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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涼州歲月:第一次爭執

所屬書籍: 不負如來不負卿
我背著糧,從蒙遜家出來。大年初八,雪已不再下,融雪滴滴答答沿著屋檐滴落。我看看難得轉出一抹亮色的天,心想這難熬的冬天應該快過了吧?看到呼延平在大門口如常站著,噓出心中憋悶,抬腳向他走去。 從巷角里轉出一個瘦高身影,修長挺拔的身姿卻讓我僵住,全身血液頓時凝固。看向呼延平,他無奈地對我搖了搖頭:「夫人,法師早已起疑……」 我苦笑,早該料到的。呼延平怎麼抵擋得住羅什的盤問?將糧交給呼延平,讓他先回家,再手足無措地面對羅什。他將我帶到一個無人的巷尾,仔細盯著我的眼,勘透人心的目光讓我頭皮發麻。 「沮渠蒙遜為何給你糧?」他臉色有些青,聲音嚴厲。 我一陣心虛,說出來的話不自主地結巴:「這個……是他請我當西席……」 「哦?為誰講課?沮渠蒙遜只有一個不足一歲的兒子。」 他犀利地看我,劈頭又是一個問題:「你教蒙遜什麼?」 「教……教史……」 「他早已熟讀經史,還需你來教么?」他打斷我,語氣逼人,「艾晴,你是不是告訴蒙遜他的未來,用以換取糧食?」 「我——」 他又急又惱,眉頭緊蹙,聲音抬高:「你忘了我說過的么?這些梟雄若知道你能預言未來,會想方設法控制你,利用你,到時你的處境便危險了。」 我暗自搖頭。居然忘了,撒謊在他面前根本行不通,說了實話我自己也能輕鬆一些。吸口氣說:「我沒有告訴他未來。我只是教他最感興趣的君王之術。」 「君王之術?」清俊的眉皺得更緊,銳利目光射向我,「沮渠蒙遜這樣的人,仁義道德怎是他所喜?」 「是,他的確不喜歡。」 我抬眼對視上他,心情反而平靜下來,酸楚地說:「所以我教給他的,是一千年後一個叫馬基雅維里的人寫的《君主論》。其中心思想便是權力高於道德。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操弄權術,重視實效,相信結果能替手段辯護。」 「艾晴!」他張嘴驚呼,警覺地看一看周圍,壓低聲音責備,「你怎可以告訴他這些?他本就有野心,聽了你所講,會更變本加厲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助長一個梟雄的誕生。」 我迎上羅什澄澈的雙眸,凄清一笑:「你想知道我每天都在給蒙遜講什麼么?」 昂頭看天,天際的一抹亮色,似在漸漸轉暗。無奈地垂下沉重的頭,從沒有此刻那麼痛恨冬日的漫長。 「為達目的,可以偶爾使用惡劣手段。但其後絕不可再用。應審度自己必須從事的一切損害,並且要畢其功於一役,使自己不需要每時每刻不斷重複這些罪行。這樣一來,由於沒有重複這些罪行,君主便能使民心重新安定,並施惠贏得民心。」 我喃喃背出今日教授的內容:君主如何做惡。在講的時候,蒙遜的鷹眼不住閃爍,難掩興奮之色。這個章節,對足了他的胃口。 十一年後,河西鮮卑禿髮烏孤自立,呂光派蒙遜伯父羅仇平叛,卻打了敗仗,呂光一怒之下殺死羅仇。蒙遜帶著伯父的靈柩回盧水老家,對著親族哭訴呂光的荒虐無道。他揭竿而起,十天就聚集了上萬族人,但畢竟勢力還弱。蒙遜堂兄男成圍攻建康城,與那時已被封為建康太守的段業相持不下。男成策反段業,擁立段業為王。於是段業打開城門,成為北涼第一位國主。 本來在那個時候,蒙遜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無法跟族中威望更高的男成相比。段業本就不足為患,蒙遜要上位,第一個要除的,便是自己的兄長男成。於是蒙遜鋌而走險,以毒辣的計謀反間。先約男成祭告蘭門山,又向段業告發男成欲反。男成若來請求祭告蘭門山,便是他要反的證明。段業果真上當,殺了男成。此後,段業死於蒙遜之手,才知蒙遜的狡詐。 他聽著這段如何作惡的話,不住閉目搖頭。再睜開眼時,俊眉緊擰,痛心疾首:「艾晴,這般罪孽之書,你怎可教與蒙遜那種人!