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只合江南
捐贈儀式那天,在公眾面前出現的是沈公和沈叔叔,而真正籌辦這場慈善活動的沈策,早就帶著昭昭和沈邵去了九江。那裡有一家分公司,屬於沈策自己的企業。
一群工作狂,以為老闆來視察工作,興奮準備了彙報材料。豈料,沈策一到九江分公司,第一個指令就是:骨幹團建,去廬山、鄱陽湖。
手下幹將們一通抱怨,控訴老闆玩物喪志,在如此下去公司業務將停滯不前……突然,全體噤了聲。玻璃牆外,沈昭昭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進入沈策的辦公室。
這些部下紛紛交換目光,原來老闆消失幾年的「為情所困」,背後竟有如此複雜、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十分鐘後,老闆有個七八歲兒子的消息傳遍公司,甚至傳回到總公司和遠在新加坡的分公司……當公司骨幹聽到邵邵叫沈策「小舅爺爺」時,這個傳聞早已無力澄清。
中午,一行人抵達鄱陽湖。
「深秋以後來露營的人多,」沈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向奪,託了托自己的眼鏡,指著煙波浩渺的鄱陽湖,對昭昭說,「這裡是鳥類越冬的地方。一到秋冬,就是白鶴的天堂了,還有數十萬的天鵝,野鴨、大雁,最大的越冬鳥群都要來這兒。它們成群來時,你仰頭看天,下雪一樣美。」
她沒見過候鳥遷徙,僅在非洲草原見過獸群遷徙,大概能想像出冬日盛況。
來程途中,向奪借著長江,給小孩子講到赤壁之戰,沈邵聽得上癮,等到鄱陽湖,他追問向奪,鄱陽湖的戰爭故事。向奪不了解這裡,求助自家老闆。
平時,沈策鮮少和人談論「戰爭」,今日帶昭昭在身邊,站在鄱陽湖水畔,聯想到他救昭昭出武陵郡,曾在此短暫休息,飲馬鄱陽湖的那個傍晚,不免心中柔軟,順了小孩子的意:「柴桑是軍事重鎮,主要源於一山兩水,廬山、長江和鄱陽湖。」
「長江隔開南北,有名的戰事不勝枚舉,」他望著煙波浩渺的湖面,「鄱陽湖最大規模的一場戰役,是朱元璋船隊對陣陳友諒,歷經三十六日鏖戰,以20萬兵力擊敗敵軍60萬,大獲全勝。鄱陽湖一戰後,朱元璋才敢放言——天下足定。」
他言罷,又道:「算是中世紀世界上最大的一場水戰了。」
向奪被這幾句話激得心生豪邁之意:「要能體驗一回就好了,回到過去。」
「體驗?」他看這個部下。
「一把神兵,馳騁天下,」向奪說,「亂世梟雄,這可是男人們的夢想。」
冷兵器時代的梟雄,現代戰爭不可能再有。
沈策默了會兒說:「我給你講一個大概數字,梟雄故事背後的東西。秦末漢初,因長期戰亂,剩不足1800萬人。其後歸於太平,西漢全盛時約6000萬上下。西漢末,戰亂,人口減半。東漢末,戰亂再起,赤壁一戰後人口折損無數,三國後期統計不足800萬。直至西晉,才恢復到了1600多萬。」
雖然古代的人口統計有各種阻礙,做不到精準,卻能藉此窺見到戰亂的傷害。
名將輩出的三國,有被後世傳頌的大戰,更有:曹操缺糧,謀士供食,混雜人肉;劉備攻廣陵,軍糧斷絕,人相食。那個年代,幾行字就是一場奪城戰,每時每刻都有戰事,哪個將軍攻下哪個城,或被俘,或身亡,或大勝。而死去的百姓,只剩一個統計數字。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每逢亂世,史書上常見三個字是『人相食』,」他輕聲道,「若非如此,誰會想拋下親人,拿起兵刃?」
鳥群成群飛過,影子落在他的眼裡,驚不起一絲波瀾,這雙眸子像將這裡數千年的分合起伏看破了。
向奪託了托眼鏡,琢磨了會兒,說:「你們玩著,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反戰的項目,能投資的。」他轉身去了車上,不消片刻,這位仁兄放下一句話,讓大家繼續玩,他回公司準備新項目去了……毫不留戀,也不給沈策這個老闆面子,徑自開車回去了。
昭昭對沈策這些部下的工作態度心服口服,也不知他從世界哪個角落一個個找來的。
除了他們,還有其它來自駕游的旅人,不知哪輛車放出了一首極富年代感的歌《藍蓮花》。沈策聽了會兒,對昭昭說:「這歌流行那年,澳門給銀河、澳博和永利發了經營牌照。」
她頷首:「我記得。我媽就因為負責這部分生意,才和你爸認識的。」
沈策想說的話,在後邊:「你媽為牌照的事,第一次飛到澳門和我爸談生意。當時我在生病,人在香港,聽說你媽去了澳門,當天換上西裝,強撐著去陪你媽和我家裡長輩吃飯。」
「為了接手家裡的生意做準備?」她心疼,「太拼了。沈叔叔都不心疼你。」
「不是為了生意,因為她是你媽媽,」他說,「想給她留下一點好印象。」
「那年我才多大?」她意外。
「十四歲。」
那年她十四歲,在蒙特利爾,而他十七歲,在香港。
