪我去看看賭場。」
這艘游輪是周生家私有,格局與普通的度假游輪不同。
五層專屬於周生家的貴賓,很清靜。而四層則是賭場和戲院,還有餐廳,也基本是那些內陸的黑勢力能有機會見到四大家族人的唯一場所。
這裡的裝修很特別,整個大堂的入口,是通過一條特製的懸掛走廊。
浮雕是龍飛鳳舞的詩詞,各朝各代均有,走過走廊,沿木質的扶梯經過三個狹窄的轉彎,才是真正的大堂。
最多夠兩個人走的通道,只能下,不能上。
而出口,在大堂的另一側。
「這樣不錯,誰要在這裡鬧事,估計想逃都逃不走。」南北笑著和沈家明耳語,因為兩個人要走下來,上下都已經有人事先守著,給兩人留了清靜的空間。
沈家明不置可否:「鬧事?我還真想不出,誰能在這裡鬧事。」
她扶著圍欄,邁下最後一級台階,眼前豁然開朗。
整個空間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簾分隔開,圍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賭桌。有吆喝聲,有下注聲,還有無數骰子在青花瓷碟里上下翻滾的聲響。
珠簾里,影影綽綽的都是人。
珠簾外,只有幾十個招待的女孩子,端著酒水和熏香,到處穿走。
南淮從來是個注重實質、忽略形式的人,最不屑這些東西。
所以這些排場,在南北的眼睛裡,都變得極有趣。周生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從戲院到賭場都讓人印象深刻。
「這裡有兩種方式,平日無法解決的爭端,就獨自開一桌,由周生家坐莊,來替雙方解決爭端。無論是勢力範圍、生意、仇殺,或者是女人,只要你想以最小損失來解決的,都可以作為賭局的條件,」沈家明陪著她穿走於各個珠簾外,解釋給她聽,「另一種,就是投機取巧了,這裡的籌碼只能用實物來換,比如,你有一批黃金或者毒品,或者你有什麼建築項目,只要能夠估價的,都可以去換取籌碼。」
「怎麼估?」她好奇地問他,「上船的人哪裡能帶這麼多的東西?」
沈家明指了指西北角的一個巨大的櫃檯:「你只管去那裡畫押,下了船自然有人去兌換。」
南北「哦」了聲,想了想:「快去幫我換點來,我也玩玩。」
「你有什麼可換的?」沈家明倒是奇怪了,取笑她,「嫁妝嗎?」
南北笑眯眯看他:「在緬甸的邁扎央,南家的三個賭場都在我名下,夠不夠?」
「夠,當然夠。」沈家明連連頷首。
金三角的範圍內,最有名的賭博聖地,每分鐘的流動數額,光是想想就能讓人熱血沸騰。
「好了,不逗你了,」南北努嘴,「有哪個是你認識的人,帶我進去看看。」
沈家明招手喚來個小姑娘,問了兩句後,帶她繞到大堂的東南角落裡。
莊家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穿著青花綉紋的旗袍,兩隻手扣著一對青花瓷碟,輕輕地,上下翻動著。
細碎的,骰子碰撞聲響。
她站在賭桌一角,仔細聽了會,倒真沒聽出什麼機關和玄妙之處。看來,這裡真是難得乾淨的賭場。沈家明兀自點了一根煙,她蹙眉,偏頭避開了他吐出的煙霧,而也在同一時間被一隻手臂攬住。
所有人都靜了靜,這個賭桌旁都是沈家的人,自然知道南北的身份,間或也耳聞過沈家這個嫡孫和南北的關係,只有沈家明用一種非常詭異的表情,叼著煙去看貼在一起的兩人。
程牧陽沒說什麼,往桌上「大」的一側,扔了把籌碼。
他的一隻手臂攬住她,手就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南北感覺他掌心的溫度,想起,他的手指如何沉浸在她身體里,讓她輾轉反側,難以掙脫。小姑娘開了瓷盤,他贏了。
眾人在喝彩聲中,恢復了下注的興緻。沈家明也要笑不笑地搖搖頭,去看賭桌。
「昨晚睡得好嗎?」程牧陽低聲問她。
南北偏過頭去看他:「不是很好,你呢?」
「不是很好,我一直在想你,」程牧陽仍舊低著聲音,有條不紊地說,「如果你可以給我多一次機會,我應該不會離開你的房間。」
她噓了聲:「小聲些。」