你跟我說過,他日後會賣兄稱王。可是,他很可能就是聽了你的話日後才有這些舉動。這殺戮和罪孽里竟然有你的原因,這是在造業啊!」 咬一咬嘴唇,迎面對上他震驚的淺灰瞳仁,凄涼地說:「我知道。但我不會為自己辯護,說歷史本來就是這樣發展。我也不會拿著要讓你們活下去的理由給自己找借口。你不必為吃下去的那些糧食內疚,也無須像伯夷叔齊一樣『不食周粟』,一切後果我自己來擔……」 「艾晴!」他把我摟住,用手捂住我的唇。他的手冰冷,指節處長滿青紫的凍瘡,在寒風中皺起灰色的細紋。 他心疼地嘆息,不忍再責備,眼裡流露著不舍,柔聲在我耳邊低語:「從明日起,別再去了……」 我仍被他捂住嘴,緊盯著他的雙眼,緩緩搖一搖頭。他放下手,不置信地看著我。 「羅什,我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會去。因為,這是我唯一可以幫到你的。我們現在已經幾無財產可賣了……」的a8 猛吸一口氣,不顧噴涌的淚水看向他,嘴角顫抖著說出我一直憋在心裡的話:「羅什,你可想過,為什麼我們每天吃不飽?為什麼我要向蒙遜兜售你不認可的君王之術?」 我喘著粗氣,嗓子隱隱作痛。哽咽著低喊:「因為我們收留了兩百多人,我們要把自己的食物掰成兩百份!沒有他們,我們本來完全可以衣食無憂,安然渡過這個冬天。」 豆大的淚聚積在他深陷的眼窩中,眼裡閃爍著灼人的晶光。扶上我的雙肩,顫動著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地慢慢問出:「艾晴,你可後悔?」 一滴冰冷的雪水沿著屋脊滴到我脖子上,涼意滲透肌膚,直抵心房。聲音不由自主又抬高了,近乎宣洩般地喊: 「若我不是你的妻,我絕對沒有勇氣收留他們!羅什,我從來都比你自私。我的時代教給我的,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沒有你那麼偉大,在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時還想著救毫不相干的人!我之所有這麼做,不是因為我有什麼善良的心。平常時候有,但面臨挨餓時,我想的還是我自己。」 咬著嘴角,讓痛給我注入一份清醒。掙開他扶住我雙肩的手,與他拉開一些距離,涼薄地咧嘴笑出聲:「是不是很吃驚?你衝破層層艱難一心要廝守的妻,竟也有這麼自私的一面,這麼可怕的想法。」 揮開他欲伸過來的手,後退一步,聲音已近乎咆哮:「餓得最難受的日子裡,我心裡怨過你,為何要收留他們?可是埋怨歸埋怨,家中兩百多人,難道現在把他們趕出去不成?走出那扇門,他們就是死路一條。可是他們不走,難道我們要跟他們一起餓死么?」 凌厲的寒風捲起路邊的垃圾,盤旋著掃過我們身邊。天邊好不容易出現的一抹亮色被陰雲遮蔽,又回復到憋悶的沉霾。巷子里只有我一個人嘶叫著,發泄著,在空空的灰色青磚牆上盪出悲戚的迴響。 「我一直在幫你,從不在你面前抱怨,是因為我愛你。愛到寧願與你一起受餓,也不願回去我自己的時代。是你要收留那麼多人,是你要讓他們都活下去。好,那就用我的一切手段來幫你達到這個目的。我也是馬基雅維里的信徒,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的目的,就是活下去!改變歷史又怎樣?你接受與否又怎樣?這些都無法阻止我要自己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的心。」 「艾晴,你……」 不忍看他眼裡聚積的傷痛與莫大的震驚,狠起心腸轉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身後響起沙沙的腳步聲。知道是他,咬著嘴角走得更快。他一直跟在我身後,沒有言語。聲聲沉重的腳步,如同重鎚,一下下擊著我顫抖的心坎。淚水滑落,狠命擦去。大口大口深吸著冷冽的空氣,這個時候,就讓我任性一回。