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更
「衡陽王竟這般年少?似比有的公子看著還要小。」
有知情的便笑道:「陛下最小的弟弟嘛, 年過十七, 尚是年少。」
劉慕一行人對街道兩邊百姓的討論聞若未聞, 剛到建業, 劉慕接了聖旨,急入太初宮見陛下。從南籬門進城, 一行人打馬, 過長干里、朱雀航, 緊接著便是烏衣巷。烏衣巷周邊是建業老牌世家的宅第, 門庭若市, 冠蓋雲集。即使是南國皇親, 面對這些老牌士族,也尊重十分。
到烏衣巷前, 劉慕身後數馬追上前, 馬上官吏氣喘吁吁地提醒衡陽王:烏衣巷前, 馬不得疾奔。
衡陽王目中陰鷙之色漸起,躬在馬背上的上身緊繃,握著韁繩的手背青筋暴突。他勉強忍住,扭頭時, 便看到黃昏之下,烏衣巷口停著的牛車。車前有美若驚鴻, 衣袂被風吹揚拂起。她腳已踩在牛車前輿上, 前方馬速驚得她髮絲飛揚, 身後郎君拽住她衣袖要將她扯下車。
前後夾擊, 女郎眸子睜大,手扶住車上木框,身子晃了兩下,還是跌下了車——
「姐!」
車中冒出一個小女孩,急忙伸出手要去拽人,手卻和女郎的衣袖擦過。
羅令妤向下倒去,她駭然無比,身後剛剛病好的陸顯沒料到她突然從牛車上掉下來,他也是慌張,被羅令妤連累得向後退了好幾步。羅令妤和陸二郎一同遭罪,眼看兩人不平衡至極,就要摔了。耳後聽到一聲輕笑,羅令妤感覺到腰肢被人從後推了一把,她腰際滾燙,卻是那一推,讓她身子前傾,站穩了。
陸二郎同樣手忙腳亂才站穩:「三弟,你怎麼從外面來?」
羅令妤扭頭,看到身後站著提著一壇酒的陸三郎陸昀。陸昀要笑不笑地抬起了手中酒讓他們看:「出去打酒,看了半天,見你們兩個眼見要摔了。怎麼能讓你們在自己家門前丟人?我只好扶了一把。」
羅令妤臉色青青白白,直接無視了陸昀說的是「你們」,她就聽見他說她丟人。羅令妤心頭惱:有人天生平衡能力弱怎麼了?!
強忍半天,不遠處又傳來一聲極大的嗤笑。羅令妤抬頭,看到一行騎士停在巷子斜方,為首的少年郎看到他們的狼狽樣,口出嘲弄笑意。臉頰羞得發燙,陸二郎在耳邊給羅令妤提醒「那是衡陽王」,羅令妤心中一動,美目盈盈看去。
佳人如玉,衡陽王與她美目一對,心尖微跳,面對陸氏子弟那股子奚落諷刺,不知為何,竟有些淡下;在她美目之下,他無處可躲,臉上漸起惱意。身後人再提醒他「陛下在宮中等候」,劉慕不耐煩地嘟囔一句:「知道了!」
他向這邊揚一下下巴,從袖裡拋出來一個什麼東西,砸向這邊:「陸家人我可得罪不起,送你的驚馬賠罪禮!」
衡陽王手中東西一拋,再次「駕」一聲,長鞭甩在馬身上,馬揚蹄飛縱。那從劉慕袖子里拋出的東西飛向羅令妤這邊,穩穩砸來。羅令妤手忙腳亂,她鐵定接不住,眼看東西要砸到臉上。陸二郎文弱無用,羅令妤一下子揪住旁邊陸三郎的袖子,呼吸急促:「三表哥!」
陸昀修長的手伸出,接過了扔來的東西。他低頭一看,手裡接過的,乃是一枚質地良好的玉白簪。羅令妤目中流波淌過,心中盪起:「他為何送我簪子?」
古來男送女簪子,有定情之意。雖然此時肯定不是定情,但是心向勛貴子弟的羅令妤,摸著手中冰涼的玉簪,心已經動起來了。
陸顯目中一閃,心頭驚意起。他夢裡此時,表妹羅令妤已經離開建業返回南陽去了,路上是否與衡陽王相遇,兩人是怎樣際遇,陸顯這個對自己的夢還一知半解的人自然不知。他只是突然意識到命運軌跡的可怕:
若他夢裡羅令妤此時和衡陽王相遇;
現實中明明羅令妤沒有離開建業,卻還是剛出烏衣巷就和衡陽王碰上……
……難道他的夢是真的?難道命運不會改變?那他的三弟豈不是……
陸昀額心一跳,見陸顯扭過頭,又用那種詭異的、憐愛的、充滿保護欲的眼神看他,他臉黑了下去。不知二哥怎麼回事,醒來後就總是用這種眼神看他,好似他明日就要死了似的。陸昀再低頭看羅令妤,她美目欣悅地一遍遍落在手裡簪子上,把玩得愛不釋手。
陸昀:「……」
一個兩個,都讓他心悶。
陸昀冷笑:「簪子不一定是給你的,說不得是給二哥的呢?」
羅令妤:「……」
陸顯見他們兩個眼見就要吵起來了,頭一痛,連忙要開口勸架。陸顯才開口說了兩句話,身後巷中就傳來侍女大呼小叫的聲音:「表小姐,表小姐!夫人請你回去,不要回南陽了!」
陸昀和羅令妤對視一眼,心中彼此瞭然,知道羅令妤之前的布置總算有了效果。
陸顯在一邊看他們兩個眉來眼去,心頭愕然,然後壓下去,想自己定是想多了。
原是陸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女綠腰親自出門找人,羅令妤自是不肯,說給陸家添了麻煩,不能再待了。表小姐楚楚動人地推辭了半天,一心堅定地要走,侍女綠腰著急無比。夫人剛收到其他表小姐們的信,邀羅氏女玩耍,羅令妤就這般走了,她如何跟夫人交代?
