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回
魏國公府後宅的這一場火,直燒到天明才滅。連宮中也被驚動了,大早地派了人來探問。徐家昨夜便遣人趕去城外的善義莊通知徐若麟,等他快馬加鞭趕到時,被躍入眼帘的滿目瘡痍驚呆了。萬萬也沒想到,不過一夜之間,竟然出了這樣天翻地覆般的變故。清點了一番人員。徐耀祖重傷昏迷,周平安、廖氏、初音和十來個丫頭婆子俱被不同程度燒傷。燒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初音院里昨夜當值的那個醉酒婆子,一個是沈婆子。房屋以初音院落為界,對風向的一半共計數十間幾乎全部被燒毀,只有逆風向的嘉木院和另幾個院落倖免於這場火災。
太醫雖全力救治,只是徐耀祖折了頸骨,終因傷勢過重沒熬過去,當夜便溘然而去。走之前,他神志清明,神情平靜如得解脫。甚至,當看到徐若麟紅著雙眼跪於自己榻前叩頭,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他開口叫自己父親時,唇邊慢慢露出絲欣慰笑容,然後轉動目光,最後落在了廖氏的臉上,似乎看著她,又似乎是穿過她,看向遙遠不知何處的所在,在喉間喃喃道出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的「諒解我……」,就此而去。
這個男人,他在咽氣前的最後一刻,說的這一聲諒解他,到底是說給眼前的這個女人,還是那個已經死去的女人,或許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廖氏呆若木雞,等青鶯撲上前去放聲大哭,果兒喵兒也跟著嚎啕之時,這才醒悟過來,知道和自己斗怨了半輩子的丈夫就此真的死了,盯著他已然闔目的一張臉,一時仍是難以接受,胸口陣陣發悶,喉頭腥甜,忽然哇一聲,吐出一口血,一頭便栽倒在了地上。等被救醒,第一句話便是「讓翠翹過來!」
翠翹被帶過來時,表情冷漠,在她眼中,不見絲毫恐懼後怕之色。她到了廖氏跟前,朝她恭恭敬敬地磕頭。剛直起身,啪一下,已經被廖氏狠狠颳了一耳光子。
「你這個賤婢!我待你不薄,為何你竟做出這樣的事!」
翠翹的臉被這幾乎用盡全身力氣的一個耳光帶到了一邊去,一側面頰之上,很快便浮出了五個清晰指印,嘴角也沁出了一抹血痕。
「太太,我原本只是想燒死那個賤人的!」翠翹撇過臉,隨意抹了下嘴角的血痕,淡淡道,「你也知道,蟲哥兒他就是我的命。便是要我拿自己的命去換他的,我都願意。那個賤人,她竟然敢動我的蟲哥兒。蟲哥兒眼見是回不來了,我豈能讓她好好活在這世上?」話說著,她眼中現出一抹狠厲之色,「我只恨老天無眼,那把火竟然沒燒死她!」
翠翹一直深愛著她那個已經沒了個的兒子徐邦亨,她知道這一點。許多年前,徐邦亨死後,在停靈的善義莊中,就是她無意撞到與她同為通房的另個丫頭翠x與人私通,深恨她這樣背叛主人的行徑,把那件事暗中告到廖氏面前,這才有了後來翠x被發賣出府不得善終的事。當時廖氏覺得她做得好,所以不但給了賞,還就此把她當成自己的心腹。
廖氏盯著她,忽然想到了另件事。另件叫自己一直蒙冤的事。
「你……從前護國寺的那把火,也是你放的?」
她問道。
「是。」翠翹坦然應了下來,「是我放的!二爺那樣好的一個人,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想著替二爺好好守護著香火,竟然要歸宗另嫁!所以我趁夜半時分放火燒她!」她咬牙切齒,「她命大,讓她逃脫了!不但逃脫,後來還回來,恬不知恥地當了徐家的大奶奶!太太,我知道你恨她。我也一樣!倘若不是後來有了蟲哥兒,我為了蟲哥兒著想,我早就再想法子讓她死了……她讓二爺蒙羞至此。昨晚我本來想連她那院一道燒的,全都燒死了才幹凈。不想被四姑娘撞到了……」
廖氏素來是個狠厲的人,但是現在,面對著翠翹,後背竟然也一陣陣地發冷,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太太,我曉得我是活不成了。等我死了,求太太讓我葬在二爺的下頭。只要下頭就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翠翹忽然哽咽,朝著廖氏再次磕頭,起身後,猛地朝前頭的一根柱子當頭撞了過去,砰一聲響,頓時腦漿迸濺,倒地而亡。
