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若使當時身不遇
忽然有一股猛力向他襲來,他本能的一偏臉,還是沒來及讓過去。定溏一腳重重踹在他臉上,厚重的小牛皮靴尖踢在他眼角,頓時踢出血來。迸發的血珠並沒有讓定溏住手,他又叫又罵:「你這個小雜碎竟敢想殺我?我今天非要你這條狗命不可。」內官們哄著勸著,卻並不出手阻攔。他護著受傷的左手,竭盡全力閃避著定溏的拳打腳踢。他本來年幼力薄,手上的巨痛令他身形也遲緩下來,內官們裝作是勸架的樣子,卻時不時將他推攘一把,踹上兩腳,他漸漸落了下風。
當雨點般的拳頭落在頭上臉上,皮肉的痛楚漸漸變成無法抵受的麻木,心中終於泛起一縷絕望,哪怕是死,他也不願這樣窩囊的死去。
忽然斜剌里伸出只手來,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頭來,原來是皇四子定淳。他並沒有乘步輦,身後亦只跟隨了兩名內官,十二歲的少年生得形容單薄,彷彿只是個靜弱斯文的半大孩子,但他的手那樣有力,一下子就將他拉了起來。然後躬身對定溏行了半禮:「見過二哥。」定溏嘴角一撇,從鼻中哼了一聲,輕篾的問:「你做什麼?」
定淳冷峻的眉目間瞧不出什麼端倪,徑直望向隨在定溏身後的內官靳傳安:「懿欽皇太后曾於乾裕門立鐵牌,上鐫宮規二十六條,其第十三為何?」
靳傳安不防他有此一問,那鐵牌上的宮規皆是自幼背得熟溜,猝然間脫口答:「挑唆主上不和者,杖六十,逐入積善堂永不再用。」定淳點一點頭:「來人,傳杖,替二哥好生教訓這挑拔主子的奴婢!」
靳傳安嚇得一激靈,定溏哪裡還忍得住,他是皇后嫡子,而定淳的生母夏妃原是皇后的侍女,定溏素來瞧不起定淳,傲然道:「你少管閑事。」
定淳眉峰微揚:「二哥,七弟是我們手足兄弟,這不是閑事。」
定溏嘻嘻一笑,說道:「我才不認這舍鶻小雜碎是我弟弟,他娘是舍鶻的蠻子,你娘是侍候我母后更衣的奴婢,你們兩個倒是天生一對的好手足。」
定淳緊緊抿住雙唇,眸中竟有咄人的晶亮光華,定溏嗤笑一聲:「怎麼?瞧你這模樣,難道還敢攔著我不成?」突然出手,「唿」得重重一拳揮向定灤,定淳本能般將定灤一推,舉手已經格住他這一拳。定溏大怒,撲上去又撕又打,定淳將定灤護在身後,三人已經在雪水中滾成一團,哪裡還拉扯得開來。待得聞訊趕來的眾內官七手八腳將他們分開來,三人早已是鼻青臉腫,這下子事情已然鬧大,瞞不住了。
皇帝聽說此事自然震怒,立時傳了三人前去。
許多年後,已經是豫親王的皇七子定灤,依舊能夠清晰的記起那日初入清華殿的情形。清華殿歷來為皇貴妃所居,形制僅次於皇后的坤元宮。宮人打起厚重的錦簾,定灤頓時覺得熱氣往臉上一拂,裹挾著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整個殿中暖洋如春。宮人引著他們進入暖閣前,輕攏起帘子,那重簾竟全系珍珠串成,每一顆同樣渾圓大小,淡淡的珠輝流轉,隱約如有煙霞籠罩。暖閣之中疏疏朗朗,置有數品茶花——這時節原不是花季,這些花皆是在暨南州的火窖中培出,然後以裝了暖爐的快船貢入京中。
定灤看著那些花,他並不認得這些花兒的名目,只覺得紅紅白白開得十分好看。閣中地炕籠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心裡漸漸的泛起酸楚,他想起母妃所居的永泰宮,那冰窖一樣的永泰宮,便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咯」得碎了,聲音雖微,可他知道此生再也無法重新彌合起來。
那名眉目姣好的宮女已經回奏轉來,恭聲道:「傳三位皇子。」
隨著引路的宮女,三人轉過十八扇烏檀描金屏風,連一向驕縱的皇二子定溏也畏畏縮縮起來,三人行了見駕的大禮,一一磕下頭去:「給父皇請安。」過了半晌並沒有聽到迴音,定灤素來膽大,悄悄抬起頭來,忽然正對上雙明亮濃黑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怔。書案那頭的一雙眸中淺蘊著頑皮的笑意,帶著幾分好奇正望向他們。定灤心中狠狠一抽。雖然日常素少見面,但他認得這雙眼晴,那是比他年長一歲的皇六子定湛。皇帝此時正親自教他臨貼,握著小小的手,一筆一划,淡然道:「習字如習箭,須專心致意,心無旁騖,在亂瞧什麼?」八歲少年的面孔,在嚴父面前有著一種他們皆沒有從容,嘴角綻開一抹笑容:「父皇,兒臣是在瞧兩位哥哥和七弟,並沒有亂瞧。」
皇帝鬆開了手,笑道:「倒會貧嘴。」語氣是他們從來未嘗聽過的寵溺,定灤不由低下頭去,皇帝這才轉過臉來對他們說:「都起來吧。」稍停一停,又道:「去見過母妃。」皇貴妃冒氏自生了皇六子定湛,月子里受寒落下頭痛的毛病。一年裡頭倒病著大半年,三位皇子平素都難得見到她,於是三人又行了請安禮。