綠腰急道:「夫人真的請表小姐回去。表小姐在我們家住的好好的,突然歸去,豈不惹人誤會,讓人以為陸家不滿表小姐么?娘子不可去啊。」
羅雲嫿小娘子乖乖地坐在車中,仰著頭,看到姐姐掩著袖子、顫著肩膀,就是不肯。外人看來羅令妤定是傷心得哭了,但從羅雲嫿的角度,看到姐姐袖子下藏著的臉乾乾淨淨,為了哭得方便,連胭脂都沒有塗呢。
綠腰一個人勸不動羅令妤,左右一望,發動兩位郎君:「二郎、三郎,你們也幫夫人說說話嘛。二郎你不是也跟夫人說過之前的事不怪表小姐么?夫人已經知道了。三郎,呃……」
看到陸三郎冰涼的眼睛,綠腰一滯,把這個人略了過去。
於是陸昀靜靜地看侍女、陸顯一同勸羅令妤留下,羅令妤嚶嚶而泣、再三踟躕,侍女和陸二郎就勸得更用心了。勸了三四次,忖著差不多了,羅令妤才放下了袖子,勉勉強強、委屈噠噠地被綠腰扶下了牛車,答應回去。
羅令妤對上陸昀的眼神,心裡一顫,連忙移開眼,祈禱陸昀別多事。
她出陸家的時候,就拿了幾身換洗衣服,她的那些書籍、珍品、收藏全沒拿。擺明的架勢,羅令妤根本不想離開陸家,她就是做個樣子而已。指不定陸顯來追她的時候,羅令妤心裡多急呢。
陸昀在心裡翻個白眼:嘖嘖。
但他並沒有多說話。
陸夫人拿著表小姐們的信焦急等羅令妤回來,表小姐們離了陸家,竟然還跟羅令妤寫信,真讓她意外。羅令妤如何不如何她不在意,但是這些表小姐們個個建業名門之後,之前陸夫人把人得罪走了,這會兒她實在不想……看陸夫人露出悔意,柳姨娘記得之前羅雲嫿求自己的,為保兒子,她當即為表小姐說情。
一臉糾結、在大嫂這裡硬是坐了半個時辰的陸英,也開了口為自己的侄女說話。
到羅令妤被他們勸回來時,陸夫人已經完全不希望羅令妤再走了。羅令妤到陸夫人這裡來見人,陸夫人看到陸顯跟隨,目中一頓。盯了兒子半晌,羅令妤疑惑望來,陸夫人收了目光,她和顏悅色,將表小姐們的信讓人拿給羅令妤,寬慰羅令妤在陸家多住些日子。
羅令妤伏身:「……多謝夫人。」
陸夫人道:「那羅娘子便下去歇著吧。」
陸夫人把目光放到陸顯身上,遲疑了一下,她道:「二郎,你留下,我有話問你。」
到羅令妤等人走了,陸顯留在陸夫人這裡,陸夫人一盞茶喝了許久:「我讓羅娘子留下是另有緣故,你又為何追人追出巷去?你對羅氏女這般殷勤,她推你下水你也不讓我計較,你定要給我個理由。」
陸顯一驚。
他去哪裡找個理由?難道說他傾慕羅令妤?那陸夫人還不得吃了羅令妤,羅令妤還能在陸家待下去?