***
當天夜裡,他們住在廬山。
睡至半夜,他帶她離開住處,開車沿山路,駛到一處停車的空地。熄了火。
她打開車窗,樹林里鳥蟲唧唧,時輕時重:「這是哪?」
「一個地方,」他說,「你再睡會兒,時間到了我們下車。」
昭昭摸不透他,蓋了毯子,補眠……再次叫醒她的不是沈策,而是遙遠傳來的鐘聲,斷斷續續,似在天邊,好像還有人在誦經。
「你聽到了嗎?」她困惑看他。
他點頭:「僧人做早課。」
她摸他的手錶,眯著眼看時間,不到五點?原來廟裡的人做早課這麼早。
「我們就是在等這個?」她掩住口,小小打了個哈欠。
他倒背著手,墊在腦後,沒否認:「在蒙特利爾睡醒時,你讓我聽過教堂鐘聲。今天到廬山,我也帶你聽聽寺里的鐘聲。」
昭昭閉著眼,靠到他手臂旁,軟軟笑著。
她清醒後,和沈策一道下車。山林里,沒有一個走動的人影,兩人借著手電筒的光,在早課聲中,沿石板小路,往下行。
「我有個小姨奶奶,看著我和姐姐出生的。她講到廬山,常說舊時讀書人風雅,來廬山裝幾壇雲回去,」昭昭挽著他的手臂,輕聲閑聊,「她說,廬山雲海最有名——」
話音中斷。
腳背上,跳上來一個黑布隆冬的小東西……黏黏的,濕漉漉的。她渾身汗毛倒豎,拚命給他使眼色。沈策用手電筒照了照,蹲下來,辨認她腳上的小東西。
「猜是什麼?」竟還有心思逗她。
她屏息:「……青蛙,還是蟾蜍?」
「蟾蜍。」
一聲驚叫,驚飛林中鳥。手電筒的光里,一隻綠油油的小青蛙蹦跳進了草叢。她胸口劇烈起伏著,指著他,臉色煞白:「明明是青蛙。」
他站直:「不都一樣?」
她氣得睨他,沈策眼神一示意,她以為又有東西,膽戰心驚看石板路旁的草叢,沒有。被他這麼一嚇再嚇,她有了心理障礙,不肯再走,唯恐再蹦出什麼奇怪生物。
他嘆氣:「我背你走,就不會有東西跳到腳上了。」
昭昭天生對爬行類動物有恐懼心裡,被青蛙一嚇,不敢再走深夜山路,半推半就,被沈策背了起來。他如今的體力,背她和背一個幾歲孩子沒差別,毫不費力。
天未亮,山路又是向下而行的,石路濕滑,他走得慢。
她舉著手電筒,給他照前路:「我們去哪?」
「黃龍寺。」
「這麼早去幹什麼?」
「上頭柱香,順便吃齋飯。」
「你還要騙和尚的早飯吃?」
「怎麼是騙?」他笑著踢開路上的碎石頭,「寺里有功德箱,我們多投些功德錢。」
在草木清香中,他背著她,走著走著,天漸亮了。
都說廬山望鄱亭上看日出和雲海最佳,可以見出日出一霎的天地橘紅色變,還有山下鄱陽湖面的水天一色。
而此時,她見到的是廬山日出最平凡的一面。在通往寺廟的石板小路上,她和他循著鐘聲、誦經聲,從黑夜走到天明,兩旁除了高聳入雲的古樹,再無其它。
「這寺有什麼特別的?」她問,「要特地來?」
***
三年後,方丈依照沈策的囑咐,將護心玉還給了方奪。
那天,晁衍、於榮和方奪一道而來,帶著獲知沈策下落的期待,可惜方丈除了歸還護心玉,只是雙掌合十,唱一句佛號,再不肯多言。三位昔日將軍都已經將兵器沉江,不再為將,身著常服,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偏殿門,將方丈團團圍住。
方丈被逼無奈,推開虛掩的殿門,裡邊竟擺著十幾個排位,沈策與沈昭昭並立,往下是昔日十四將,除了他們三個還活著的,名字俱在:「他說,只當他早去了,在荊州城和這些兄弟一起走的。」
這是寺廟裡的僧人所立,都是被沈家軍救過的僧人。
三人怔忡望著這一個個名字,壓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涌而上,含淚懇求方丈能為沈策寫些什麼。他們無法左右朝中史官,只求在世外之地,能為沈策正名。
「施主們跟隨他這麼久,還不了解他的脾性嗎?」方丈笑問。
三人靜默許久,告辭而去。
方丈目送他們離開,像見到一個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剎石階。
那人鳳眸含著笑,倒背在後的手牽著一個左顧右盼,黑髮黑眸,皮膚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樸素衣著,胭脂未著,卻讓人想到托著晨霧的殷紅花瓣,大片大片堆積滿園的那種。一眼看到,滿目是她,再見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著笑,以她的喜為喜,以她的悲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著雨,望遙遠的洛迦山,對方丈說:「最遺憾的是,沒辦法陪她過海登山,走一走山門前的石階。」
而人這一生,又何來無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過所有經過的寺廟,還有山門前的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