廖氏盯著倒在自己面前還在痙攣掙扎的翠翹,目中閃過一絲厭惡,又一絲茫然。兩行眼淚沿著她的面頰慢慢滾落。她口中喃喃地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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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國太老夫人的喪事剛過,緊接著便是魏國公徐耀祖的噩耗。據說這場幾乎燒了半個魏國公府的大火,竟是守夜人不小心打翻燭台引燃的,如此便斷送了魏國公的性命,全城為之震驚。皇后與太子聞訊,亦是悲慟不已,具冊追憶魏國公生平,彰其功勛,追謚「襄毅」二字,准徐若麟再告喪假,並從皇家內庫撥銀,以資助屋宇修繕。
初念感覺得出來,公公的意外離世,不僅對廖氏是個巨大打擊,她一反常態,不言不語,甚至連徐邦瑞和蟲哥兒的消息似乎都不大掛懷了,對於丈夫徐若麟,也是個不小的影響。昏天暗地沒日沒夜的忙碌,短短數月內第二次出殯歸來,當一切都歸於沉寂之後,這一夜,夜半醒來的時候,她的手無意觸摸到他的臉龐,觸手一片冰涼濕滑,這才驚覺身畔的他竟在黑暗中默默流淚。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流淚。他竟然也會流淚。她抱住了他,讓他埋首於自己溫暖而柔軟的懷裡。
「你只是太累了。什麼都別想了,好好睡一覺吧。」
她溫柔地對他說話,親了下他的唇,像從前每一次他哄自己那樣地哄著他。
他默默地反抱住了她,將她摟在自己的臂膀之中。漸漸地,她聽到了他均勻的呼吸之聲,知道他真的已經睡了過去。
初秋的夜,是這樣的靜謐。她靠他靠得更近些,然後也閉上了眼,心裡一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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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這些日子以來,一直仍都在養安殿息養著。自然,這不是他自己的命令,而是皇后的安排——和一個月前忽然發病後的情況一樣。他現在仍是什麼都不能說,也什麼都不能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那裡,一日重複著一日,看著東方既白,看著日暮黃昏。
於院使剛剛離去沒多久。蕭榮正坐在趙琚的病榻之側,用剛在溫水裡絞過的面巾替他擦拭著出了汗的手。她的神情專註,動作輕柔而仔細,從手心到手背,甚至連指縫之間也沒有遺漏,一一地擦拭而過。擦完之後,她將被衾拉高與他胸腋齊平,然後將他的雙手輕輕搭了上去。
這一雙手,五指張開之時,幾乎是她的手的兩倍大,能輕易將她的手握住。這一雙手,掌心指根之處,結了厚厚的繭,這是經年戎馬練兵留下的磨礪,至今未退。這一雙手,曾經掌握寶刀權杖,吞飲鮮血,駕馭風雲。這一雙手,也曾輕慢美人,徜徉於穠軟溫柔之鄉。而今,它卻失去了曾經的力量,如同新生的嬰孩的手,無助地癱在那裡,任由旁人的擺布。
這一個月來,蕭榮一直這樣細心服侍著自己的丈夫,絲毫不假手於旁人。
他的頭髮是她替他梳的,一絲不苟,結髻於頭頂,插玉笄固定。他身上的衣服是她親手做的,月白的衣料柔軟貼身,針腳細密而整齊。他的飯食是她喂的,甚至,就連他最私密的排泄凈身之事,她也絲毫沒有嫌棄。太醫叮囑,為防皇帝久卧不動後背生出褥瘡,須得定時將他翻身,她便制定時辰表,以便自己不在之時,宮人可以按時翻動皇帝陛下。
皇后照料著皇帝,就如同照料自己的孩子一般,細緻而耐心。
「娘娘,葯來了。」
一個緋衣宮女端了置在托盤上的葯,到了她身後,輕聲道。
蕭榮微微點頭,示意她放在一邊桌上後,與另個宮女一道,合力將趙琚扶坐了起來,往他腰後墊放了靠枕,等他坐穩之後,她端過碗,用調羹舀了葯汁,吹涼之後,喂送到了皇帝的嘴邊。
比起一個月前剛剛罹患脫症之時,趙琚的情況要稍微好了些。他可以緩慢搖動脖頸,或者從喉嚨里發出含含混混的聲音。但是於院使對此,卻絲毫沒有表現出樂觀。私下裡,面對皇后的詢問,他曾無奈地搖頭,坦白說這大約就是皇帝陛下所能恢復到的最好程度了。精心照料只求不致惡化。想要痊癒恢復如初,恐怕是不大可能。
