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人,讓我獻身吧
覃川在劇痛中暈死過去,又被冷水潑醒。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弄醒了,身體冷到了極致,皮膚上刺痛發麻,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血一般的紅,什麼也看不清。
那幾個婢女在小聲交談:「真不會出人命吧?這樣子丟出去只怕也活不過三天……」
「怕什麼?要死也是死在外面,只要不是在山裡丟命,誰也管不著。」
「想不到這奴才骨頭倒是很硬,叫都沒叫一聲,倒有些不簡單。」
一直在外面守門的婢女突然敲了敲門:「上香快結束啦!趕緊的,把她丟到山下!別叫旁人看見了!」
覃川在朦朧中,只覺那幾個婢女七手八腳,胡亂把她抬著出門。陽光一晃眼,她本能地眯了眯眼睛,似乎又清醒了幾分。手指上那蝕骨焚心的劇痛令她又出了一層冷汗,彷彿全身的肌肉都在因為那可怕的疼痛而抖動。
她幾乎又要暈死過去,這般死去活來的折磨,毫無停息地凌遲著她。她終於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如同哭泣般的短促呻吟。
婢女們小心翼翼地抬著她出了門,四處看看,弟子們還在上香,那些做活的雜役們平日也不會靠近玄珠的府邸,趁著沒人,趕緊往外圍西首的落英崖奔去。
當年山主就是在落英崖上羽化成仙,山崖並不高,只是有些陡坡,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摔下去也不會喪命,最多就是順著坡子一直滾到半山腰。至於覃川摔下去之後,能不能遇到好心人救助,那就看她的命了。
不過玄珠今天的運氣顯然極不好,婢女們出門才走了不到一刻,便見迎面走來兩人,正是左紫辰與玄珠。今日上香散得很早,婢女們沒摸準時間,竟然在路口撞個正著。
「玄……玄珠大人!紫辰大人!」婢女們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匆匆地跪下磕頭,一時間什麼借口都想不出。
玄珠的臉色從未如此難看過,左紫辰就在身邊,她這時竟有些不敢轉頭看他,只覺自己挽住的那隻胳膊慢慢變得僵硬,然後,他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玄珠心中猛然一冷,低叫:「紫辰,她不過是個奴才!」
左紫辰沒有說話,彎腰將覃川嘴上的布條小心除下,見她唇上滿是血漬,不由輕輕用指尖擦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玄珠在身後高聲叫著他,左紫辰恍若未聞,像是真的要永遠離開她似的,一步步往前走。玄珠心底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無盡的恐懼。她一直都在恐懼,哪怕抱得再緊、靠得再近,他好像也不會是她的。終究有一天,他會像四年前那樣離開自己,無論她怎樣哭叫,他留給她的也只有一個冷漠背影。
她痛恨那個背影,比痛恨死亡與恥辱還要更加深、更加沉。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竟變成了尖叫:「左紫辰!你不要逼我!你忘了?是我救了你!是我一直照顧你!一直陪著你的人,是我!」
他終於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低聲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覃川在半夢半死的境界中不停輾轉,耳邊聽見左紫辰的聲音,她突然睜開眼,眼前彷彿血霧籠罩,他的臉無論如何也看不清。
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其實是看清了。這張臉,也曾在晚霞中微笑,也曾寬容地放任她的小小任性,也曾……在雨中流著血,冷冷地說:「姑娘,我不認得你,請你離開。」
覃川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掙扎著一口咬住他的衣服。酸澀劇痛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那雙緊閉的眼,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慢而且模糊:「左紫辰,你連自己的眼睛為什麼會瞎都忘了……不要讓我……從頭到腳再鄙視你一次!」
他的身體一下僵住,過了很久,才輕道:「你……你說什麼?」
覃川稍感痛快地鬆口,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眉宇間似有快意,可是很快又暈死過去。
左紫辰默然地怔了良久,心中好似有驚雷,一個接著一個劈下,那模模糊糊的過去依然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霧,無論他怎樣想突破,也不能看清分毫。
定了半晌,他終於還是邁步朝前走去,玄珠尖叫道:「左紫辰!你回頭!你看著我!你再走一步,我一定會殺了這奴才!」
左紫辰猛然轉身,冷道:「你是瘋子嗎?」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人語氣淺淡道:「你倆慢慢吵,人還給我。」
左紫辰只覺懷中一輕,覃川早已被另一人輕輕抱走。他初時一愣,本想出手搶奪,忽見那人是傅九雲,他抱著覃川,早已飄然遠去數丈距離。左紫辰便停下動作,頓了片刻,長嘆一聲,也自走了。
玄珠在後面又叫著什麼,依稀還聽見了哭聲,他只覺心中煩悶,卻始終沒有回去。玄珠瘋狂的行徑,他感到又震驚又熟悉,彷彿從很久前就知道她會做這麼極端的事。
他究竟,忘記了什麼?