程牧陽悄無聲息地,握住她放在身側的手,然後,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我剛才看到你,忽然想知道,你在緬甸邁扎央的賭場里,是什麼樣子?」
南北訝然看他:「你去過邁扎央?」
程牧陽輕輕搖頭:「只是略有耳聞。吳氏在邁扎央投資了三億修建賭場,不到三年就被徹底查封,血本無歸。南家在這件事上,應該功不可沒。」
他語調平淡,如同說著無關緊要的事。
可是所有的這些,都和她有關,南北甚至有種錯覺,這個人和自己從來都沒有分開過,他像是如影隨形,洞曉著自己的一切。
在四大家族之下,尚有九個不容小覷的姓氏。
吳氏就是其中之一。
經過這麼多年的蛻變,他們四家大多參與的是各國的上層政治,對賭場之類的蠅頭小利,沒什麼大興緻。世界這麼大,總不能錢都讓他們賺了,該讓的總要讓。
可緬甸的邁扎央賭場,真是個特例。
「在兩三年前,邁扎央剛剛有賭場,你知道,當時的賭客很迷信『見紅』,」南北輕聲貼在他的耳邊,告訴他,「他們相信,只要見紅,就可以讓人手氣旺盛,大殺四方。如果那時你去邁扎央,會看到所有的街道霓虹燈閃爍,到處都是『沖喜』的招牌,骯髒簡陋的屋子裡,會有人給你準備劣質的毒品和黑瘦、幼小的處女。」
她不喜歡,走在那些土地上,隨時都能聽到單薄的木板牆壁內的淫亂聲響,最可怕的,從沒有任何抗拒的哭聲。
在清晰的搖骰子聲響中,程牧陽低下頭,回答她:「我知道,你不喜歡。」
程牧陽的手,始終在輕輕地撫摩她的手臂。就像真是愛極了什麼東西,只想去反反覆復地觸碰,確認它真的存在著。
兩個人的心思,都早已不在這裡。
有什麼悄然蔓延在血液里,一觸即發。
大堂的另一側傳來了驟然的歡呼,還有詛咒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同時,伴著嘈雜的罵聲,從入口的樓梯處滾落了一個人影。
片刻的安靜後,她終於從珠簾的縫隙,看清了匍匐在地的人。
是個黑瘦的,幾乎不著寸縷的小女孩。
2
四周是越來越大的哄鬧聲,誰都不知道,是誰丟下來一個小女孩,可所有人都清楚東南亞曾經最流行的「見紅」博彩。有人能在今天,在這艘船上,在這個賭場里公然做這種事,光是想像,就足夠讓場內的所有人熱血沸騰。
南北蹙眉。
她伸手撩開珠簾,只是想看看這艘船上,有誰可以有這樣的膽子。
很快入口的樓梯,就出現了一雙腳,整個人慢慢地,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里。有人認出來了,低聲開始議論開來。
南北也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低聲喃喃了句話。
「什麼?」程牧陽低聲問她。
「當初讓吳家讓出賭場時,這個人最不肯配合,」南北笑了笑,「我對他印象很深。」
「略有耳聞。最後是中緬政府以賭博罪,查封吳氏在大陸和邁扎央所有的家產,勒令吳氏停止在緬甸的賭場生意,很意外的處理方法,」程牧陽看著她,「不過,處理得很有意思。」
「有意思?」南北笑吟吟地看他。
程牧陽頷首:「你哥哥和那些反政府武裝稱兄道弟,而為你查封賭場的,卻是緬甸政府。」
在他們低聲交流的時候,那個吳家的小少爺,已經站在女孩子面前,讓身後的人抱起小女孩。小小的一個身子,被人夾住腋窩如此抱著,竟單薄得像個破布娃娃。
他兩根手指捏起那慘白慘白的小臉:「不要跑,一會兒有你舒服的時候。」說著話,伸手召來了一個年紀大些的賭場招待,「這裡有沒有包房?」
女人沒想到,會有人有這種要求:「有,有是有,可是這裡是不允許——」
「不允許什麼?」
女人微微笑著,柔聲說:「周生老先生這次特意交代過,這艘游輪上因為有貴客的忌諱,不允許有任何的見紅沖喜。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規矩,如果有人不能接受,只能請先生下船了。」
「見紅沖喜?」吳成品也在笑著,用右手扯下了小姑娘的破布裙子,「她是我女朋友,小女朋友。」然後,是上衣。
因為布太硬,扯了兩三次,終於在布料撕裂的聲音里,扔掉了扯成幾塊的布料。