再不發泄出來,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到底還能熬多久……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回去。晚上他像往常一樣抱住我,卻依舊沉默著。第二天到了時間,他讓弟子們出去乞食,自己一直卻不走,守在家中,沉默地望看我。我走出大門,也能感覺出身後那道灼人的哀傷目光,如劍一般片片割著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氣,緊咬嘴唇,強忍住不回頭。 那天呼延平背著兩斗糧護送我一起回來。羅什一日沒有出去,依舊無語,沉痛的眸光默默盯著我。我們,依舊沉默著。家裡人也看出我們的異樣,都不敢多說話,大家早早地天一黑便睡覺了。 睡之前為他受傷的手塗藥膏。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湊近看他的傷勢。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再堅持塗幾天葯,應該就沒事。抬頭看到他怔怔的眼光在我身上流連,嘴唇一張,似乎想要說什麼。我偏開頭,放下他的手,轉身向床走去。躺進被子,臉朝牆壁,縮在角落。 他上了床,在我身邊躺下,與往常一樣伸手摟住我。我背對他,任由他這樣摟著。就算不說,我們也知道對方沒有睡著。已經近三十個小時沒說話了,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如此大的衝突,因為價值觀上的不同。 心突然很倦,到底誰對誰錯有意義么?我們相愛那麼久,本以為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是他那難以改變的身份與信仰。現在看來,衝破巨大阻力相愛的難度遠不如亂世饑荒中的困頓相守。真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么?難道相愛如我們,也跨不過那道坎么? 被窩底下傳來簌簌的細微聲音,感覺出他的兩腳在搓動。突然想起他腳上的凍瘡,肯定是因為被窩裡有暖意,遇熱又開始發癢了。我披衣起身,到床尾摸到他的雙腳。抱進懷裡,為他按摩,這樣可以活血消癢。 正搓揉間,他坐起身,猛地收回腳,將我用力抱緊。伏在他削瘦的胸前,感覺出他在微微顫抖。黑暗中柔軟的唇貼上我的臉,一路摸索著找到我的唇,戰慄著吸吮。我回應著他,捧住他的頭吻上他的眼睛。鹹鹹的濕滑上舌苔,他果真在壓抑著聲音哭泣。心中的堤防徹底衝垮,與他唇齒交纏。他也巍巍顫顫地將唇觸到我的眼。柔軟的唇滑過,這才驚覺,原來,哭泣的不止是他。 羅什,對不起,我是21世紀來的人,我比你自私太多。你並沒有錯,儘管現代人不會認可你的價值觀。我的同時代人,會認為你這樣堅持自我,清高得有些迂腐。可是我呢?我沾染了馬基雅維里思想的現代觀念就是一定是對的么?什麼要讓你們活下去,這些,都不過是我為使用這樣不光彩的手段所找的借口罷了…… 「你沒有錯……」他在我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哽咽著,「羅什自幼憑藉出身受供精良,從未嘗過人間疾苦。我只懂講經釋道,這些本事在災荒面前一無用處。得不來糧食,救不了人。雖有救人於難之心,卻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力。更沒想到這饑荒會蔓延如此之久,連我們也得忍飢挨餓。是為夫連累你一起受苦了……」 我死死咬住嘴角才能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一簾之外,有十幾個人躺著。我用力抱住他,吻著他的唇,湊在他耳邊說:「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羅什,不是你無能。