傅九雲一路回到自己的院落,路過的弟子們本想與他打招呼,因見他懷裡抱著個狼狽女子,臉色黑得好似別人欠了他幾萬兩銀子,便誰也不敢說話,躲得遠遠的。
覃川的兩隻手,除了拇指之外,其餘八指的骨頭已盡數被絞碎,人也始終昏迷不醒。這樣嚴重的傷勢,放在山外,就算治好了,也是個終生殘疾。傅九雲小心將她放在自己床上,待要急著看傷勢,卻又怕動作大了弄得她更痛苦,斟酌了半天,才極輕柔地托起她的手腕,查看受損手指。
院牆上依稀有人影晃動,像是有個人在偷偷朝裡面張望,傅九雲心中惱怒,長袖一揮,數道寒光便疾射出去,厲聲道:「鬼頭鬼腦的做什麼?」
好好一面牆被他打碎一半,那人摔了下去,疼得大叫,聽聲音居然是翠丫。
她好容易爬起來,趕忙跪在地上磕頭:「九雲大人恕罪!奴才並非有意窺視!奴才只是擔心川姐……」
傅九雲卻不說話,走過去將她直接一提,丟進屋內:「你先照看她一下,替她換個衣服,注意不要碰到傷口。」
翠丫本來聽說覃川一夜未歸是因為被傅九雲帶走了,倒也不怎麼擔心,剛才不知怎麼的又聽人說玄珠大發脾氣,把四個貼身婢女趕出去了,婢女們走的時候萬分不甘心,大嚷大叫,把玄珠怎麼吩咐她們折磨覃川的事都說出來了。翠丫大驚之下,又不敢去找左紫辰問,只得偷偷摸摸地來找傅九雲,誰想遇個正著。
她見覃川不知死活地癱著,頓時嚇得大哭,回頭要找傅九雲,他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翠丫抹著眼淚,膽怯地把手放在覃川鼻下探了探,見她還有鼻息,不是死了,一顆心才落地。覃川住進傅九雲的屋子裡是很匆忙的,什麼也沒帶,翠丫找了半天,才從要洗的衣服里翻出一件傅九雲的半舊白衫,替她把濕淋淋的衣服換下,再把頭髮擦乾,然後就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頭掉眼淚。
覃川的臉色慢慢從慘白變成潮紅,彷彿體內有一股烈火在燒。她哼了一聲,突然睜開眼,迷迷濛蒙地望著屋樑,神情古怪。翠丫心中欣喜,急忙低低叫了一聲:「川姐,你怎麼樣?」
覃川面無表情地轉頭,與她對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阿滿,我沒事,你別慌。」
「川姐?」翠丫只當她腦袋被打壞了,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句。
覃川還是輕輕柔柔地安撫她:「我真的沒事,就是口渴得緊,阿滿幫我倒杯茶。」
翠丫趕忙倒了一杯溫熱茶水,仔細送到她唇邊,一點點喂她喝下。覃川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低聲道:「阿滿,你原來沒死,真好。」
翠丫不敢搭話,又勸她喝了半杯水,替她把頭髮理順放在枕頭上。因見覃川一直看著自己,笑得開懷安心,翠丫又不敢走開,只好說:「川姐你放心,玄珠大人身邊那幾個壞婢女都被趕走啦!我今天聽人家說了,山主很氣玄珠大人,責備了她一頓,以後她再不敢做這麼離譜的事了。你只管好好養傷,九雲大人護著你哪!」
覃川緩緩閉上眼,喃喃道:「阿滿,我累得很,想睡一會兒。可是手上疼得厲害,你幫我揉揉呀。」
翠丫哽咽道:「我……我不敢揉……川姐你別睡!九雲大人馬上回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傅九雲在外面問道:「她醒了?」
翠丫見了救星似的趕緊跑過去:「大人!川姐她……」傅九雲早已閃身入內,見覃川又暈了過去,他摸了摸她的臉,只覺燙手,立即將懷裡無數個紙包丟給翠丫:「去廚房,每樣取五錢來熬藥。」
翠丫一陣風似的跑去廚房了。傅九雲坐在床頭,又將覃川的傷勢仔細查看一遍,這才從懷中取出一隻扁平的玉盒子,裡面厚厚鋪了一層鮮血般猩紅的藥膏,蓋子一打開,便散發出一股極刺鼻的味道。
