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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她的任性嬌蠻,他至死嬌慣

所屬書籍: 三千鴉殺
子時末,左邊瓦屋的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睡在窗檯下的猛虎好奇地回頭望一眼,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要說話似的。 那一襲紫衣緩緩走到它面前,彎下腰對它搖了搖頭,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圓了一雙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腦袋,聲音很低:「好了,睡著吧。不要驚動你主子。」 他走出竹林,正要喚來靈禽,冷不防身後響起玄珠的聲音:「紫辰,你想做什麼?」 他吃了一驚:「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玄珠站在對面,目光銳利如劍,無聲無息將他刺穿。她什麼也沒再問,他也不再說什麼,他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了。要哭要鬧,早幾年她就做盡。要纏要黏,她身為女子的矜持也早已丟棄,還是沒換回什麼。 「方才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你動了手腳。」 傅九雲精神不濟,覃川心事重重,誰也沒注意左紫辰用了障眼法,偷偷將乾坤袋換了出來。 他淡淡一笑:「別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知道。」 她將腰挺直,第一次驕傲而滿足地直視他。從前她也會挺直腰身,做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在他面前卻永遠要垂下頭,像是欠了他什麼,總覺心虛。 現在她覺得自己可以真正平視他了。 「你做什麼我都知道,我永遠是第一個發現你細微舉動的人。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看著你,我對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深。所以你永遠不要想瞞我什麼事。」 左紫辰沒有動,甚至沒有露出一絲感動的神采。很早以前就是這樣,不管她怎麼做,都不會打動他。她只是不願對自己承認,其實這個人真的一絲一毫都不喜歡自己,甚至完全沒有可能會喜歡。 她於他,是一塊相斥的磁石,從不會真正看進眼裡。 「你打算犧牲自己,做點燃魂燈的最後一縷魂魄,成全帝姬和傅九雲?」 她問得譏誚。 左紫辰頓了片刻,低聲道:「魂燈是她用鮮血開啟,已和天神有契約,我縱然有心也無法點燃。對天原國的報復也該到此為止了,太子與國師都已死,這一切應當夠了,不值得再用永生永世的苦楚來換取天下無妖。我會將魂燈帶走,永不出世。」 玄珠眼中遽然爆發出閃亮的光芒,像是星星之火最後一次不甘而又充滿希望地跳躍。 「紫辰……」她的聲音在顫抖,「那……那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我發誓,絕不會再任性胡鬧,我……」 「你最好回香取山。」 他漠然轉過身,再不看她:「我不會帶著你。莫要再擾我。」 玄珠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後變作冷玉般的蒼白。 她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了。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 他喚來靈禽,翻身便要跳上去。 兩隻手忽然從後面輕輕抱上來,環住他的腰。 「紫辰……」她依依不捨。 他不語,不動。 她的胳膊漸漸收緊,下一個瞬間忽然又鬆開了。左紫辰只覺懷裡一空,猛然轉身,卻見她手裡攥著牛皮乾坤袋,面上掛著詭異的笑,急急後退數步。 「玄珠?!」 他下意識用手一抓,卻抓到一把冰冷的頭髮。她沒有回答,掌心寒光一閃,將他捏在手中的長髮切斷,縱身跳上靈禽的背,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左紫辰大驚失色,又恐驚動了屋內熟睡的兩人,靈禽被她搶走,他只得喚出靈獸辟邪,一路穿山越水追上去。 玄珠在仙術上造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學過,那驅使靈禽的本領也不如他,沒一會兒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風聲呼嘯中,他厲聲高叫:「玄珠!不要亂來!」 她依稀是回頭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從靈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淺黃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難找到蹤影。