他做得太坦然,借口也太巧妙。
賭場的那個招待,竟然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
此時,所有的珠簾都已被人掀開,那些端著酒水和熏香遊走的女孩子,也都停步,讓開了那個矛盾的集中地。
最後掀開的那面珠簾後,走出來的,是南北。
她登船是個意外,參與這次的事情也是個意外,所有人都默認畹町的南氏不會出現。所以,當她和程牧陽出現在碼頭,除了深知內幕的人,都以為她不過是程牧陽的女人,那個莫斯科戰爭之王的某個女人。
她穿過一道道珠簾的隔間,曖昧不明的光線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吳成品身邊的人才都退了開。吳成品手裡已經握著把壓衣刀,暗銀色的刀身,在一寸寸割著女孩身上最後的布料。
細微的緬甸語,從那個小女孩的嘴裡呢喃而出。
她不知道這裡還有沒有人聽得懂,這個小女孩只是在念著經文,她幾近全裸,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卻在念著經文。
「別來無恙,南大小姐。」
吳成品餘光看到她,手裡的動作終於停下來。他絲毫都不意外。
這樣的稱呼何其恭順,可是這樣的動作,分明就是在告訴她:南北,我就是為了你而來。
「有幾年了?」南北把視線移到他身上,「兩年?兩年前,我們在邁扎央見過。」
「大小姐還記得?」
吳成品手腕頓了頓,銀色的光,在手中折射著。
他的刀尖就對著她的心窩,伸出手臂就能刺入的距離。
程牧陽和沈家明同時直起身子,沈家明對身邊的人揮揮手,而程牧陽已經從懷裡摸出銀色的槍,端在手裡,瞄準了吳成品的眉心。
同時,有上膛的聲音,在他四周十幾步開外,有二十多個程牧陽的人同一時間舉起槍。
沒有人知道這些人是如何出現,如何上前的。
所有人都是悄無聲息地舉槍,除了上膛和瞄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南北卻看都不看那刀,揚手就是一個清脆的巴掌:「在邁扎央,你就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知道我忌諱什麼。」
「好,哈哈,好!大小姐繼續。」
吳成品舔著自己的嘴唇,手腕已經翻下來,刀鋒向下。
她漆黑的眼睛裡,平靜得不真實:「當初,在邊境線上有十幾個家族,為什麼現在只有四個?」她又走近一步,用兩根手指捏住他的刀刃,「因為中國人總是迷信一些數字,比如4,比如9,所以我們自我淘汰,勝者為王,敗者滅門,最後只剩了四個姓氏。就這麼簡單,」話沒有說完,吳成品的右臉又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所以,不要以為,你能挑釁我們。」
第一次是猝不及防,包括吳成品這個挨打的人,都始料不及。
而第二次,卻讓近百平方米的賭場都寂靜下來。
程牧陽像是笑了,手指已經扣住了扳機。
「北北,」沈家明捏著幾乎要燃盡的煙,曲指彈進了煙灰缸里,「這船上不能有人命。」如果可能,盡量不要在周生家的游輪上鬧出人命,這是客人的禮儀。
而且他知道,南北能做到什麼。
她轉過來,雖然是回答沈家明的問題,卻是在看著程牧陽的眼睛:「不要開槍。」
沈家明原本是笑著的,看到她轉過來,臉色卻驟然變了。
她的身子,和抱著小姑娘的兩個男人,剛好擋住了吳成品的所有要害。可就在沈家明衝出去的時候,吳成品已經動手了。
刀鋒陰冷,直奔南北的後心。
就在刺出去的一瞬他卻被人捏住了咽喉。南北用一種詭異的姿勢,向後仰彎身子,兩根細長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他的喉骨上,粉紅的指甲,嵌入古銅色的咽喉。
那把匕首就懸在她的腹部。多一寸,就足以致命。
大片大片的白光,從吳成品的眼前掠過。咽喉要道被人拿捏著,稍稍用力,就是窒息。
比起兩年前的壓制,此時他才知道死亡並不神秘。