他洗乾淨手,挑了一些藥膏在掌心,用力握住了她畸形的手指。
這一下的劇痛可想而知,覃川從昏迷中又給痛醒,猛然跳起來,又因為後繼無力摔了回去。
「忍著。」傅九雲只有這兩個字,又挑了藥膏去掌心,繼續按摩她斷裂的指骨。
覃川疼得滿臉冷汗下雨般落下,這時神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兩眼瞪得老大看著傅九雲,過了很久,才顫聲道:「九雲大人……小的……小的手指已經廢了,您何必讓它們再廢一次呢?」
「嗯,大人我看它們就不順眼,非要折磨折磨才舒服。」傅九雲對她冷笑一下,見她疼得嘴唇都青了,到底還是稍稍將手勁放柔和些。
「疼就叫,怕什麼?」看她忍得萬般辛苦,他皺了皺眉頭。
覃川勉強笑了一下:「是……是您讓我忍著……」
他譏誚地瞥她一眼:「平時不聽話,這會兒倒聽話得很了?」
「啊——」覃川突然慘叫起來,她覺得自己的手指肯定被他搓碎揉爛了,疼得恨不得暈過去,偏偏又暈不了。
「啊!呀!哎!嘿!噢——吱——」她亂叫一氣,喉嚨都喊啞了。
傅九雲對她鼓勵地一笑,沾滿藥膏的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就這樣叫,叫得很好聽。」
那天下午,沒有人敢靠近傅九雲的院落。很有那麼一段時間,傅九雲虐殺自家女雜役的謠言傳了幾百個版本,為寧靜祥和的仙山帶來一絲恐怖血腥的氣氛。
等喝了葯,奄奄一息的覃川終於再次沉沉昏睡過去。翠丫萬般不舍地走了,傅九雲倚在床頭,拿著一本書在看,時不時蘸點茶水塗在覃川乾涸的唇上。
月上中天,屋裡已經不需要燭火,傅九雲熄了燈,就著雪亮的月光繼續看書。他用珍貴的仙藥修補覃川斷裂的手指,更兼熬制秘葯內服,不出意外,兩天內她碎裂的指骨就可以恢復如初,不過……速成的副作用就是這個晚上她會疼得比骨頭斷了還厲害。
月光緩慢地順著窗欞滑動,漸漸攀上覃川蒼白的臉。她睡著的模樣十分乖巧,包紮好的雙手蜷在胸前,像是怕被人欺負了似的,整個人只佔了大床的一個小角。不知在做什麼夢,她的眉尖不停跳動,最後變作了疼痛難耐的隱忍。
時候到了。傅九雲丟下書,小心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因為亂動把正要長好的指骨弄歪。
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只是睫毛亂顫,突然從裡面滾出許多顆眼淚來。傅九雲從沒見過有人能掉那麼多顆大眼淚,一下子就把枕頭打濕了。以為她會說什麼,卻也什麼都沒說,更沒有醒過來,就是不停地掉眼淚,好像永遠都哭不完一般。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地騰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發燙的臉頰,拇指緩緩擦去那大顆眼淚,又像是怕被灼傷,急忙縮了手,捲起袖子給她擦臉。手忙腳亂地擦了半天,她好像不哭了,只低低說了一句夢話:「阿滿?你在不在?」
傅九雲含糊地答應一句,她又沒下文了,不見呼痛,更不見叫委屈。誰能想像,這麼個羸弱得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著比頑石還堅硬的意志,壯漢也未必能承受的痛楚,她忍了下來。
傅九雲摩挲著她的臉頰,伏在床頭一根根數她在月光下稀稀疏疏的睫毛,像是看痴了。
覃川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陽光刺著眼皮,很不舒服。她呻吟一聲,想翻個身,誰知身體一動,卻碰到了一個人。
她大吃一驚,這才突然發覺自己身後躺著個人,而且還伸著胳膊從後面抱住她。