左紫辰急忙驅使辟邪狂奔而去,因見四周殿宇輝煌,飛檐高閣,分明是天原的皇宮。倘若被宮裡人發覺,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煩。 靈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遠,隱約只見玄珠躺在湖邊,手裡高高舉著那盞被藏在乾坤袋裡的魂燈。受到魂燈神力感染,烏雲登時開始密布,雷鳴電閃中,又一次下起了傾盆大雨。皇宮內遊盪的陰魂野鬼們驚慌失措地嚎叫躲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還是驚,一閃身便躥到她身邊,卻不防魂燈上彈出一層血色結界,毫不猶豫將他撞得倒退數步。 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玄珠已滿身是血,下半身動也不能動,只是望著他冷笑,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已經沒辦法了……魂燈染了我的血……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親,她能點魂燈,我自然也能點……」 大雨如瓢潑,她很快就被淋濕,長發黏在腮上,滿頭滿臉的血也被洗凈。或許是因為臉色太過蒼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現出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氣色,聲音斷斷續續:「左紫辰,你永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冷血……你……你要忘了我……我不會讓你如願……」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只是抽出劍,一劍一劍奮力去砍那結界,卻形同蚍蜉撼大樹,絲毫也不能破壞之。 玄珠笑了,下一刻眼淚卻滾滾落下,喃喃道:「我荒唐了很久……都快死了,還要你記著我做什麼?帝姬……帝姬是大燕的帝姬……我也是……公主。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活的時候什麼都沒做……至少……至少我死的時候……要……天下無妖……」 當一聲,是他手裡的劍被結界彈開,遠遠落在地上的聲音。 他扶在結界上,嘴唇在焦急地張合,只是風很大,雨也很響,她什麼也聽不到。 「紫辰……你心裡是不是……」 是不是已經有點喜歡她了? 她高高舉起魂燈,在風雨聲中用力將尖利的部分扎入心臟,霎時間,魂燈上的火焰盡數熄滅,她的血順著魂燈的花紋緩緩流出,再緩緩被魂燈吸進去。每吸一次,那燈就變得血紅一分,紅里透出一層瑩瑩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狂風陡然大作,吹得左紫辰站立不穩,風中陰魂呼號穿梭。魂燈嗡地響了一聲,吸足了血,變得如太陽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猩紅。 玄珠發出一個類似嘆息的呻吟,滿身衣服盡數被狂風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你看著我!」 她蒼白的身軀瞬間化作一團模糊血肉,被狂風吹散開來,幾綹衣裳的碎片緩緩飄落。下一刻,風平浪靜,只留一盞被真正點燃的魂燈飄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燈身像一輪帶來死亡與絕望的血紅太陽,安靜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他看上去像個死人。 這下,他真的是永永遠遠也忘不了她了,再也忘不了。 窗外開始颳起狂風,竹林里猶如鬼哭狼號一般。 彷彿有人在輕輕抱著覃川的肩膀,低聲說了許多話,柔軟的嘴唇貼在她的面頰與額頭上,久久不舍分離。 她又夢見久違的親人,一時捨不得醒過來。 朦朧中聽見他說話:「……就陪你到這裡吧,醒了可別哭鼻子……不過,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麼辦呢,覃川……」 她聽不真切,只是略帶撒嬌地按住了他的手,讓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這樣讓她很安心,很舒適。她已經習慣對他撒嬌,不自覺地便要露出嬌蠻任性的一面。他寵她也寵得厲害,硬生生把個識大體善詭計的姑娘寵回了帝姬時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腦袋大搖特搖一番。 肌膚的溫暖漸漸像沙礫一般消失,覃川從美夢中醒過來,滿足地吸了一口氣,抬手想要抱緊對面的人——卻抱了個空,他人已不在了。 她兀自睡意迷濛,搞不清楚狀況,推開被子起身,揉著眼睛叫他:「九雲,你好點了沒?」 