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曉風清欲墮時
涵妃至賢德殿時,已經掌了燈。華妃親自迎了出來,一見了她,幾欲落淚:「好妹妹,你來了就好。這些日子,真難為你了。」感慨間彷彿有千言萬語,只是無從說起的樣子。涵妃對華妃境遇略有耳聞,見她神色憔悴,不復昔日那般神氣過人,攜著自己的手,十分誠掣的樣子。她心下不由覺得有三分傷感,只答:「多謝姐姐記掛。」向例照料皇子有四名乳母,為首的一位乳母陳氏,極是盡心盡責。率著眾人迎出來,先向涵妃行禮,道是:「小皇子才剛睡著了。」
涵妃心情急切,疾步而入,宮女打起簾櫳,隔著鮫紗輕帳,影影綽綽看到榻上睡著的孩子,她親自揭開帳子,見孩子睡得正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唇上濡著細密的汗珠,不知夢見了什麼,唇角微蘊笑意。她心中一松,這才覺得跋涉之苦,身心俱疲,腿一軟便就勢坐在床邊。接過陳氏遞上的一柄羽扇,替兒子輕輕扇著。
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吹得殿中鮫紗輕拂。皇子在殿內睡得正沉,涵妃與華妃在外殿比肩而坐,喁喁長談。但見月華清明,照在殿前玉階之上,如水銀瀉地,十分明亮。涵妃嘆道:「沒想到還能見著東華京的月色。」華妃含笑道:「妹妹福份過人,如何作此等泄氣之語?」她們雖有所嫌隙,但皆是皇帝即位之前所娶側妃,眼下頗有化干戈為玉帛之感。提到如霜,華妃深有憂色,道:「沒想到咱們會落到如今的光景,旁的我倒不怕,就怕她終有一日住到坤元殿去,到時你我可只怕沒半分活路了。」坤元殿乃是中宮,皇后所居。涵妃大感驚詫:「她出身罪籍,如何能母儀天下?」
華妃道:「這種掩袖工讒,媚惑君上的妖孽,萬不能以常理度之。冊妃之時內閣也曾力諫,皇上竟然執意而行,程太傅氣得大病了一場,到底還是沒能攔住。」涵妃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倉惶的問:「姐姐,如今咱們該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瞧著她欺侮咱們?」華妃道:「唯今之計,只有在皇長子身上著力——皇上素來愛孩子,又看重皇長子,父子之情甚篤。只要皇上善視皇長子,那妖孽就沒法子。」涵妃嘆道:「話是這樣說,可皇上素來待我就淡淡的,經了上回的事,更談不上什麼情份了。」
華妃執住她的手,她們說話本就極輕,此時更如耳語一般:「眼下正有一樁要緊事與妹妹商量——只怕那妖孽這幾日就要爬到咱們的頭上去了。」涵妃見她如此鄭重,不由問:「姐姐出身高貴,如今又是後宮主事,那妖孽如何能越過姐姐去?」華妃愁眉緊鎖,道:「我聽清涼殿的人說,這幾日那妖孽不思飲食,晨起又噁心作嘔,雖未傳御醫診視,但依她這些癥狀,只怕大事不妙。」涵妃大驚,失聲道:「哎呀,莫不是有……有……」硬生生將後頭的話咽下去,轉念一想,更是急切:「如今她專寵六宮,萬一她生下皇子,那可如何是好?」猶不死心,問道:「不會是弄錯了吧,莫不是什麼病?」華妃端起高几上一碗涼茶,輕輕呷了一口,漫不經心的道:「不管是不是弄錯了,反正咱們得想法子,讓她永遠也生不出皇子來。」
涵妃打了個寒噤,想起宮中老人秘密傳說,太醫院有一種被稱為「九麝湯」的方子,為奇陰至寒之葯。本是由前朝廢周哀帝傳下來,據說不僅可以墮胎,而且服後終身不孕。她怔仲道:「難……道……難道……那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如果皇上知道了……」
華妃打斷她的話:「皇上怎麼會知道,皇上只會當她命里無福,生不出孩子來。」涵妃沉默不語,夜深人靜,四下里蟲聲唧唧,忽爾涼風暫至,吹得人衣袂飄飄欲舉。隱約的絲竹歌吹之聲,亦隨著這夜風傳來,涵妃不覺望向歌聲傳來之方。華妃冷笑道:「那是清涼殿,聽說今晚又傳了舞伎夜宴,醉生夢死,她可真會享福。」
涵妃不語,華妃道:「你也別多想了,再拖日子下去,萬一她生齣兒子來,皇上一定會立她的兒子為儲君,到了那時,你可別替皇長子後悔。」
涵妃回過頭去,隔著數重鮫紗,依稀可以看到兒子睡在榻上,那小小的身軀是她寄予希望的一切,是她的天,是她的未來。她絕不能委屈兒子,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都聽姐姐的就是了。」
皇長子本只是中了暑,精心調養了幾日,漸漸康復。涵妃依例帶了他去向皇帝問安,皇帝恰好下朝回來,剛回到寢殿換過衣裳,聽說皇長子來了,立刻命傳召。涵妃自引了皇長子上殿,母子二人行過禮,方說了幾句話,忽聞宮女傳報淑妃來了。