她想要讓他瀕臨窒息,親眼見見絕望的樣子。手指剛才捏緊,用力,忽然感覺吳成品僵住了全身的肌肉,喉骨竟開始不自覺地上下滑動著,在她兩指之間,掙扎著想要求生。
南北輕輕蹙起眉,很快又舒展開。
是程牧陽。
她鬆開手的時候,吳成品同時跌落在地板上。
子彈正中眉心,分毫不差。
也因為是眉心,她身上沒有沾任何的血跡。
在程牧陽開槍的時候,所有持槍的人,都在下一秒同時射殺,有消聲器,二十多發子彈的射擊也帶來了非常瘮人的穿透肢體聲響。除了吳成品,吳家的人中的都不是要害,跌落在地面,蠕動著身子痛苦呻吟。
遠處的程牧陽把槍收回去,臉孔在橙黃的燈光下很平靜,只有眼睛是看著她這裡,他拍了拍沈家明的肩膀,走到了南北的身邊。
她正彎腰,摸著小姑娘各處的骨頭。
幸好,沒有任何骨折。
她輕聲用緬甸語,說:「不要怕,我是南北。」
小女孩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伸出手,有些抖,可還是放在她的手上,呢喃了一句話。沒有人能夠聽得懂,除了她。仍舊是緬甸人喜歡說的祝詞。
那個極度貧瘠內亂的國家,卻樂觀快樂。
他們相信佛祖能保佑人,就連此時此刻,經過暴虐和死亡,她仍舊這麼虔誠地相信。
迅速有人移走了屍體和傷者,幾個穿著旗袍的女孩子,側身坐在地板上,很嫻熟地擦洗血跡。小小的波折,反倒讓所有人都賭性大發。
不得不承認,對於賭徒來說,見血絕對能夠讓所有人忘了人性,沉浸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賭桌上,沉浸在青花瓷碟里那對上下翻飛的骰子里。
幾億美元雖不是個大數目,可這一個賭博罪,究竟讓吳氏被兩國盤剝了幾層皮,她也有所耳聞。吳成品對她有如此怨氣,情有可原,恩怨也還簡單。
可最後,卻是程牧陽將這恩怨,全盤接到了自己手裡。
親手槍殺吳家的小少爺,又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給了周生家一個「大巴掌」。中國人最重顏面,尤其是這麼注重形式的家族,她光是想想,就覺得這次有些麻煩了。
她和程牧陽單開了一桌,兩個人在珠簾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最後,都有了些笑意。
他示意擲骰子的莊家開局,隨口道:「我一直認為,我很了解你。」
南北從他的手裡,拿過一個籌碼下註:「最後發現,你根本就不認識我?記得我說過,小時候經常去抓豚尾猴嗎?能抓猴子的人,腰身都足夠軟。其實我真的會的不多,真的不多。」她抿起嘴巴,歪著頭笑起來,「我哥哥才厲害,他只要照著你的鼻樑打一拳,就會把骨頭碎片推進你的頭顱,手法,完全像個藝術家。」
程牧陽笑一笑,輕輕用手指,敲打著賭桌的邊沿:「那個小女孩,和你說了什麼?」
「感謝我,她說佛祖會保佑我。」
「為什麼?」
「緬甸,」她專心看著莊家輕搖著青花瓷碟,判斷自己的輸贏,「他們是非常信佛教的國家,你如果去過,就會明白,這是他們最真心的祝福。」
程牧陽回憶了會兒,學著那個小女孩的話說了一遍。
果然是語言天才,聽一次就記住了。
可那樣虔誠的話,用他的聲音說出來,卻是百轉千回,有著蠱惑人心的性感。
瓷碟打開,是他贏。
她本想要拿他的本錢,給自己贏回一些,卻不料竟然又是他贏。
程牧陽伸手,按住她放在賭桌上的手,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越欠越多了,怎麼辦?」
「賭債肉償唄,」南北故意說得輕佻,揮手對那個莊家說,「讓我們休息一會兒。」
莊家很識相地退出珠簾。
「你不該在賭場開槍,而且是親手開槍。這不值得,扔給任何一個人去處理都可以,卻不該是你開槍。」
他笑:「在擔心我?」
「我怕你會有麻煩,」南北的聲音柔軟,輕輕地用手指點了點他的眉心,「你在想什麼?程牧陽,告訴我,你這裡究竟在想什麼?」
他握住她的手指,從自己眉心移開,低聲告訴她:「我很少開槍,剛才只是怕你有危險。」
只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他才會這個樣子,說這種話。