她急忙撐著床板要起身,冷不防那人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傅九雲的聲音在頭頂有些疲倦地響起:「你的指骨還沒長好,別亂碰。」
覃川只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子裡沖,結結巴巴說道:「九……九雲大人!小的怎麼……您怎麼……」
傅九雲打了個大呵欠,放開她坐起來,聲音懶洋洋的:「好了,既然醒了就自己注意吧。只要別亂動,別磕著碰著,明天你的手就和以前一樣了。」
覃川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跨過自己,下床穿了鞋,渾身衣服都皺巴巴的,頭髮也凌亂地披在背後,全然不見平日里的爽利模樣,倒有幾分邋遢。
「喝茶?」他端著茶壺問了一句,覃川反應不過來,獃獃地點頭,然後就看著他端了一杯茶水送到自己唇邊。
「啊!」覃川猛然反應過來,連連擺手,「小的……小的只是個雜役!哪裡配讓您這樣做?小的自己來……自己來!」
傅九雲懶得理她,托著她的後頸,小心地餵了一杯水,這才帶著淡淡的譏誚說道:「該客氣的時候不客氣,不該客氣的時候瞎客氣。」
覃川見他眼底有兩隻大大的黑眼圈,滿面難掩的疲憊,還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嘲笑她,剛剛那些到了嘴邊的生疏客氣話,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眼裡有些發熱,她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極低地道了謝,只怕蚊子也未必能聽清她說些什麼。
「說什麼呢?大方點說!」傅九雲一夜沒睡,天亮的時候見她不疼了,好不容易睡了一小會兒,又被她弄醒,脾氣便不大好。
覃川漲紅了臉,咳兩聲,一本正經地說:「我……我是說,我願意獻身報答九雲大人的大恩大德……」
傅九雲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鄙夷地哼了一聲:「遲了!你想獻,大人我還不想要呢。醒了就趕緊給我起床!我要睡覺。」
覃川的手第二天就完全好了,脫下紗布把手洗乾淨,怎麼看都比以前好用,連她五歲時候淘氣因摔下台階的舊傷疤都沒了。
她感激涕零地給傅九雲磕了好幾個頭,眼淚汪汪地獻媚:「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小的一窮二白,什麼也給不起您,只有給您做牛做馬了!」
傅九雲正忙著查閱寶庫的記錄,隨口道:「起來,大人我看不慣你這德行。只要你別再把大人的院子弄得稀巴爛,我就謝天謝地了。」
覃川偷偷摸摸往他手裡面瞄,因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類寶物的名稱與存放位置,心頭不由一陣狂跳,不在意地問了一句:「大人您在忙什麼?要小的幫忙嗎?」
傅九雲的目光終於從厚重的書籍里移出來,看了她一眼:「你在本大人面前倒乖覺得很,為什麼又會得罪玄珠?這次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小命都沒了。」
覃川一臉委屈:「小的什麼也不知道呀!」
「裝傻充愣的本事倒不小。」傅九雲冷笑一聲,低頭繼續看書,「去!自己一邊待著,別煩我。」
覃川躡手躡腳往門外走,步子才跨出去,他的聲音又響起來:「要去哪裡?」
「您讓小的一邊待著……」她無辜地看著他,突然眼睛一亮,「小的打水替您洗衣服擦窗戶吧?」
傅九雲手裡的書差點兒掉地上,趕緊攔阻:「等著!不用你做!」
他的衣服也沒幾件好的了,再被她搓爛,以後穿什麼見人?
