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庚入夢曉窗明
彷彿是春風的輕輕一噓,上苑的桃花就漸次綻放開來。東西雙堤十里丹雲彤霞似的桃花,夾著嫩黃垂柳,沿著兩岸敷水盛開,映得玉清湖中倒影亦是波光流灧,便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的「雙堤知春」。上苑舊址本是前朝大學士趙密的私邸花園,佔地極廣,後毀於兵燹,成了一片瓦礫斷垣。到了本朝永慶年間,天下靖平國力富強,景宗皇帝便選中此地修建行苑,陸續營建亭台館閣,歷三代五十餘載,直到天佑初年,終成四十六景,成為規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上苑行宮距西長京不過六十餘里,車駕一日可至,所以自景宗皇帝始,每年的春祭與秋狩,皆在此舉行。今年皇帝亦循例率了后妃百官,浩浩蕩蕩的大駕出了西長京,駐蹕上苑行宮。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之後,一連數日,賜宴春覲的異姓藩王,射柳擊鞠,君臣日日盡歡,極是熱鬧。
「玉宸連波」是如霜眼下當差的地方,這一處館院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是一處避暑佳地,背山面湖,松林環抱,地處幽靜。因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每年六月便移蹕東華京避暑,所以上苑幾處避暑佳境形同虛設,只由直殿監安排數名宮女內監負責洒掃。如霜來了月余,每日不過抹灰拭塵,到了下午便已無事,十分輕閑。
這日做完了差事,相伴的宮女皆折花鬥草,聚攏來玩耍。如霜因素日不愛說話,所以獨個兒坐在一旁,看她們鬥草。時值春盛,上苑遍植奇花異草,這個尋了紫珠草,那個折了白玉蘭,七嘴八舌,正講得熱鬧,直殿監的小太監小余送新掃帚來了,宮女們玩樂興頭上,無人理會,如霜便起身接了領牌,在上頭畫了押,又領小余去開庫房。待鎖了庫房出來,小余見四下里無人,忽然低聲如同蠅語:「聽說皇上要賜十二名宮女給達爾汗王,請姑娘早做打算。」
如霜輕輕點一點頭,輕得幾乎連耳上米珠墜子也並未搖動半分,小余自去了。過不得幾日,果然司禮監頒詔,從後宮中挑選十二名宮女,賜與即將回藩的達爾汗王。如霜聽到自己名字赫然在冊,正是意料中的事,自然無動於衷。
她們這十二個人一經選出,便被送往一處別苑,由司禮監調教禮儀,只待過得大半個月,達爾汗王起身回藩,便攜她們同往。達爾汗王年過六旬,年老體衰,又是異姓藩王,循例非奉詔不得入京。關外黃沙漫漫,極為寒苦,她們這一去只怕今生再無機會重踏關內,所以雖然每日好飲好食,又有專人侍候,被選中的這十餘宮女仍舊黯然神傷,背地彈淚。
這天晚上,如霜一覺醒來,隱約又聽到啜泣聲,她們本來兩人住一間屋子,便知又是同屋的宮女在哭。夜裡安靜,如霜本來睡眠極輕,這一醒再也睡不著了,只得睜大了眼睛躺在那裡,聽她嚶嚶嚀嚀哭得傷心,一顆心卻木然沒有半分哀慟。還哭得出來,多好,她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兩眼早已乾涸如枯潭。自從小環死後,她最後一次嚎啕大哭,便將此生的淚都流盡了。她從此再沒有淚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心底如同有陰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腑六臟都刺痛如焚,她不能想到小環,不能想到過往,十六歲前的那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會有翻滾的氣血,洶湧得彷彿再也壓制不住。她的手心滾燙,從枕下摸索出一隻小小的扁銀盒,打開來裡頭皆是蠶豆大的丸藥,散發著一縷幽冷香氣,觸鼻即生奇異的鎮定之感,吞了一丸下去,彷彿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她因上次被縊窒息過久,心脈常常不勝負荷,睿親王所延名醫開出了這個秘方丸藥,自她入宮之後,睿親王的人想方設法才將這匣葯送到她手上。發作之時必要吃上一粒,方才能夠平復。