滿了溫熱葯汁的調羹觸到了趙琚的唇。他卻仍緊緊地閉著嘴,鼓著雙眼瞪視蕭榮。
這段時日以來,他的情緒一直就處於這樣的暴怒狀態之中。蕭榮並不在意。仍是耐心地低聲道:「萬歲,吃藥了。」
趙琚僵硬地側過了頭去,面頰碰到調羹,調羹一晃,裡頭的葯汁便灑了出來,盡數淋到了他的胸前。月白的衣襟口,立刻濡染點點滴滴的黑色汁痕,於是白的愈發蒼白,黑的愈發刺目。
蕭榮凝視他片刻,終於收回了執著調羹的手,將碗放置在一邊,淡淡道:「你們都出去,沒我的話,不必進來。」
宮人們知道皇后在對自己說話,應了聲是,魚貫退了出去。
蕭榮取了塊潔白帕子,仔細地擦拭他唇角邊方才濺上的葯汁,低聲道:「萬歲,你不想見到我,對吧?其實,我倒可以猜一下你的心思。先前的你,萬乘之尊,如今的你,卻連動彈一下也成了奢侈的盼望。你覺得自己尊嚴盡失,你無法接受這一切,更不願意被我看到你這種可憐的苟活樣子。我卻偏偏一直就在你身邊。所以你生氣,你甚至恨我,是不是?」
趙琚眼烏珠猛地一動,僵硬地轉回臉盯著她。
「萬歲,我知道除了這些,你還挂念著你的朝堂。可是這麼久,你卻絲毫沒有朝堂的消息……」她嘆了口氣,「我想讓你放心,還是告訴你吧。」
「咱們的兒子無恙,他已經應群臣的請求,開始代理你的朝政了。」
蕭榮凝視著自己的丈夫,「雖然你一直不喜歡這個兒子,但是作為母親,從小到大,他一直就是我的希望,更是我的驕傲。」
「我知道你並不願意聽我提我們母子被質的那段過往。但是說真的,有時候我反而要感謝那些日子。倘若沒有那段磨礪,或許他到如今還只是個任性而放縱的皇族子弟。而現在,他卻懂得了隱忍與感恩。代你執政不過一個月,他便因了他的謙遜和納諫而被你的臣子所褒揚。並且,他還是個孝子,他顧忌你的感受,所以一直只是在你的御書房裡與大臣們議政,拒絕到大殿接受群臣的朝拜。可是……」她一頓,「可是以你如今的狀況,恐怕再也不可能回去繼續執掌這個天下了,所以,總有一天,他會坐上你傳給他的那張椅子,真正成為這個天下的皇帝。而那時,你就是位高尊極的太上皇。萬歲,你的兒子他未必會成為一代雄主,但他必定會是一個天下人的好皇帝。所以你放心,不必再挂念朝堂之事了。」
趙琚隨了她的話音,一雙手微微顫抖,嘴唇也抖個不停。他的臉變得通紅。他極力抬起胳膊,抬到了半空,終於還是因了乏力,頹然垂落了下來。
蕭榮微微一笑,凝視著趙琚的目光卻漸漸轉為微涼。
「我知道你不甘心,心裡也怨恨我。無妨,我並不介意。有一件事,我想我也應該讓你知道,」她徐徐地道,「關於你病發的事。」
趙琚如被針刺,死死地盯著她。
「你日日這樣躺在床上,一定也早想過千遍百遍,當時為什麼你會這樣失去控制,以致釀出禍事。我聽安貴妃說,你曾責問過她,問她給你吃的宵夜裡放了什麼。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你是被下了狼虎之葯。她一直辯稱自己是冤枉的。其實她沒說錯。因為對你下藥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蕭榮說出最後三字的時候,語氣平淡,彷彿正在閑談天氣。趙琚卻猛地睜大了眼,目中放出不可置信的驚駭之光。很快,他目眥欲裂,目光里充滿了憤怒,面頰之上的肌肉扭曲而痙-攣。
蕭榮神情沒變,彷彿也絲毫沒注意到對面自己丈夫突然劇變的表情。她只是微微側過臉去,目光投向窗外的一株桂樹。桂枝上正綴滿了點點金黃,一陣秋風過,金黃片片墜地。
她整個人彷彿陷入了回憶。半晌,終於在趙琚發出的憤怒赫赫聲中,悠悠道:「那天晚上,你來我宮中時,不是問過我當時的焚香嗎?你一定是覺得那味道陌生。沒錯,那其實就是葯香,可以引發你無限□的葯香……」
她的目光收了回來,重新落到趙琚的臉上。
「萬歲,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我們是二十年的夫妻?那時候,只要你肯聽我的勸,我也決不至於下狠手讓你落到今日這樣的地步。又或者,倘若你沒回去你的寵妃那裡,事情或許也不至於變成這樣……」
她搖頭,笑了下。「可是偏偏就是這樣。你聽不進去我的勸,你也回去了安貴妃那裡,所以……」
「啊——」