「呃……那,請大人批准,小的想去看看翠丫,還有幾樣東西想從她那裡拿過來。」
傅九雲想了想,點頭道:「好,不許亂跑,早點回來。」
覃川慢吞吞出了院落,往東走了一段,快到雜役屋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四處看看,確定沒人跟著自己,這才換了個方向,朝南走去。
南首有個太微樓,因為地勢不好,終日陰涼,一般是用來軟禁犯錯弟子的。昨天聽翠丫說,山主知道玄珠縱容婢女對外圍雜役動用私刑,大發雷霆,命玄珠在太微樓反省一個月,中途不許出來。
覃川一級一級慢慢上台階,太微樓的木頭老了,潮濕無比,踩上去就會發出慘叫般的呻吟,好像隨時會倒塌似的。
樓上有一排緊閉的門,其中一扇門前有青光閃爍,那是山主布下的結界,防止反省中的弟子私自離開用的。玄珠素來是個受不得氣的人,如今被迫蝸居在此,想必氣悶得很。
停在那扇門前,覃川沒有急著叫門,只是略站了一會兒。裡面很快就有人飛奔過來,一把拉開門,欣喜地低呼:「紫辰?你來看我?」
她神色平靜地看著玄珠慢慢變得鐵青的臉,淡然地打了個招呼:「玄珠,你過得挺好。」
「滾!」玄珠狠狠砸上門。
覃川對著門板笑道:「你不認得我了?」
那扇門又被打開,玄珠疑惑地從頭到腳打量她,神色陰沉,卻不說話。覃川摸了摸自己的臉,低頭一笑:「也難怪你看不出來,這是阿滿的臉,何況你我也有四年沒見了。」
玄珠駭然指著她,猛地退了兩步,聲音嘶啞:「你……你沒死?!」
覃川笑眯眯地說:「讓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我活得還不錯。」
玄珠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大口喘息著,看鬼似的看著她,突然反應過來什麼,陡然拔高聲音:「來人啊!來人!」
「你再這樣叫下去,左紫辰來了,更不好辦吧?」覃川抱住胳膊,「他要是知道我就在他面前,會有什麼反應?」
玄珠陡然住口,陰狠地瞪著她,低聲道:「好,帝姬,你一直都這麼好!那你說說,你喬裝打扮費盡心思混進來,是要做什麼?報復我們?」
「你放心,我不是來和你搶左紫辰的。」覃川安撫地笑了笑,「你把他看得比命重,我自認比不過你,算你厲害。」
玄珠冷笑:「你也終於承認有一件事比不過我了?真可笑,堂堂帝姬,今日終於要對我認輸!是了,你如今也不是什麼帝姬,無處可去,比賤民也好不到哪裡,難怪不再傲氣!」
覃川沒有理會她的挑釁,沉默半晌,輕聲說:「玄珠,除去左紫辰的事情不說,我自認沒有得罪過你,你為什麼一直那麼恨我?」
「你配嗎!」玄珠別過腦袋,呼吸漸漸平息了。
「從小時候開始,你就什麼都不肯輸給我,恨得連話也不肯和我說一句,凡我喜歡什麼,你必要搶走——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
玄珠森冷一笑:「我從小就盼著你死,現在也沒變。你為什麼還不死?」
覃川看著她,淡道:「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麼,後來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姨母之前一直盼著嫁給我父皇的,誰知最後心愿未曾了,不得不嫁到諸侯國去。她心裡一定十分不甘吧?」
「住嘴!」玄珠厲聲打斷她的話,「你走!快滾!我不要見到你!」
「姨母想做皇后,卻又做不了;盼著自己生個皇族血統的孩子,也生不了。她待你一定不好吧?你心裡恨我,想要壓過我,我都明白,我不怪你。」
玄珠猛然抬頭,好像不認識她似的,譏誚地看著她:「你和我扯這些舊事,有什麼意義?你憑什麼說不怪我?你以為你是誰?我討厭一個人,從來不必在乎她心底想什麼!」
覃川面無表情:「我不怪你,但我很討厭你,你欠我太多,你要補償我。」
「我欠你?」玄珠氣得笑了,「我欠你什麼?」
「左紫辰。」覃川冷冷看著她,「他是我讓出來的,不然你以為你能搶走?」
玄珠臉色陡然變得慘白,那慘白里又透出一點兒鐵青,最後變作血一般的紅,森然道:「帝姬,你今天來和我暴露身份,就為了說這些?」