冒貴妃生得並不出奇美艷,但一笑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柔婉溫存,話語亦是溫和:「快起來。」見定灤眉下有傷,不由伸出手去:「疼么?」定灤將臉一偏躲閃了去,冒貴妃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中。皇帝本來就在生氣,見他如此,臉色不由一沉:「定灤,誰教你對母妃這樣無禮?」
定灤將臉一揚:「她不是定灤的母妃,定灤只有一位母親。」
皇帝大怒,氣極反倒笑了:「好,好,如今你們都出息了,除了學會打架,更學會頂撞朕了。」冒貴妃見他發怒,已經扶著榻案站了起來,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說話沒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一邊說,一邊向定灤使眼色。誰知定灤並不領情,大聲道:「我不是小孩子。」回頭狠狠瞪了冒貴妃一眼:「用不著你假惺惺!」
皇帝氣得連聲調都變了:「這個逆子!」轉頭四顧,見書案上皆是文墨用具,並無稱手的東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隨手抄起白玉紙鎮,便要向他頭上砸去。閣中人皆未見過他如此盛怒,一時都驚得呆了。冒貴妃嚇得花容失色,她本來距書案甚遠,眼見著攔阻不及,皇帝狠狠的已經一手摜下,定淳忽然搶出來,並不敢阻擋,一下子撲在定灤身上,皇帝這一下便重重的落在他背上,那紙鎮極沉,疼得他渾身一搐。書案前的定湛失聲叫道:「父皇。」
定淳半晌才緩過氣來,背上疼得火辣辣的鑽心,卻牢牢將定灤護在身後,定灤臉色煞白,皇帝本來怒極了,見幾個兒子都嚇得木頭似的了,連定湛都惶然瞧著自己,而冒貴妃早已經含淚跪下去,她這麼一跪,暖閣內外的宮女內官頓時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到底是親生骨肉,皇帝心下一軟,但仍舊沉著臉色,只將足一頓:「都給朕滾!」
定灤定定的瞧著父親,如同從來不識得他,七歲孩子的目光,皇帝竟覺得有些刺目。定淳拉著定灤,躬身行禮:「兒子們告退。」硬是將定灤拉扯了出去,定溏也臉色如土跟著退了出去。
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嚎啕大哭吧,在四哥定淳單薄的肩頭。他想起父皇那一刻猙獰的面容,他根本是痛恨著自己,痛恨自己為什麼要到這世間來。他恨自己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也勝過這樣活著。活在這多餘的世間,活在父親的漠視與母親的悲憫間。定淳削瘦的肩頭似乎化為垣古的石牆,他就那樣無助那樣絕望的抵觸在上頭,將全部的滾滾熱淚化為撕心裂肺的傷悲。
定淳放任在他哭了許久許久,最後御醫替他們檢視傷勢,他右手食指骨折,雖扶正了指骨用了葯,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們皆是五歲學箭矢,他今年本已經可以引開一石的小弓,從此後卻廢了,他的右手連筆都握不穩,拿起筷子時,笨拙無力的叫他生出一身的冷汗。
他再也不會哭了,當看到四哥定淳背上那烏紫的深凹瘀痕——這一記如果砸在他的頭上,只怕他已經不再活在這世間。從此他沒有了父親,或者他一直不曾有過父親,過往的最後一分希翼成了幻像,如今夢境醒來,只余了一個四哥,默然無聲的不離不棄。
他慢慢學會用左手握筆、舉箸,從每一個清霜滿地的早晨,到每一個柝聲初起的黃昏,弓弦絞在指上,勒進了皮肉,勒進了骨髓。那種痛楚清晰明了的烙在記憶的深處,慢慢的結了痂,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鮮血淋漓。他發狂一樣練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鈞重的鐵鉛,痛沉得連筷子都舉不起來。左手的拇指上,永遠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來,如果有稍微的停頓,腦海中總是閃現那一幕,那令他無比驚痛的一幕。只有引開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靜氣瞄準的那一剎那,他的腦海中才會是一片空白,才會有暫時的安寧。他渴求著這種安寧,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飲水一樣,他一箭復一箭,一日復一日,不停的追遂著,永遠也不能停息。
「咄」得一聲,羽箭射在鵠上,深深的透過鵠心,尖利的箭鏃猶沾有鵠心上的幾屑紅漆,在日光下閃爍著白銳的寒光。
滿場采聲如雷,內官高唱:「皇七子大勝魁元!」少年傲然勒馬,眉目間已依稀有幾分四哥定淳貫有的那種淡泊,他的武藝已是皇室貴胄子弟中公認的第一,連大將軍慕大鈞親自調教的皇六子定湛亦不是他的對手。新科的武狀元與他比試騎射,最後也敗下陣來。皇帝誇讚他是「吾家千里駒也。」