沒有任何人能改變這局面,包括我這個未來之人。我們不是當權者,被呂氏剝奪了神權的你,與我一樣,在災難面前都只是一介平民。你已經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每日乞食,去權貴處說法以得糧。現在,就讓我來盡我的力。無論會造成什麼後果,我自己一人承擔,絕不連累你……」 他用吻封住我的話,輾轉纏繞。將我緊緊揉進胸膛,堅定的聲音輕輕響起:「羅什這一整日里已經想明白了。蒙遜雖詐,總比呂氏強,所以你做的沒錯。至於你因此所造的業障,你是我的妻,你造業是因為羅什要救人。無論地獄之中要受怎樣的苦楚,熱鑊煎煮,猛焰燒身,烊銅入口,羅什替你擔。」 淚水又忍不住滑落,伏在他肩上哽咽:「不要……」 他輕笑一聲,摟著我的雙臂傳來堅定的力量:「那我們一起。」 「好!」吻上他清癯的臉頰,俯身在他耳邊說,「羅什,只要我們渡過難關,我便不會繼續下去。給我點時間……」 他回吻住我,微微扎人的胡茬在我臉上摩挲,耳畔又響起他的低語:「不想讓你去,也是有私心。蒙遜雖不知你是未來之人,但你講的這些,怕是會讓他對你更有興趣。艾晴,你的識見智慧,是這個時代女子沒有的。若他對你起了佔有之心……」 「不要擔心,我有保護自己的方法。如果不是我自己願意,這個世上,還沒有哪個男人可以強迫得了我。」更加貼緊他的胸膛,手指交叉進他的手,「何況你不是藉藉無名之人,他現在也不是君主。強力奪取對他百害無一益,他這樣精明之人,自然懂得權衡。」 「羅什也明白你有能力自保。只是,讓自己的妻每日上另一個男人家中,總是……」 我愣住。他這是吃醋了么?原本苦澀的心裡泛出一絲甜意,破泣為笑。若不是黑暗中,真想看看他吃醋的表情會是怎樣的。捂住他的嘴,貼到他耳邊問:「羅什,你相信我愛你的心不會動搖么?」 他用力點頭。的6c 將他的手掌攤開,用自己的手掌貼上,無聲地擊打一下:「我向你發誓,絕對不會有任何逾規之舉。這樣說,你可放心?」 「如此艱難,你也要與羅什共處,為夫怎會不相信你的心?只是蒙遜非是善人……」他嘆出輕微的一口氣,吻著我的額頭,「一定要當心啊……」 我們緊緊相擁,十指交纏,無聲地親吻著。我在他的吻中想,這樣便能得到力量了,活下去的力量…… 第二天,我結束課程,背著糧袋走出蒙遜的大門。驚訝地發現,羅什跟呼延平站在一起。看見我時,羅什許久未笑的臉上居然浮起淺淺笑意。整個人因這一笑,光彩煥然。冬日裡難得起了太陽,金色光芒撒在他褐紅僧袍上,為這個陰霾的冬天添了一分暖意。雪融得更多,滴滴答答地順著屋檐落下,似下起小雨。 呼延平接過我手上的糧,對我頗有深意地眨眨眼。正詫異間,被羅什牽起手,朝另一邊方向走。回頭看,呼延平已帶著糧走遠了。 「羅什,我們去哪裡?」 他將我小心扶過一灘融化的水窪,回身對著我笑,絢爛若陽光:「到了便知。」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華美典雅的房間,轉頭看羅什,只見清癯的他笑得無比開心,淺灰眼眸一直注視著我的反應。看到我吃驚的樣子,他眉梢眼底都溢出歡喜,一掃幾個月的眉間愁容。 「這是姑臧城內最大的客棧,為李暠所開。因為災荒,本已停業。今日他將最好的上房免費借與我們。」他擁著我的肩,輕柔地說,「家裡不用擔心,我已交代呼延平打理。今日,就在此好好過你二十七歲生辰。」的00 我再次看向這清爽的房間,有多久沒看到這麼乾淨的地方了?鼻子泛起酸意,還未開口說話,便聽到有人敲門。他笑笑,把我按下坐在几案旁,自己走過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便聞到一股香味,有肉香!整日處於半飢餓狀態將我的嗅覺訓練得無比發達。他道聲謝,端進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將面放在我面前,我貪婪地瞪著,咽了咽口水。 這碗面很大很滿,裡面飄著肉絲。