如果哪天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死去,不知是幸抑或還是不幸。丸藥漸漸生了效力,全身的寒苦與心悸終於漸漸平復。她憶起睿親王散漫慵懶的眼神,有時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會給她一種錯覺,彷彿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柄鋒利無雙的利刃,即將無聲的穿透骨血,插入對手最緊要的心脈。那眸中閃爍的神光,便突然掠過一縷根本無法捉摸的輕傲與得意,他嘴角輕抿,浮起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重又是翩然如玉的貴胄親王。
昔年深閨重重,除了父兄,她根本未曾多見過別的男子。如霜偶然會憶起幾位兄長,但他們常年隨著父親征戰在外,即便回到家來卸下鎧甲換了便裝,黝黑的臉龐上總有著風霜的痕迹,一雙眸子常常散發著鷹隼般銳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而睿親王的眼晴,總是散漫無神,彷彿這世上任何東西,都不能引起他的興緻。
但她知道他要什麼,她知道了他的貌似頹靡底下其實暗藏著洶湧的野心。他是興宗最心愛的皇子,骨子裡流淌著虞氏皇家的殘酷嗜勢。他想利用她得到什麼,而她,籍此也將得到自己所想要的,這一場交易,她沒有吃虧。
她蜷在床上一動不動,自從家破人亡之後,她一直都是這樣的睡姿,彷彿一隻惶迷於密林的小獸,再也無法安睡。她就那樣靜靜蜷伏在枕上,聽著窗外點滴的微聲,滴落在新展的蕉葉上。
那一日是雨天,雨從夜裡就點點滴滴,疏疏落落直到天明,眾人晨起梳妝時,司禮監已經派人來催促:「莫誤了時辰。」為示禮遇藩王,成例本應是皇后賜宴此十二名宮女,慰勉數句,作餞行之禮。但當今皇帝還是皇四子毅親王之際,元妃周氏已病卒,皇帝即位後不過一年,視作副後的皇貴妃又難產而歿,所以中宮一直虛懸。因此這日由宮中位份最尊的華妃主持賜宴。如霜打迭起精神,同眾人一同梳洗過了,換了新衣,皆是針工局精製的時新春衫,一色的鵝黃衫子蔥綠百合裙。十二人亭亭玉立,更顯姿態裊娜,容貌美麗,當下由司禮監太監率了,去領受賜宴。
賜宴之處在明月洲,明月洲其實是湖中一座小島,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橋,紅欄弓洞,如長虹卧波,眾人方從橋上迤邐而下,忽然聽見遙遙的擊掌聲。司禮監太監忙低喝一聲,她們皆是受過禮教的,立時順著石階恭敬跪下,如霜眼角餘光微瞥,只見湖中蕩漾著一艘極大的畫舫,四周還有十餘小舟簇擁相隨,舫中隱約飄出絲竹之聲。如霜見到船首作龍紋,船頭簇擁著輅傘冠蓋,在濛濛細雨中隱約可見,已知是御舟,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硬生生要從胸口迸發開來,全身的血都湧入腦中,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壓抑住心底那種狂亂的衝動。
因天朝地勢,西高東低,境內倒有大半州郡瀕海,皆多河澤湖泊,國人長擅治舟。舟上構建數層,玲瓏如樓,號稱「樓船」,制舟之技良聞諸國。這御舟自然極為寬敞明亮,寶頂華檐,飛牙斗拱,如同一座水上樓台。飄蕩湖中,絲弦歌舞借著水音更顯飄渺悠揚,眺望兩岸楊柳垂碧,夾雜無數的灼灼桃花,不遠處輕籠在煙雨裡層疊樓台,在濛濛細雨間便如一卷最完美的畫軸。
真是一片大好的湖山。