這一切都來得太遲了,十五歲的少年對滾滾而來的讚譽和名利,懶怠得不願略有回顧。
「天天跟著定淳,也和定淳一樣陰陽怪氣。」皇二子定溏沒好氣的挖苦:「瞧他那幅樣子,不僅從來沒笑過,估計連哭都不會哭。」
他確實不會哭了,許多年後,當母妃終於寂寞的死去,他也並沒有哭泣。母親身體早就垮了,能拖那麼多年全然是一種奇蹟。彼時他率著大軍出征祁駝關北,大漠滾滾的風沙如刀劍般割過他年輕的臉龐,手中的六百里加急是一道敕令,謚贈他剛剛崩逝的母妃為敬賢貴妃。
那也不過因為戰勢緊急,舍鶻回坦部的騰爾格可汗是他的嫡親舅舅,朝廷兩處用兵,不得不對舍鶻虛與委蛇這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當一年後他親率二十萬鐵騎踏過茫茫的回坦草原,母親惦記了一生,他卻十九年來從未嘗踏足過的回坦草原……金戈鐵馬,潮水般的大軍洶湧席捲,勢如破竹,舍鶻的回坦、朝朝、斡爾韓三部俱滅,從此北疆平定,再無邊境之憂。
班師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得勝門,太子歡欣萬分的執著他的手道:「七弟辛苦。」
甲胄鏗鏹作響,他跪下行禮,語氣恭謹的答:「此乃父皇洪福,非臣弟之力也。」
太子賜宴,犒賞三軍。歡呼雷動中太子含笑對他道:「七弟英武,王師終定舍鶻,父皇與我皆可安心了。」他謹聲只答了個「是」。他們似乎都忘了,他的血脈裡頭流著有一半的舍鶻血脈,在祁駝關北茫茫千里的草原上,他被稱為「初初咯則」,舍鶻話是「狼崽子」的意思。據說騰爾格可汗兵敗之後橫刀自刎,曾經仰天長嘆:「既生此初初咯則,誠天滅回坦也。」
皇二子定溏也私下裡說:「這舍鶻雜碎,遲早有日是頭能咬死人的白眼狼。」
那已經是天佑四十三年,皇帝纏綿病榻已經半載有餘,皇太子奉旨監國,睿親王卻領著內閣的差事,朝中群臣隱約也分為兩派,一派擁嫡,一派擁睿。他雖身在關外,亦隱約聽聞一二。
是日毅親王定淳在府中設宴替他洗塵,兩人大醉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極醒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一盞涼茶,卻見四哥定淳在燈下擬著奏摺。見他醒來,定淳淡淡的對他說道:「這個摺子你繕一繕,明天一早遞進去。」
是辭兵權的奏摺,定淳的眼神一如十餘年前那般淡定:「如今局勢將亂,咱們只能先圖自保。」
他的神色在朦朧的燈下警醒如初,只說:「四哥,我都聽你的。」
狡兔死,走狗烹。他雖然是皇子,亦不過只是朝局間一枚棋子。舍鶻已滅,而他武勛功高,從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刺肉中釘。
果然最後還是中了皇太子的圈套,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段日子。被關押在黑暗無天日的天牢里,飢餓、羞辱,還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憤懣。心底彷彿有一把火,灼烤著他,將一切都焚焚的燃起來,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彷彿又重新回到童年,那般無助,那般羞辱,而他竟再次失去了一切。
他們用這種方式來折辱他,用這種方式來陷害他,而他竟然絲毫沒有辦法,就這樣被困在了獄中,從每一個清晨,到每一個黃昏,日日夜夜,任由那憤懣啃噬著殘存的最後一分尊嚴。
定淳想盡辦法才終於見著他一面,隔著天牢粗糙發黑的木柵,定淳伸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而他只是緊閉雙唇,不願多說一字。
「七弟,我必會為你洗清冤屈。」
冤?
天下皆知他冤又如何?難道父皇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他的父親,可就是他一道旨意將他關進這種地方來,就是他一句話就抹殺他十餘年來的努力,他用了十餘年時間才重新站起來,而他輕輕一推,便將一切重新打翻在地。
他是再也沒有父親了,九五至尊寶座上的那個人,並沒有給他帶來過任何生命中的歡愉,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拋棄,無窮無盡的折辱。
最後是幽禁,閉於王府中漫漫長年,一日復一日,直將萬丈的壯志雄心,一一消磨殆盡。直將風發的少年意氣,熬成兩鬢灰白。
他並沒有老,只是冷了心,從此後一顆心已如餘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