涵妃心下一震,不由緊緊攥住兒子的小手,但聞步聲細碎,四名宮人已經引著如霜而至。風過午殿,清涼似水,她身上一襲麗紅薄羅紗衣,整個人便籠在那樣鮮艷的輕紗中,蓮步姍姍,腳步輕巧得如同不曾落地,古人所謂「凌波微步」,即是如此罷。她長長的裾裙無聲的拂過明鏡似的地面,黑亮的磚面上倒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光流轉間,透出難以捉摸的神光迷離,更顯美艷。那美艷也彷彿隔了一層薄紗,隱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涵妃竟一時失了神,如霜已經近得前來,盈盈施禮:「見過皇上。」
皇帝道:「不是說不舒服,怎麼又起來了。」如霜道:「睡得骨頭疼,所以起來走走。」澄靜如秋水般的眼眸已經望向永怡:「這便是皇長子吧,素日未嘗見過。」
小小的永怡已經頗為知事,行禮如儀:「永怡見過母妃。」如霜忽生了些微笑意,她本來姿容勝雪,這一笑之下,便如堅冰乍破,春暖雪融,說出不一種暖洋洋之意:「小孩子真有趣。」皇帝甚少見她笑得如此愉悅,隨口道:「倒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又道:「過幾日便是皇長子生辰,雖然小孩子不便做壽,就在靜仁宮設宴,也算是替涵妃洗塵。」
涵妃惶然道:「謝皇上,臣妾惶恐……」
皇帝素來不耐聽她多說,又見如霜有不悅之色,只揮一揮手,命涵妃與永怡退去。
見涵妃謹然退下,如霜忽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並不是討厭她這個人。」
皇帝含笑問:「那你是討厭什麼?」
如霜伸出手去,她手心滾燙,按在他手上,彷彿是塊烙鐵,他只覺手背一陣灼熱,她唇角笑意輕淺:「我只是討厭你看旁的女人。」皇帝嗤笑一聲,道:「說得就像真的似的。」如霜慢慢嘆了口氣,說:「人家對你說真話,你卻從來不當回事。」
六月初九乃是皇長子的生辰,闔宮賜宴靜仁宮,連甚少在宮中走動的淑妃慕氏都前來賀禮。涵妃聽說如霜亦隨皇帝前來,十分意外,與華妃交換一個眼神,方起身相迎。
雖然天氣暑熱,但靜仁宮殿宇深宏,十分幽涼。雖是便宴,仍是每人一筵,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心情甚好,親自召了皇長子一同上坐。如霜本居於皇帝之側,另是一筵,她近來胃口不開,極是喜愛酸涼,所以御膳房專為她預備了青梅羹。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塊,冷香四溢,銀匙攪動,碎冰叮然有聲。永怡不禁望了一眼,但他年紀雖小,極是懂事守禮,極力約束自己,並不再看。如霜便道:「這羹做得很好,也盛一碗給皇長子。」
宮人亦奉了一碗給永怡,永怡離席行禮謝恩,方才領賜。好容易待到宴罷,內官奉上茶來,涵妃道:「臣妾這裡沒什麼好茶,這是今年的丁覺香霧,請皇上與華妃、淑妃嘗個新罷。」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怦怦亂跳,幾欲破胸而出,連話都說得十分生硬。華妃卻十分沉得住氣,笑道:「咱們都是俗人,吃什麼茶都是牛嚼牡丹,淑妃可是吃過好茶的,今日還要請淑妃品題品題。」如霜說道:「可對不住,我向來不吃香霧茶。」皇帝笑道:「就你性子最刁鑽古怪。」涵妃頓時如釋重負,華妃卻神色自若,笑道:「淑妃妹妹沒口福了,還是咱們吃吧。」又與涵妃細細的論起茶道,涵妃額上全是汗,只是張口結舌,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華妃狠狠的望了她一眼,她方鎮定下來。皇帝與如霜不過略坐了一坐,便一同回去了。
送駕轉來,摒退眾人,涵妃這才驚魂未定的道:「姐姐,不成的,我心就快跳出來了,不成的。」華妃道:「她不沒喝茶嗎?你怕什麼?這次不成,還有下次。」涵妃幾乎要哭出來:「咱們還是算了吧,我總覺得大禍臨頭,萬一皇上知道……」華妃嘆了口氣,說:「此事原是為了永怡,你既然說算了,我這個外人還能說什麼。咱們就此罷手,由得她去。到時侯她的兒子立為太子,她當了皇后,咱們在她手下苟且活命,只要放著這張臉去任她糟踐,也不算什麼難事。」涵妃雙眉緊鎖,咬唇不語,忽聞步聲急促,由遠至近。她二人摒人密談,極為警覺,涵妃便揚聲問:「是誰?」
宮人聲音倉惶:「娘娘,不好了,小皇子忽然說肚子疼,現在疼得直打滾呢。」
但聞「咣啷」一聲,卻是涵妃帶翻了茶,她方寸大亂,直往外奔去。華妃一驚之下,亦隨她急至偏殿,老遠便聽到乳母急切的哭聲,幾個乳母都淚流滿面,團團圍著永怡,手足無措。涵妃見孩子一張小臉煞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呼吸淺薄,已經人事不醒。涵妃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軟,差點暈過去。華妃急急道:「傳御醫,快傳御醫。」早有宮人奔出去,華妃又道:「去遣人回稟皇上,快!」