沒有人回答,狂風將窗戶呼啦啦吹開,紗帳發了瘋似的亂擺——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天還沒有亮。 風吹得她好冷,她裹緊了衣服,打著呵欠避過狂風,去廚房探頭一看——沒人。 去他時常畫畫的那個屋子——還是沒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了一圈——依然沒人。 竹林里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覃川被吹得差點兒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只聽風裡哭聲震天,冰冷的魂魄氣息擦刮過身體,令她戰慄不止。 下意識地抬頭,卻見狂風中裹著一片巨大的黑色烏雲平地而起,像一條矯健的黑龍,旋轉著往西飛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颶風痕迹劃破長空,如同無數條巨大的黑龍在西方會聚交合,在皇宮上方漸漸形成一根通天的黑色雲柱,劇烈地迴旋捲曲。 覃川忽然有一種可怕的預感,彷彿是發生了什麼極壞的事情。下意識地抄起一直系在腰間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發現早已被人調包。有人偷了魂燈,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將燈點燃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魂燈是她最先用鮮血開啟契約,最後一縷魂魄非她莫屬。天神的契約也能被打破,這是什麼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顫抖不可抑制,雙腳發軟,在竹林中狂奔,心底只有一個人名在不斷迴響:傅九雲,九雲。難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時候還聽見他在說話,這麼短的時間,不可能……魂燈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點燃了起碼兩到三個時辰才會開始的。是左紫辰,還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從竹林里滾了出去,一頭撞上青石,登時眼冒金星。 好像有人輕輕託了她一把,袖子里藏著她熟悉的淡淡香氣。覃川本能地伸手一抓,卻抓空了,四周除了歪歪倒倒的青竹,別無他物。 風太大了,吹得她眼淚都要出來,從喉嚨里發出極致的叫喊聲也被無情地吹散。 「九雲!傅九雲!」她的嗓子都要喊破了,卻等不到任何回答,扶著劇痛無比的額頭,她跌跌撞撞跑出竹林。 竹林外是鳳眠山腳下的小村莊,莊裡的人早已起了,被這天現的異象嚇傻,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著突現的異象無意識地嚷嚷著。因又見覃川從竹林里出來,都嚇得臉色發白,直道見鬼,這竹林從來沒人住過的。 覃川抓住一個大爺,急問:「您有沒有見過公子齊先生從這裡出來?」 大爺可勁兒掙扎,臉色發青:「什麼公子齊……那是誰?」 這大爺前幾天還給他們送了一籃鮮藕,怎麼今天就說不認識了?她愕然鬆手,看著他連滾帶爬地跑遠,村人們遠遠地聚在一處,警戒裡帶著恐懼打量她,竊竊私語:「真是奇怪啊,天還沒亮就刮這種邪風,如今這從沒人住的竹林里又鬧鬼……莫不是要出什麼大事了?」 她的心幾乎要蹦出喉嚨,腦子裡嗡嗡亂響,像是被一雙突如其來的手攪成一團糨糊。忽然將手放在嘴邊吹個唿哨,猛虎立即從竹林中飛奔而出。 「乖猛虎,帶我去皇宮看看!」 猛虎躍上樹頂,在波浪般起伏的枝葉間狂奔。覃川緊緊伏在它背上,望著天頂無數條妖魂組成的黑龍往西方遊盪而去,盤桓在皇宮上方的那根巨柱越來越高,越來越粗,像是要把整片天空吞噬了似的。 下面有許多人哭喊奔跑,還有許多妖力還算強盛的妖類在苦苦支撐不被神力勾走。泥沙草葉被捲入颶風中,半邊天是漆黑的,半邊天泛出泥土般的黃。 一切都亂套了。 猛虎御風,片刻間就來到了天原皇宮外,皇城早已進入戒嚴狀態。猛虎輕快地在屋檐間跳躍,躲過士兵們警戒亂掃的目光,覃川很快便見到高高站在昊天樓頂的左紫辰。 他紫色的寬大長袖被風吹得凌亂翻卷,整個人好似木頭一般動也不動。聽見她在下面喊,他震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紫辰!魂燈到底……」覃川攀上屋檐,急切地想要問個究竟。 「我要走了。」他打斷她的話,轉過身,緩慢又失了神魂一般,搖搖晃晃往前走去。 她試著去拉,他避之如蛇蠍,她伸出的那隻手只好尷尬地晾在那裡。 左紫辰抬頭看著天頂那根巨大的黑柱,聲音沙啞:「我沒能攔住她……你什麼也別問,我什麼……也不想說,保重……」 覃川愕然看著他的身影在屋檐上一閃,轉瞬即逝。 沒有見到玄珠,是她點了魂燈? 覃川心神不寧,此刻再回想起昨晚玄珠突如其來的那些話,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怎麼也沒有想到,到最後點了魂燈的人會是她,那個曾經幼稚而膚淺、惡毒又偏執的玄珠。 要不要追上左紫辰?