覃川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可以和你私下說說話,又不會讓你透露出去,今天終於等到了。玄珠,我來香取山不是為了你和左紫辰,剛才就說過了,你大可放心,我另有目的。」
「你就這麼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玄珠嘲諷地問。
「現在確定你不會,因為你不敢讓左紫辰知道。雖然他現在什麼也記不得,但他一旦想起從前的事,你覺得他會不會為這四年和你做一對鴛鴦感到憤怒?」覃川頓了一下,又道,「我來找你,是有事要你幫忙,給你的報酬就是我辦完事馬上離開香取山,永遠不在你和左紫辰面前出現,從此相逢也是陌路人,如何?」
「我該相信你?」
「你要相信我。」
玄珠沉默良久,沒有說話,但神情依稀是有鬆動了。
覃川輕輕吁出一口氣,柔聲笑道:「這件事其實很簡單……」
覃川從翠丫那裡收拾了餘下的衣物,心情愉快地往回走。
大抵是一切發展得太順利,她還有些不太敢相信,一邊走一邊掐自己手指頭,借著微微的刺痛來提醒自己要冷靜。
「覃川。」有人在後面輕輕喚她,她微微一僵,轉過身去,果然見左紫辰站在身後。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像是幾天幾夜不曾睡好,眼底有深厚的陰影。
「紫辰大人。」覃川畢恭畢敬地給他行禮,下一刻卻被他用力抓住手腕,拽著朝前走。
「大人?大人!您這是做什麼?」覃川急得大叫,用力甩手,卻無論如何也甩不開。左紫辰只低低說了一句「跟我來」,一路拽著她像風似的,腳不沾地地飄到一處僻靜角落,這才猛然放開她。覃川撞在牆上,差點兒背氣。
眼前一暗,他已經雙手撐在牆上,將她困在小小一方天地中。
「你知道什麼?」左紫辰聲音有些沙啞,平日里清雅端莊的模樣全沒了,看上去有些危險,「說給我聽!」
覃川不自在地縮了縮肩膀,左右看看,估計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只好裝傻:「您在說什麼啊?小的不懂……」
他沒有說話,那種壓迫的感覺卻更重了。很明顯,她如果不說,他絕對有本事與她在這裡耗上三天三夜。左紫辰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打人也不罵人,固執的時候就不說話,只那樣看著你、困著你,不放你走。
覃川乾笑道:「大人,您忘記的事情,問小的又有什麼用?小的說了,您就相信?這種事,只有靠自己想起來吧?」
左紫辰沉聲道:「你知道我的雙眼為何而瞎,是不是?」
「呃,小的只是知道您的雙眼被誰刺瞎的,是什麼原因,小的就不清楚了……」
他沉默了,漸漸垂下頭,睫毛微微顫抖,過了很久,才低聲道:「我有隱約的印象,刺傷我的那個少女,後來好像強闖香取山來探我。可我記不得她的臉、她的名字……她與我有什麼關係……你知道她是誰?」
覃川驚喜道:「啊!原來您也知道啊!那……那小的就知道這麼多了!您的眼睛是被一個少女刺瞎的,她好像對您恨之入骨的樣子,不過後來她又後悔啦,來這裡找您,給您跪下賠罪,那天的雨下得可真大呀……後面的事情小的可真不知道了,您有見到她嗎?」
左紫辰沒有回答,他的手緩緩垂下去。
「你走吧。」他說完,自己先轉身走了。
覃川鬆了一口氣,趕緊往反方向跑,要是回去遲了,不曉得傅九雲又會想出什麼花招來整她,那個人才真叫難纏。
走了沒幾步,不知為什麼,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左紫辰正停在不遠的地方,靠著牆,沉默地閉著眼睛「看」她。
覃川心裡發虛:「您……您還有什麼吩咐?」
左紫辰緩緩搖頭,淡道:「你走,我只是……覺得好像應該看著你走,這樣才能心安。」
我看著你先走,這樣我才心安——舊時的回憶猛然回襲,覃川心底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然疼得厲害。她勉強笑了笑,轉身的時候,鼻子也酸了,死死咬住牙,不讓眼淚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