睿親王輕抿一口杯中略溫的酒,漫不經心的目光似是無意,掠向御座之上的帝王。九龍盤金朱漆御座,每一片金色的龍鱗都宛若鮮活,皇帝端坐其上,貌是在傾聽豫親王與達爾汗王說笑,嘴角恍惚是微微揚起,雖似笑意,總覺得隔了一層,虛浮得如同並不真切。皇帝素來寡笑少歡,大約因為興宗皇帝在世的時候,並不甚喜這位皇子,而他的母妃鍾氏,又偏愛小兒子皇十一子敬親王定泳,所以自幼在雙親的漠視中長大,養成皇帝這種淡然涼薄的天性。
這皇位本不該是他的。興宗皇帝沖齡即位,在位四十餘載,所育皇子成人的共有十二人。睿親王定湛是興宗的皇六子,乃是貴妃冒氏所出。冒貴妃出身寒微,卻深得興宗寵幸,生下定湛不久,便冊封皇貴妃。子憑母貴,定湛又生得極為聰穎,興宗不免有意想立他為太子。內閣丞輔們卻稟承祖制,力主立皇后所出的嫡長子定沂為太子。定沂才資平庸,興宗素來不甚看重這個兒子,於是帝相僵持,內閣群臣以辭職要脅,罷朝達數日之久,興宗終於被迫讓步。立定沂為太子,將愛子定湛封敕睿王。彼時睿親王才不過九歲,是本朝四百餘年來,破天荒地未成年分府即封王的皇子。
興宗崩後,太子定沂柩前即位,是為穆宗皇帝。穆宗十八歲方被冊立為太子,興宗調教極為嚴厲,定沂平常在皇父面前,連路都不敢走錯半步,十數年來實在被拘得緊了。即位後頓時如飛鳥脫樊籠,肆意妄為。寵信內官,沉緬荒淫,在國喪熱孝中即廣選美女充陳後宮,信了道士的話吃「回春丸」,結果登基四個月之後,還未及等到第二年改元,便在天佑四十二年十月的丙子日,半夜暴薨在正清殿。
一歲之內連崩二帝,穆宗無子,如遵照祖訓「兄終弟及」,該當興宗的一位皇子繼位。號稱「內相」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李錦堂,勾結穆宗的同母胞弟、興宗第二子禮親王定溏,封鎖穆宗薨逝的消息,連夜指使京營入城,禮親王定溏自恃為興宗僅存的嫡子,意圖奪取禁宮衛戍,謀得大位。結果京營指揮使慕元假意應允,臨陣倒戈,兵分兩路,一路去圍了禮親王府,將定溏軟禁,另一路將禁城重重圍住,誑開宮門。李錦堂懵然無知,猶按原計開門相迎,不想慕元領著數萬雄兵,拱衛而入的竟是毅親王定淳,李錦堂見大勢已去,立刻跪地改口高呼毅親王為「萬歲」。定淳不過冷笑一聲,親手揮劍斬殺了李錦堂,然後以袍襟拭血,命慕元「除奸佞、驅閹豎」,慕元躬身領命。是夜,京營閉城大索禮親王定溏與李錦堂的餘黨,此即是後世史書上所載的「丙子之變」。
就在毅親王劍誅李錦堂之後,被重重圍住的禮親王府突然走水,熊熊大火映得京城半邊天空都是稠紅的焰光。此時通城的百姓方知起了變故,而入城的京營已經派出重兵維持宵禁,由素日與毅親王來往最密的豫親王親自率令,所有閑雜人等,一率不得上街走動,更惶論救火。後來人皆道禮親王定溏謀逆事敗後自愧難當,最後縱火自焚。禮親王府上下三百餘口人,皆在這場大火中屍骨無存,連一個活口都未能逃出來。禮親王府連綿數里的雕樑畫棟、錦繡亭台,全都在這場滔天大火中化為烏有。一連三日,大火燃起的滾滾濃煙,幾乎連日頭都遮蔽得黯淡無光,一直到第四日黃昏時分,才由京畿道領著兵卒漸漸撲滅。此時禮親王府早燒成了一片白地,而宮裡宮外已經肅殺一清,不僅李錦堂的餘黨,連同禮親王的心腹屬臣,都誅殺得乾乾淨淨。毅親王定淳在朝儀門稱帝,第二年改元永泰,便是當今的皇帝。
丙子之變前數日,睿親王正巧被穆宗遣去裕陵祭祀興宗,待得歸來,大局已定。皇帝遣使迎出郊外,睿親王俯首稱臣,皇帝亦待這位手足極是客氣,賞賜了大量的財帛莊田,又賜他親王雙俸。因興宗寵愛太過,睿親王自幼驕奢無比。此時無人管束,更是花天酒地,不思進取,每日只在自己府中,以各種稀奇古怪的花樣取樂。睿親王素好丹青書法,手下人諸般奉承,強佔豪奪士紳家藏的珍品字畫。又喜殺戳家奴,強奪良家女為姬妾。一時清流民意如沸,御史連諫數本,卻都被當今皇帝一一留中不發。於是舉朝皆知,皇帝對這位手足另眼相待,睿親王每在御前,也稍稍收斂一二,私底下卻依舊尋歡作樂,荒唐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