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騎著猛虎回到鳳眠山下的那片竹林。她更擔心傅九雲,他究竟去了哪裡? 怔怔地走進竹林,平日里在竹林中鬼鬼祟祟徘徊跳躍的那些細小的妖魔們統統不見了,漫山遍野死氣沉沉。狂風已經停歇,剩下的唯有死寂與滿地蕭索。 細細的微風拂過衣角,風裡帶著細碎纏綿的竹笛聲。覃川怔忡地聽了很久,突然拔腿便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腦子裡沖,眼前甚至開始漫起許多小星星。 裙子被石頭劃破,扯了一道大口子,她只是顧不得,氣也不敢喘,踉蹌著奔到瓦屋前,卻見卧室那扇木窗開了半邊,斷斷續續的笛聲從裡面傳出,分明是《東風桃花曲》的調子。 九雲! 她一把推開窗,下一刻卻被一雙冰冷的手輕輕蓋住雙眼。 「別看。」他聲音低沉而虛弱,「為什麼要回來?」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忽然覺得十分委屈:「傅九雲,你在搞什麼鬼?放開手!」 「為什麼不和他走?」 「你再胡說我真的要生氣了!」 「你看了,會害怕。」 那隻手移開了,屋內昏暗,仿如被淡墨刷了一層。傅九雲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像山水畫中一筆隨意勾勒出的人影,輪廓還在,內里卻是透明,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覃川靜靜看著他半透明的臉,喧囂的血液一點點沉澱下去,變作凝結的冰塊。 他依稀是笑了一下,柔聲道:「看樣子不能在魂燈里陪著你了,要叫你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只是擔心,沒有人照顧你。」 她沒有動,沒有驚惶,沒有哭泣,也沒有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 就這麼無聲地看著他,從那模糊的輪廓里極努力極專心地找出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 她覺得那一瞬間她什麼都知道了,又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搞不懂。 小聲地,她問了一句:「……為什麼?變成這樣?」 因為…… 因為……因為他其實不是人,只是魂燈里孕育出的一隻鬼。魂燈被點燃,他便要消失,真正魂飛魄散,不入輪迴,從此世間再無他的痕迹。那些凡人,已經忘記他的存在,或許再過不久,她也會忘記。 可他不想告訴她,或許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有一些小小的自卑或者什麼別的亂七八糟心理作祟。 希望在她心裡,他永遠是好好的,一個完完整整的、叫作傅九雲的男人。這個男人從心底深處愛過她。 他不是鬼,不是高高在上與凡人無關的別的。 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只是陪她做一個凡人,好好度過短暫一輩子。 可是心愿只能到此為止了。 傅九雲笑了笑,摸摸她的腦袋:「傻孩子,別哭喪著臉。笑一個吧,馬上都要忘了我,還不趕緊笑給我看?」 我不會忘! 覃川突然伸手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的身體漸漸變得越發虛幻透明,雙手從他胸膛上一穿而過,沒有任何阻礙。 她已經摸不到他了。 「還有一會兒天就亮了,」他說,「川兒,再跳一次『東風桃花』,我想看。」 覃川的手慢慢縮回,用力罩在臉上,纖瘦的肩膀像是要垮下去似的。 半晌,她忽然抬頭,淡淡一笑:「好,我跳,你奏樂。」 卧室里沒有高級的金琵琶玉琵琶,只有一把半舊的梨花木琵琶,半圓的大肚,斷了兩根弦。 覃川抱了琵琶在懷裡,傅九雲坐在窗台上將竹笛橫著放在嘴邊細細吹,笛聲悠揚婉轉,像春風撲面。 拋長袖,如流雲狀。可她沒有長袖,便解了腰帶翻卷。 猶抱琵琶半遮面,藏在琵琶後的笑靨如清水芙蓉,兩點眸光像是荒原里的星星之火,於絕境處兀自燃燒,反而亮得驚人,彷彿那目光也可灼傷肌膚一般。 竹葉唰唰落下,她在風中旋轉,覺得自己回到了朝陽台。 台上只有他和她,一曲「東風桃花」,便是他們的緣和劫。 斷弦的琵琶彈不出調,沙沙啞啞嗚嗚咽咽,似碎了的珍珠落滿地。忽然錚一聲,最後兩根老舊的弦也斷了。她毫不在意,將它反舉在腦後,用手指敲擊面板,發出清脆的空空聲。 她想起很多事,很久很久,都是他在身後尋找她。還沒有告訴他,那時候她是一心一意想著要去環帶河邊見他的,只是沒有找到路。今天要回來找他,也是一心一意地,只是他快要消失。 沒有辦法留住什麼,命運是陰差陽錯的流沙。 他為什麼要消失?為什麼一丁點兒也不告訴她? 她可以像無數個即將被拋棄的女人一樣,把心底通天的疑問問個徹徹底底。 但,問了有什麼意義?她相信他絕不想離開,與其把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詢問上,不如滿足他的心愿,讓他走得心滿意足。 欠了他太多,能還的居然只有這個。 黑暗漸漸褪去,天際現出一道淡藍的晨光。笛聲漸漸虛弱下去,最終化為虛無。 