這麼大的量,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心裡猜到,肯定是李暠故意的。 他將筷子遞給我,溫柔地對著我微笑:「這是長壽麵,給壽星吃的。你說過你們那裡,沒有生日蛋糕,便要吃面,意為長壽……」 又泛起酸意,吸一吸鼻子,抬眼對他笑:「我們一起吃。」 他輕搖頭,淡淡地說:「你吃吧。你忘了羅什有過午不食戒么?」 「那是在平常時日,而不是現在這樣的饑荒中。佛祖不會責怪的。」我挑起一塊肉,遞到他嘴邊,撒嬌著說,「來,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 他盯著我的眼,笑意蕩漾開。點一點頭,乖乖地張嘴吃肉。這碗面吃得極慢,非得看到他吃一口,我才肯吃一口。他剛開始只是意思一下,吃得極少。我看他吃多少,我也吃多少。然後他又好幾次說吃飽了,我怒目瞪著他,放下筷子也說吃飽了。他終於不再堅持,跟我分著吃完了這碗面,連湯底都不浪費。 今天真的好飽!忍不住捧著肚子心滿意足地告訴他,這是我此生吃過的最好吃的面,天下沒有比此刻這一碗面更好吃的東西了。 他微笑著看我咂吧咂吧嘴,溫柔地將我額前的碎發掠開,讓我在屋裡等一等。然後他一個人走了出去,神神秘秘地。一會兒他回來了,嘴角笑意更甚。 他拉著我的手出了房間,將我引到後院一間屋子裡。一間只有頂上開了幾個小天窗的密封小屋,左右各放了一盤炭火,一扇不透明的屏風擋住,後面飄出靄靄蒸汽,整間屋子熱氣騰騰。幾個小廝提著熱水進來,倒好後將門反手關上。 他仍是微笑著,將我拉入屏風後,一個超大木桶正飄著氤氳熱氣。我咽著口水,自從家裡變成難民營後,為了節約柴火,我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洗澡了。我平常都竭力剋制自己不去在意身上散發的臭氣和頭髮上的搔癢。在蒙遜家裡時,他好多次嫌惡地提出讓我洗澡。可我太忌憚他這個人,怕授人話柄。不如這樣臟臟臭臭的,還可以讓他對我提不起興趣。但天知道我有多想洗澡啊。 「你希望為夫出去,還是……」他將我發繩解開,散開一頭臟髒的亂髮,貼在我耳邊輕語,「留下來服侍你?」 我的臉瞬間紅透。只在私密之時,他會這樣自稱為夫。屋子裡的暖氣滲透進毛孔,舒張開的全身都在冒汗。結婚一年多了,對彼此的身體如此熟稔,卻從未一起共浴過。這樣想著,汗流得更多,整個人如同煮紅的蝦。 看我的窘像,他的臉也一樣滴著紅。咳嗽一聲,便要出去。我拉住他的袖子,低頭看地上的青磚:「你也那麼久沒洗澡了,我不想再聞臭氣。」 抬眼看他,調皮一笑遮掩我的害羞:「今天我生日,你要順著我的意思……」 他俯身,喃喃輕語:「你不說,為夫怎知你的意思?」 「你……」我語結,他什麼時候會使這種壞了?這是非得要讓我說出來么? 說就說,怕什麼!迎上他期待的目光,豁出去了:「伺候我洗澡……」 柔膩的笑一圈圈在眼底如波盪開,他的眼睛在熱氣蒸騰下蒙著薄霧。在他如潮眼波籠罩下,我的鼻子都滲出汗來。的45 「好……」故意拖長的語調,聽在我耳里居然帶著絲惹人遐想的曖昧。 他兩手插在我發里搓揉,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響。他的手法笨拙,老是會扯到髮根。我忍著不喊疼,不想打擾這令我心中生出萬般柔情的畫面。他用勺子將熱水從頭頂緩緩淋下,我弓身搓發,嘴角彎彎。想起十多年前周潤發做的洗髮水廣告。充滿中年魅力的他為一個長發女孩也是這般淋水。細長的水流如串珠,順著女孩黑澤的長髮滑落,這個場景在我心中定格,成為永恆。 「你也進來吧……」洗完頭髮,對著已經沾濕半邊袍子的他囁嚅,「不然,水很快會冷……」 幸好水的熱氣把我的臉紅遮掩了,不過我相信,他的臉絕對比我更紅。所以,當他坐進來還沒坐穩時,我惡作劇地將水潑到他臉上。看他一臉狼狽地甩水,我咯咯地笑開了懷。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以為他要報復,我將兩臂擋在臉前。