南北忽然想起在比利時的那晚,她蹲在地上點了一堆煙火,慶祝自己有了南淮的消息。而那時,他並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開心,只是守著她,怕她被燙到手。
他更不知道的是,一星期後,她就要離開他,回到畹町。
3
他們說著話。
周生家的那個年輕女人,抱著小兒子,進了賭場。
那個小男孩這些天見了南北幾次,卻是格外喜歡她,有模有樣地撩起珠簾進來,拍了拍南北的腿。她笑著把小男孩抱到檯子上。
「我父親說,剛才你為了一個緬甸女孩,鬧了些不愉快?」
四五歲的小男孩,說起話來倒挺有模樣。
「是啊,」南北對程牧陽隱晦一笑,捏了捏小男孩的鼻子,「你父親還說什麼了?」
小男孩聳肩:「父親說,現在的小輩,都不太懂規矩了。」
南北笑出了聲:「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小男孩說,「我用心記下來,來說給你聽的。」
南北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告訴他:「姐姐給你講些有趣的事情。」小男孩頷首,端著小臉看她。「在內陸有很多很多的監獄,裡邊有很多壞人,可是你知道,壞人也分三六九等,」南北小聲哄著他,說,「在那裡,最低等的壞人都要伺候人,或者要被人當作出氣筒的。」
「那麼,」小男孩蹙眉,「他們是怎麼區分等級的?」
「欺負女人,被判刑入獄的最低等,因為欺負女人,都被人視作男人里的弱者。」
「欺負女人?」
南北指了指程牧陽:「比如,他很喜歡姐姐,想要親親姐姐,但是姐姐不同意,但是他一定要親親。就是這樣了。」
程牧陽輕輕揚眉,無聲地笑了。
「所以,記得姐姐說的話,」南北用手指輕輕地颳了下小男孩的鼻子,「永遠不要欺負弱者,不要欺負女人。如果有人違背你的原則,對他不用手軟,因為我們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徹徹底底的大壞蛋。」
這話說完,連小男孩的母親都笑起來,連連誇讚她真是教育得巧妙。
那個女人真的看起來很年輕,南北和她隨便說了兩句,竟然發現她的年紀還不如自己大,只有十九歲,只不過因為穿得很傳統,又抱著個兒子,才顯得老成了些。
兩個人很快就離開了賭場。
程牧陽的房間,在五層走廊的最盡頭。他的手比她大很多,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兩個人從電梯就開始不斷親吻。他的手今晚剛為她殺了人,甚至為她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想,她似乎欠了他很多。
他扭開房門時,她卻先閃了進去。
程牧陽反手關上門,去按壁燈的開關,卻摸到了她的手。
房間里的窗帘都是隔光的,縱然是在午後,依舊是漆黑不明。所有感官都被加倍放大,他一隻手把她撈到懷裡:「北北。」
「噓——」南北輕聲說,「不要說話,讓我說。」
他安靜下來。
「我是誰?」
「南北。」
「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在比利時E40公路上,我們一起坐在汽車的后座,然後,」程牧陽順著她的問話,低聲回答她的問題,「你為了躲開我,獨自下車,卻遇到了槍戰。再然後,是我救了你。」
「誰要躲開你?」南北哭笑不得。
「不是嗎?」程牧陽的手從她的背脊滑下來,托住她的腰,「再想想?」
他真的很聰明。
從最初開始,每一次躲開,每一次退後,他都看得很明白。
「好,好,」南北湊近他,望進他的眼睛裡,「記得,我是南北,我們是在比利時認識的。和你在一起,我不是畹町的南北,永遠都不會是。」
她說得很模糊,意思卻很清楚。
我喜歡你,我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代表我整個家族的利益。