「九雲……我對你,是一心一意,從無反悔的。」 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在最後的這個時候!求求老天別讓天亮得那麼快!讓他聽見!讓他知道! 覃川驟然回頭,眼前這個小小的院落正從上到下緩緩化作青灰。 那間是他時常做飯做菜的廚房,這間是他鋪滿宣紙筆墨的畫室,還有卧室、正廳……不等她走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經盡數消失,徒留一片荒蕪的空地。猛虎也被驚呆了,左聞聞右嗅嗅,回頭委屈又疑惑地沖她低吼,像是問緣故。 她只是靜靜望著那最後一抹殘留的人形輪廓,竹笛在他手裡晃了一下,輕輕掉在地上。他彷彿說了什麼,可是太輕,被風聲吹散開,她什麼也聽不清。 那淡墨般的人,終於也如青煙般飄散,像是從來沒有在這世間存在過一般。 覃川走了兩步,雙腳忽然再也沒有一絲力氣,軟軟跌了下去,抱住膝蓋蜷縮成一團。 西方的天空漸漸變得暗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漸漸被魂燈召喚過去,凝聚成永遠不會消散的烏雲,魂燈不滅,妖雲不散。 恐懼這種神力,猛虎縮成一團不停發抖,嗚嗚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此刻,天下再無妖魔,飽受它們蹂躪的百姓已經解脫了。 她救了這個世間許多被妖魔蹂躪的人。 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世界破碎支離,完全崩潰。 現在,她可以高興了嗎? 沒有人回答,覃川緊緊抱住膝蓋,雙眼一眨不眨望著那翻卷旋轉的烏雲巨柱,坐了整整一天。 她要去哪裡呢?她該去哪裡?接下來要做什麼?和誰白髮蒼蒼?和誰生兒育女,一家人坐在竹林前指著青竹上刻的字,笑談當年的風流韻事? 這個世界很大,卻再也沒有第二個傅九雲了。 眉山君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簡直氣急敗壞,連牛車也沒坐,直接騰雲駕霧闖進來,劈頭便是大叫:「怎麼這樣快就點了魂燈?不是叫你們點燈之前告訴我嗎?!」 覃川還是坐在地上,甚至動也沒動一下,彷彿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上的人是她,亦是大驚失色:「你沒死?!那魂燈怎麼會……啊!我知道了!是那個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親!我之前為什麼沒想到!是她去點了魂燈?!」 覃川嘴唇翕動,低聲道:「師叔……你是來找九雲的?他已經不在了……」 眉山君臉色慘綠:「我當然知道!魂燈都亮了,他能活著才見鬼!他逼我發誓不許我說,可……可我早該告訴你……我早該告訴你……」 話音突然斷開,他駭然望著覃川陡然變色的臉,她站起來,朝他這裡走了幾步,伸手似是想抓他問個仔細,下一刻卻突然軟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你一定要點魂燈,絕無迴旋餘地?即便我會喪命,也要堅持? ——你……你可別說是要殉情……呵呵,這和你一貫的風格大相徑庭啊。 …… 原來,他說過,真的說過,只是她沒有相信,甚至開了個很惡劣的玩笑。所以後來回頭追問,他便咬定了是胡說。 他留給她一個最惡劣的謊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麼會相信的?為什麼就相信了? 哦,她選擇相信假話,因為那樣自己會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燈與他之間痛苦為難。 原來……原來到最後,會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絕望的擁抱與纏綿,企盼黎明不要到來的那些夜晚,是他的。 對了,最後臨走的時候,他是不是和自己說了什麼?她怎樣想怎樣想也想不起來。 她還想知道,那時候他是什麼表情,解脫,不舍,還是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的淺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這樣簡單的法子她早該想到,去黃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該說的、該問的,統統問個底朝天。 黃泉路上,你還怎麼逃? 覃川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處看了一圈,低聲問坐在床邊神色疲憊的眉山君:「我怎麼還沒死?」 眉山君累得連抱怨也不想說了,長長嘆一口氣:「快死了,不用著急。那個老妖國師在你心臟上扎過銀針下了咒,如果不解開咒文,你最多只能活個一兩年。」 「我等不了一兩年,現在就死吧。」她熱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臟,戳得他鼻子都紅了。 「帝姬,你別想著死了去陰間找他。