卻聽得他溫和的聲音柔潤地響起:「別鬧……」 他的臉上還淌著水珠,緩緩匯聚到削尖下巴,流過發青的胡茬,隨著呼吸的起伏,滴到胸膛上。眼光順勢往下滑,及半胸的水漾出細密波紋。水下,麥色肌膚隱隱泛出燦燦光澤…… 費勁地咽一下嗓子,眼睛忍不住在他身上滴溜:「你的手可以浸水么?」 「嗯,已經無礙了。」他抬手看了看已經癒合的傷口,半垂下眼帘,悶悶地出聲,「轉過身,給你擦背。」 聽話地轉身,卻擦到了他的異樣,我的臉如同被夏日陽光照射過。他愣一下,燒得火燙的身軀貼近我,灼人氣息落在我耳畔,聲音低沉如魅:「想要你……」 酥麻的熱感如一線火苗突然從小腹躥升,下意識地開口溢出極細的呻吟。轉頭凝視他如深淵的雙眼,微微張開唇,眼睛閉起。 「不過不能在這裡,水冷了你會凍著。」他突然輕笑出聲,略微離開我的身體。拍一拍我的腦袋,一塊浴布搭上我的肩認真搓揉起來,「所以,莫要胡思亂想,專心洗澡。」 我訕訕地轉回頭,臉比剛才更燙了。 我們手牽手走回房間,一路上兩人都是臉蛋紅紅,不知是不是被熱水熏的。一進房間鎖上門,他探手到我頸後,揚起我的頭吻住我。我靠在牆上,任他在唇齒間流連,深入地探尋。彼此的氣息交纏,熱熱地噴在臉上,燒起忍耐已久的火苗。 我們有多久沒纏綿過了?自從開始賑災,每日迫在眉睫的是生存問題。家中難民營的擁擠狀況,胃空空蠕動的聲音日日伴隨,誰還提得起精神想吃飯以外的事情?今天,吃過一大碗肉絲麵,又洗凈了一個月的污垢,還有一個乾淨的房間給了我們奢侈的獨立空間。這團火,想不燒著都難。 他的嘴裡依舊留著肉絲麵湯的清香,周身還有我最愛的檀香味。那是他特有的味道,從他少年時候起,便讓我沉醉。這麼多年來,我彷彿飲酒成癖之人,溺在其中不欲自拔。貪婪地用舌尖舔他的舌,勾得他與我糾纏。我輕輕啃噬,如同品嘗回味那碗面,引出他的微微輕顫。 氣息越來越灼人,眼裡火苗愈加旺盛。他一手扶住我的肩,一手伸到腰間。正流連於他甜膩的吻中,突然被一把抱起。 「艾晴,你現在好輕……」 我伏在他胸膛上輕笑,描畫著他清俊的五官,高挺的眉骨,柔聲說:「你也輕了……」 將我放上鋪著乾淨棉單的床,他覆在我身上,用纖長的手指細細撫摸我的臉部輪廓,脈脈注視:「等災荒過了,一定要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再不讓你受飢餓之苦。」 我點點頭,認真地說:「好,我寧願胖得走不動路,也不要啥骨感美了。」 他疑惑地看我,不明白「骨感美」是什麼。我沒心思在這個時候解釋,摟住他的脖子,再次與他悱惻繾綣。氣息漸重,眼神迷離,他的手指如火把,撫過一處便點燃我身體的火焰。細長頸項上掛著的結婚戒指晃蕩在我胸前,帶著他的體溫若有若無地撩撥著我心底的渴望。 「我妻……」低啞的嗓音在耳畔掠過,心頭小鹿亂撞,期盼著,等待著。 如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在一波接一波的滾滾浪濤中攀上峰尖。 「愛你……」順著臉頰流淌下的汗水,滴在我胸前。戒指晃過,帶起那滴汗水,又晃上了他的胸。一束最絢麗的煙花綻放,目眩神迷。 「可以明天再回去么?」雲收潮退,氣息漸穩。慵懶地依在他精瘦的肩上,圈著他優雅的頸項。實在捨不得中斷這份柔情蜜意。 「當然可以。」他幫我把被角掖好,柔聲說,「李暠本說可讓我們一直住下去。不過這樣並不妥當,所以羅什只要了一日。」 「一日已經足夠了。」我滿意地在他肩上噌著,「我們有責任照顧家中兩百多人。不過,今天就暫且忘了這些。無論什麼責任,我都希望明天一早再去思考。現在,是我們的兩人世界……」 明亮的笑一直浮在嘴角,為我拂開額頭汗濕的碎發,在我耳邊輕語:「好……」 甜膩地擁著我躺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什麼。起身把丟在床尾的衣服拿過,從裡面掏出一件東西來。我認出,那是他一直隨身帶著的,當年我送給他的瑪瑙臂珠。 「今年沒有錢送你生日禮物,只好自己做了。」 他把珠子遞到我面前,這才看出原本在我手腕上要繞兩圈的珠子,已經變成了獨立兩串。