「你對我來說,從來都不代表畹町,」程牧陽把頭低下來,「我只認識,剛才欠我賭債的那個南北。還有那個子彈打到手臂,哭到混亂的南北。」
「程牧陽——」
南北橫過手臂,想要撞開他,卻不料被他一隻手就攥住了自己的手肘。太精準的力度,只是抵消了她的力道,卻不會傷到她。
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掌心,滾燙的溫度。
「你小時候吃了多少苦?才能有這樣的自信,躲開背後的刀?」他的手滑下來,攥住她的手,五指交握著,把她的手臂貼在牆壁上,開始去吻她的額頭、臉頰,一下下地,輕聲告訴她,「你連在湖面上曬幾個小時都會受傷,中彈都會哭,如果我是你哥哥,我不會捨得讓你學這些。」
「那是第一次,」南北輕聲說,「我不知道是那麼疼,而且,那時候我哥哥一直沒有消息,我以為他死了。」
很奇怪。
那次她哭得特別放肆,或許是因為在比利時,那時候她並不是南北,不是真正的自己。或許沒有了南淮,她真的就再不是自己了。
「北北?」
「嗯。」
他斷斷續續地吻著她的嘴唇,引燃兩個人之間的慾望:「北北?」
她又「嗯」了聲,臉頰發燙。
「北北?」
程牧陽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聲音低回。
她閉上眼睛,低低地,「嗯」了一聲。
從最初的最初,他叫她的名字開始,總習慣反覆得到她的回應。不管是她的目光,還是她的應聲,就像是他失而復得似的反覆求證。
很奇怪。
卻讓人有種被需要的滿足感。
他們在黑暗中,靠著牆壁,親吻著對方。
他的手讓她再難逃脫,那雙今晚為了她開槍的手,只是溫柔地從她的襯衫下滑入,流連於她的胸和小腹。程牧陽用一隻腿懸空抵住牆壁,讓她穩穩地坐在自己腿上,手指深深地埋入她的身體里,沒有任何的猶豫。
她混亂,疼痛。可這種疼痛卻沒有太劇烈,像在體內縱了火。她緊咬住程牧陽的肩膀,讓自己不要發出呻吟的聲音,可是他卻知道她所有心思,慢慢地舔著她的耳朵:「疼?」
南北低低地應了聲。
忽然有細微、混沌的金屬的聲音。
程牧陽的手從她的身體離開,從褲子口袋裡摸出那個銀色的小酒瓶,用牙齒擰開瓶蓋,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南北迷茫地看著他,直到他用濕漉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整口酒都灌到了她的嘴巴里。
濃烈的酒精味道,嗆得她淚流滿面。
「渾蛋。」
「繼續罵。」他又給她灌了一大口酒,用自己的舌頭糾纏著她,讓她無法喘息。
「程牧陽,你個渾蛋,徹頭徹尾的渾蛋——」
撕裂的聲音,她胸前的紐扣全都崩開,他的手掌已經重蹈覆轍,卻再沒有溫柔。濃烈的酒精味道蔓延在兩個人的嘴巴里:「繼續罵。」
聲音里,笑意漸濃。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她卻根本無法抗拒。
只是上身這麼緊貼著,嚴絲合縫地摩擦著,她就已經被折磨得神志不清。
到最後他終於去除她所有的衣服,單手把她整個人都抱起來,解開自己的長褲,同時也打開窗帘的開關,吻卻始終沒有中斷。
南北閉著眼睛,感覺到有光線照亮了整個房間。
她迷迷糊糊地咬著他的嘴唇:「不要,開、開燈。」他這個房間正對著游泳池,如果有人在此時出現,一定會看到最香艷的畫面。
「沒有人,有人守在外面,」程牧陽輕聲地哄騙她,「北北,睜開眼睛。」
是日光,並非燈光。
所以真的是有溫度的,灼熱的溫度。
她眯著眼睛,從模糊的視線里看他,那雙褐色的眼睛裡儘是情慾,漂亮得不真實。她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她覺得他就是個乾淨的男孩子。
冷漠,卻善良。
不斷流下來的汗,黏合著兩個人的皮膚。
程牧陽背對著刺眼的陽光,把她的兩個手臂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抬起她的腿,在進入前先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呻吟。