你活著大約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死了可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麼?」 眉山君又嘆了一口氣:「他是魂燈里化出的一隻鬼,到底為什麼會生出他來,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燈若不被點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帶著記憶轉世輪迴,守著燈不能解脫。如今魂燈被點……唉,應當是魂飛魄散,不知飄在什麼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陰間也找不到他。還不如努力活著,興許日後有人能將魂燈熄滅,他還是會回來的。」 覃川閉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對不對?」 眉山君頓了一下:「那個咒文確實解不開,但也未必走到絕路,我會替你想辦法。誰叫……唉,誰叫我那麼心軟!」 他抓著袖子,揉揉通紅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待著哪兒也別去。魂燈被鎖死在天原皇宮裡,現在外面到處貼滿了你們的通緝告示,你這樣子出去就是個死。總之萬事交給我,誰叫我是苦命師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裡恢復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無聲地陪著她。覃川吃力地轉過頭,望著窗外燦爛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雲還在這裡,那時候她睡懶覺,他就倚在窗戶上笑眯眯地看她。 為什麼會愛上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只默默陪著她?很多很多問題她想問,一直以來都想問,但從沒問過。人將死,問到了這些答案也不過是徒增傷感不舍,她的心腸對他素來是冷若鐵石的。 如今窗外空蕩蕩,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不需要傷心悔恨,這一切已經是對她最好最徹底的報復,流淚亦是嘲諷。 他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衣服、鞋子、畫——有關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齊這個名字也被凡人在一夜之間遺忘。只有那根他用過的竹笛好好地放在枕邊,沾染著他袖中的淡淡香氣,在鼻前繚繞。 覃川將那根笛子緊緊抱在懷裡,覺得他彷彿就在這裡,應當還沒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鳳眠山下的那個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約是怕她傷感,將鳳眠山那片竹林給搬到眉山居了。 她挪到外面,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地數它們。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應當刻了兩人的名字。世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存在過,在她心裡,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會忘記。 把竹笛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她不會吹笛,不如他那麼玲瓏機巧,優美的笛聲被她吹得好似老鴉在聒噪。 竹林里有人形靈鬼在照料出土竹筍,實在受不了那聲音,抱著腦袋出來討饒,求她別吹了。 覃川微微一笑,似哀求一般看著靈鬼,低聲說:「誰會吹笛子?教我好不好?」 她不想像天下間那些凡人一般,在他消失後就忘記他。樂律也好,畫畫也好,她什麼都可以學,只求與他靠近一些些。 和風將她的衣服吹得鼓起來,緩緩將她環抱,覃川將竹笛抵在唇邊,低低喚一聲:「九雲。」 他或許就在身後,溫柔地答應一聲,撫摸她的腦袋,像陽光一樣輕柔。 她又覺得心滿意足了。 我心愛的人,我等著你。 當你再次睜開眼看著這個世界,或許它已經變得陌生了。樹葉不再閃閃發光,黃昏也不再美艷如詩。失去妖力的人間,變得平庸瑣碎,不再有鮮亮靈動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歡呼;有人活著,有人死了。 只是,我會等著你。 或許那時候我已經白髮蒼蒼,牙齒脫落,說話亦是含糊不清,詞不達意。 可我還是要等你。 我要等著,緊緊地抱住你。我會祈求上天,我再也不會放開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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