如霜疼得滿頭冷汗,四肢抽搐,手指無力的揪住被褥,連呼吸都成了最困難的事情。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滲下,那牙齒深深的陷入唇中,咬得唇色皆成了一種慘白,她的臉色也慘白得可怕,輾轉床笫,胸腹間可怕的裂痛令她想要叫喊,但最後只能發出一點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這樣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體內彷彿有極鈍的刀子,一分一分的割開血肉,將她整個人剝離開來。那痛楚一次次迸發開來,她忍耐到了極限,嗚咽如瀕死。她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緊緊拽著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拚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麼也不肯放。只會歇斯底里的哭叫:「娘!娘!」不……不……她永遠不會再哭泣,大顆的眼淚順著眼角滑下,血肉剝離的巨痛扭曲了她的神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發出低弱的聲音:「定淳……」
皇帝心下焦急萬分,在殿中繞室而行,幾如困獸。忽然聽見她的聲音,如同詛咒一般,被她如此絕望的呼喚,隔著窗帷,隔著那樣多的人,隔著風與雨的沉沉黑夜,她輾轉哀哭,那聲音凄厲痛楚:「定淳……定淳……」心如同受著最殘酷的凌遲,生生被剜出千瘡百孔,淋漓著鮮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她是在喚他,她一直在喚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卻不在那裡。他雙眼發紅,忽然轉身,大步向殿門走去。趙有智著了慌,「撲通」一聲跪下來死死抱住他的腿:「萬歲爺,萬歲爺,進去不得。」皇帝發了急,急切間擺脫不開,更多的內官擁上來,跪的跪抱的抱,皇帝胡亂蹬踹著,連聲音都粗喘得變了調:「誰敢攔著朕,朕今日就要誰的命。」
趙有智幾乎要哭出來了:「萬歲爺,今日您就算殺了奴婢,奴婢也不能讓您進去。」
皇帝牙齒格格作響,整張臉孔都幾乎變了形,鼻息咻咻,忽然用力一掙,幾名內官跌倒在地,猶死死拉住他的腿。皇帝大怒,抓起身側的花瓶,狠命的向趙有智頭上砸去,直砸得趙有智頭破血流,差點暈了過去。幾名內官終於嚇得撒開了手,皇帝幾步衝到門前,正欲伸手推門,殿外內官倉惶來報:「萬歲爺,華妃娘娘派人求見。」
皇帝頭也未回,怒吼:「滾!」接著「砰」一腳踹開內殿之門,嚇得內殿之內的御醫穩婆並宮女們皆回過頭來,那內官磕頭顫聲道:「萬歲爺,華妃娘娘說,皇長子不好了。」皇帝一步已經踏進檻內,聽到這樣一句話,身形終於一頓,緩緩轉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內官的衣襟,聲音嘶啞:「你說什麼?」
那內官嚇得渾身發抖,如篩糠一樣,只覺皇帝雙目如電,冷冷的注視著自己,結結巴巴的答:「華妃娘娘命人來急奏,說是皇長子不好了。」
身後的聲音漸漸遠去,那些嗡嗡的低語,御醫急切的囑咐,宮人們來往奔跑的步聲,還有她令人瘋狂的凄然呼喚,瞬間都定格成一片空茫。過了許久,他才回過神來:「皇長子怎麼了?」
內官結結巴巴的回奏原委,他聽得數句便沉聲命:「起駕。」
方踏出門檻,身後傳來低低呻吟,那樣艱辛那樣絕望那樣無助:「定淳……」彷彿一柄尖刀,深深戳進心窩裡去,割裂得人肝腸俱裂。他不由得回過頭去,這回頭一望,便再也無法離去。她的手伸撓在空中,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麼,整個人因痛楚扭曲在床榻上,血濡濕了她身下的褥子,她整個人就像被無形的巨釘釘在床上,蜷曲得那樣可怕,她流了那樣多的血,似乎已經將體內的血都流盡了。她奄奄一息,已經再無半分氣力,那聲音細碎如呢喃,如同最後一絲顫音,吐字已經十分含混:「我要……你在這裡……」
往事轟然湧上,那個生命里最寒冷的雨夜,寸寸都是她最後的氣息。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可怕,僵得發硬,他與她十指交握,彷彿能籍此給她一點力量,俯在她耳邊說:「我在這裡。」她嘴角微微歙合,發出的聲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聽清:「孩子……」
「沒有事。」他笨拙的安慰她:「孩子一定沒有事,你也不會有事,我在這裡,我一直在這裡陪著你們。」
晶瑩的淚光一閃,有顆很大的眼淚從她眼角滲出,落在他衣袖之上,慢慢滲進金絲刺繡龍紋里,再無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