一直靠坐在那裡的趙琚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嘶啞著狂叫了一聲,整個人竟忽然朝著蕭榮撲了過來。他重重地撞到了蕭榮的身上,蕭榮被他仰面撞到了地上,他也跟著從床上撲跌到了她的身上,將她死死壓在了身下。
「啊——啊——」他的喉嚨里發出連續不斷的宛如受傷野獸般的哀鳴聲,眼睛因了充血而赤紅,鼻翼劇烈翕動。他竟然也抬起了自己的一雙臂膀,十指大張如箕,掐在了蕭榮的脖頸之上。
丈夫和妻子,男人和女人,兩張面孔此刻相對,近得不過咫尺,甚至能彼此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可是卻又那樣遙遠,遠得只剩下了深深的仇和恨。
蕭榮臉色蒼白。她一眨不眨地與狂怒而絕望的丈夫對視著,忽然,眼角處滑下了一滴淚。
「趙琚,」她抬手,輕輕拿開了他架在自己脖頸上的那雙軟弱無力的手,慢慢地道,「你是我的丈夫。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咱們的新婚夜。那晚上,你誇讚我眉眼生得好,給我起了眉兒的愛稱。你還說,要一輩子這樣叫我,哪怕咱們兒孫滿堂發白齒落。可是你沒有。你早已經忘了你當初的戲言。我卻一直記著,記在心底,到現在還沒忘。咱們兒子很好,可是終歸調皮,長大了,娶了妻,就會和母親生分。不像女兒,女兒才是娘的小棉襖。我曾經很想要一個女兒。可是一直卻沒這樣的福氣。我只看著你和別的女人生了一個又一個的兒子、女兒……」
她忽然用力,將一直壓在自己身上的丈夫推開。趙琚順了她的力道滾落,柔順地仰在了地上。
「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她坐起身俯視著他,搖了搖頭,「說這些,或許只是想告訴你,雖然我是個狠毒的女人,但只要我有一絲選擇的餘地,我也決不至於對我的丈夫下手。走到現在,是因為我沒有選擇餘地了。」
她的目光漸漸籠上了一層寒意。」我可以容忍你別的一切,但我絕不容許你因為自己的一己私慾而將天下再次帶入攻伐戰亂之中。倘若有一天,你能真正靜下心來的時候,我知道連你自己也會承認,你當時的那個決定是何等的愚不可及。並且,這也是我欠徐若麟的,我當還。倘若沒有他,我與無恙如今早不知身死何處了。這場北伐之戰,並非他之所願。那個時候,既然誰都無法阻止你做這樣的蠢事,那麼,就由我來終結這一切。」
或許是沒有力氣了,趙琚喉嚨里的憤怒赫赫之聲終於停歇了下來,只剩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
蕭榮望著他,神色漸漸轉為柔和。她用帕子擦去他方才因了憤怒而失控淌下的口角涎水,然後從地上起身,環顧了下四周,道,「這個皇宮,看著美輪美奐,卻是個氣悶的地方。明日起我會將你送去莫愁湖的西苑,那裡更適合養病。」
「對你來說,如今這個樣子,自然是生不如死。你應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對你說過的一句話。我說,你出了這個地方,以後,倘若恨我,儘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見我,可以永不再相見。倘若你還願意聽我和你說話,我也會樂意繼續說給你聽,說一輩子也願意。現在,往後,我還是這樣一句話。只是這一個月來,我看得出來,你並不樂意見到我。今日我把原委告訴了你,你自然恨我更甚。」
她嘆了口氣,「所以我不會再強迫你日日見到我了。但是你放心,往後我絕不會虧待了你的那些個年幼的孩子。終究是是夫妻一場。不為別的,便是為你當年叫我的那一聲眉兒……」
她戛然而止,忽然轉身,匆匆去了。
趙琚吃力地扭著臉,盯著蕭榮的背影,看著她消失在層層帳幔之後。良久,宮人們屏聲斂氣進來時,發現皇帝倒在地上,目中隱隱仿似現出了一層淚光,一張面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神情怪異之極。
作者有話要說:呃,昨天估計錯誤,還沒寫完……好吧,明天才是最後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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