「抱緊我,」他喑啞著,低聲求她,「北北,抱緊我。」
在漫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緊緊擁住她,安靜地等待她習慣自己。
他的身體,困住她的所有思維。南北掙脫不開,只得慢慢去適應。
適應他要撕裂自己的動作,一次一次被貫穿身體和意識。疼痛蔓延在血脈里,六十多度的酒,讓她沒有力氣掙扎,身體因為他的不斷佔有變得柔軟。
整個過程中,程牧陽都安靜而執著地看著她,手從未從她的身體離開。不斷有汗從兩個人的身上流下來,滴落在地板上。兩個人從走廊到床上,她在他的身體下輾轉反側,腰身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著,承受他所有的離開和進入。
「我很想你。」
他重重地喘息著,在最後,用嘴唇壓住她緊閉的眼睛:「一直都很想你。」
驕陽烈日,烤灼著她。兩個人在混亂的床上,同時達到了高潮。
她真的被他的酒灌醉了。
最後只朦朦朧朧地感覺,他把自己抱到浴室里,在花灑的水流下給她洗澡。修長的手指從上到下給她一絲不苟地清洗。
「口渴……」南北蹭了蹭他的身體。
程牧陽的手正托著她的腰,因為她的動作,身體又有了些反應。
「渴——」
「想喝水?」
「嗯。」
「洗完就去喝,好不好?」
「渴。」
太濃郁的酒精,已經讓她嚴重缺水。
尤其還是在水流下,能夠聽到,觸碰到這些渴望的東西。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輕聲呢喃著撒嬌,對程牧陽有著多麼大的誘惑。他把她放在浴缸里,半跪著身子去含住她的胸。
「程牧陽,渴,」南北拍拍他的背脊,卻因為他的驟然用力,輕抽了口氣,「我要喝水——先喝水,先喝水再做……」
她真的要渴死了。
及腰的黑色長髮散落在胸前後背,他的手指纏繞起她的頭髮,不顧她的抗議,分開她的腿,再次把自己推入她的身體。
南北低低地呻吟著,口舌乾燥,心火卻再次被他點燃。
這樣狹小的空間,她幾乎就縮成了一團,被他整個都壓在浴缸里,不斷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終於忍不住側過頭用舌頭去接花灑噴出的水。
「乖,北北,乖,」程牧陽不斷地進入退出,沙啞著聲音去哄她,「不要喝。」
他用手把她的臉扭過來,用自己的嘴唇去滋潤她,身體始終沒有停下來。
等到把她洗乾淨抱到床上時,南北已經醉得在他懷裡睡著了。隱約中,程牧陽陪著她睡了很短的時間,給她餵了三四次的冰水。可她醒來的時候,依舊是口乾舌燥。
房間里沒有人。
已經黃昏了。她側臉貼著柔軟的棉布床單,大海滲透藍天的邊界線上,有沒有落下的太陽。鼻端都是兩個人身體的味道,經過三四個小時仍舊濃烈。
她從出生起,就知道一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
比如如果你出生在一個特殊的家庭,你就要知道,有些現狀是無法改變的。黑即是黑,永遠都無法洗成白色,當你踏入這個世界,當你的名字被所有人懼怕,那麼,你的一個蹙眉,短短的一句話,就會牽扯出幾代人的仇恨,不死無休。
或許面前只是簡單的一杯水。
而它的源頭,就是某些人的鮮血。
程牧陽在某些時刻,絕對是個溫柔而乾淨的人。她曾經以為他只該屬於那個多雨國度,屬於某個實驗室,或者屬於某個科研項目,可從未想過他屬於這個世界。
海上的日落很晚,時間已經接近八點。
今晚是第二場賭局。白天的那些都只不過是前菜,程牧陽應該已經坐在賭桌的一側,面對沈家的長子,或是周生家的什麼人。
程牧陽。
程牧陽。
當太陽終於沉入水平線以下,她的頭仍舊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坐起來。
夜幕降臨,賭局開始,她或許應該去看一看程牧陽坐在賭桌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