拿起其中更小的一串,他幫我戴上,又將更大一些的戴在自己手上。突然回想起成親前我冒充曉宣時,他在弗沙提婆營帳中把臂珠戴到我手上。那時他看著對我來說太大的珠子,曾經說過日後要改成兩串。沒想到他真的這麼做了。 「我很喜歡這個生日禮物。」 鼻子有些酸意。轉著手腕,欣喜地看著這串晶瑩的珠子。似乎有字,仔細打量,原來在紅潤的珠子上刻了幾個漢字。辨認一下,是七個儒雅的字體——「不負如來不負卿」! 猛地抬頭,他正用溫柔似水的眼神將我包容住。 「我的這串也同樣刻了這句:不負如來不負卿。」他抬起手腕,對著我晃動一下。似乎想起什麼,感慨地搖頭,「很多次想抵當掉,終是捨不得啊。」 「你……」不置信地仔細看上面的字,疑惑地問,「這瑪瑙質地堅硬,你如何刻上這些字的?」 他微笑一下:「本想自己刻。費了許多力氣,非但沒刻上,反倒把手給割了。」 原來他手上的傷是這樣來的!不爭氣的淚一下子湧出,捧著他的手貼到心房:「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並無大礙。」他溫潤地笑笑,「實在無法了,便通過李暠找到一位玉匠。是用玉匠的金剛鑽刻出來的。」 看我皺著臉要哭,急忙貼上我的臉頰親一下:「今日是你生辰,不能哭。」 伸手將我攪進懷,滿足地嘆息一聲:「你說的這位僧人,把羅什畢生所求凝成一句詩。與他相比,羅什幸運太多。記得你說過,他為心愛的女子寫了很多詩,你還記得多少?」 知道他是想讓我轉移想哭的心思。眼珠子轉了幾圈,我坐起身說:「念詩不如唱首歌給你聽好么?是根據他的詩改編的,你可願意破離歌舞戒?」 「是你唱,自然可以。」他也坐起,將棉被拉高裹住我。柔柔地撫著我的發,晶亮的眼蘊著幸福的笑。 我清清嗓子,拉開喉嚨婉轉地唱: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輕姑娘的面容,浮現在我的心上。 啊依呀依呀拉呢,瑪傑阿瑪。啊依呀依呀拉呢,瑪傑阿瑪。 如果不曾相見,人們就不會相戀。如果不曾相知,怎會受這相思的敖煎。 啊依呀依呀拉呢,瑪傑阿瑪。啊依呀依呀拉呢,瑪傑阿瑪。」 他的眼光一直追隨著我,眼裡的讚許讓我唱得更動情。我沒有譚晶的功力,高音部分唱不上去。只是儘力唱得婉轉動人,自己聽來都有些得意。原來,在心愛的人面前,唱歌也能那麼溫情。 唱完後含笑看他,他扶著我的肩半靠在床頭,讚歎著:「不相見便不相戀,不相知便不相思。羅什對你,便是如此……」 靠著他的肩頭,與他十指交纏,回憶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情詩。他的好多詩是以現代詩的形式翻譯,羅什不一定能迅速理解。所以我再找了一首他的古體詩:「還有一首: 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 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 想起倉央嘉措短暫而悲慘的一生,黯然說道:「他此生無法與愛人廝守,只能許以來世了。」 他眼光灼灼,定定地凝視我:「羅什已犯太多罪孽,怕是要永墜地獄。但若佛祖垂憐,能許我來世,羅什還要與你做夫妻,你可願意?」 坐正身子,正色看他:「我呀,比你更貪心呢,我要的是生生世世。無論輪迴多少次,無論在六道中的哪一道,我都要與你在一起。攜手相依,笑看風雲。就算你要永墜地獄,我也會在一旁陪你。你可願意?」 晶瑩的眸子倏然一亮,俊逸的笑容渲染出絕世的流光溢彩。握緊的手指間傳來更重的力道:「你知道的……」 傍晚的霞光透過窗,染得整間房如玫瑰色般絢麗。我們沐浴在瑰麗的霞光中幸福地對視。這個冬日,唯有今天才是真正晴朗。冬天,真的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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