被母親厲目盯著,給不出別的借口,陸顯急得滿頭汗,最後硬著頭皮道:「與、與我無關,是、是……」
陸夫人:「是什麼?!」
陸顯靈機一動,神來一筆:「……是三郎傾慕她!對,是三郎!」
陸夫人:「……?」
若有所思。
陸三郎對她愛答不理,更是直接將關係弄僵。之前她主動也罷,然自從上次在花林被陸昀戲弄後,她卻仍能在今天一晚上撞見兩次陸三郎。
為何?
為何為何?
——若是用他暗地裡傾慕她來解釋,這邏輯就大約能圓上了。
羅令妤她的表哥,陸家三郎陸昀,他不為美色心動,他從未傾慕任何一女郎。但是羅令妤不一樣,羅氏女美得有些過分。陸昀不知如何討得女郎歡心,就用一些忽冷忽熱的拙劣手段來與羅氏女一次次碰面……說不得羅令妤私下看中陸三郎的家世時,陸三郎也看中了她的美色。
他喜愛她,所以送她尋梅居士的畫作;他又吃醋,警告她不要和府上其他郎君多往來;他關心她,在知道陸夫人為難她後,一晚上來悄悄看她兩次……之前在「雪溯院」賬內窗口偷窺她的,絕不是她做夢,一定是陸昀。
這般一想,羅令妤頗為驚喜,看著陸昀的眼神都溫柔了許多:真是人不可貌相,陸三郎居然是用這種笨拙方式追慕女郎的郎君啊。
女郎瞳心噙霧,含情脈脈。陸昀對女郎的示好向來非常警惕:「不管你腦子裡在想什麼,都是錯的,你莫要自作多情。」
羅令妤才不信他。一旦覺得陸昀可能喜愛她,她心中大石落下,竟如雲般飄飄然。自來被愛之人,主動權便多得多。羅令妤向前一步,篤定無比:「三表哥,我想起來了,初次見面時,你便問我是否記得你。當時我被你嚇住,惶惶說不記得。現在想來……」
她垂下螓首,鳳眼輕揚,羞意自斂:「原來從那時你就……表哥莫非在夢裡見過我,自此對我念念不忘?」
陸昀唇角那抹閑適的笑意已經完全僵住了:「……」
——他問她是否記得他,是因為他們真的見過!
真是瘋了,她的厚顏,讓他嘆為觀止。
陸昀情真意切地問:「如此多情,你唱大戲轉世的?」
羅令妤被噎,睜大美眸要開口反駁他,下一刻,陸昀又變成了那個慣來瞧不上她的冷漠表哥。陸昀盯著她的臉:「還有……羅表妹,你還記得你在哭哭啼啼,掉眼淚么?」
羅令妤:「……」
沒見過這麼討厭的人!
許是陸昀嘲諷得太到位,羅令妤一時間又開始疑心,猜自己難道想錯了?沒道理呀。她正有些迷惘時,眼前忽而一亮,看到自陸昀身後走出的青年郎君。這位郎君面容偏秀,氣質儒雅文弱,與陸昀那種在冷情和多情間徘徊的風流不同。若說陸三郎是惹人注目的珠玉,這位郎君,則如山間松柏般從容沉斂。
貴族男女慣來相貌出眾,大約是好看的人只和好看的人一起玩的道理。然在那麼多相貌出眾的郎君中,這位郎君甫一出場,也讓羅令妤盯著他……的衣角看了。這位郎君的衣著料子,透著低調的奢華。貴族人喜歡弄財鬥富,在一眾名門男女中,穿得起這般料子的人,定不是普通之輩。
羅令妤努力掩飾自己心中的驚喜:「這位郎君……晚上小宴時沒有見過。是三表哥的朋友么?」
她看向陸昀。
陳王劉俶也看向陸昀。
理所當然地等陸昀給二人介紹。
陸昀扯嘴角。他瞥一眼羅令妤,就知她又在打什麼主意了。他心裡甚厭,手上就隨便一指:「寄住我家的表妹,姓羅。」
再指劉俶:「這位則是……我朋友。」
劉俶:「……」
羅令妤:「……」
她三表哥的介紹,這就結束了么?這般介紹……和不介紹有區別么?羅令妤望著陸昀,陸昀無辜回望。他生得實在好看,將茫然小白臉還原得八.九成。瞪著這樣好看的郎君,羅令妤的面上染紅霞,心跳砰然地移開了目光。
陸三郎不配合,羅令妤只好自力更生:「這位郎君,敢問如何稱呼?」
劉俶:「……」
他因口疾,自來不喜在陌生人前說話,他理所當然地看向陸昀。
陸昀但笑不語。
羅令妤不解:「郎君,你為何不說話?是否令妤無意間冒犯了?」
劉俶再看陸昀,陸昀仍是不動如山,絲毫沒有要幫他說話的意思。對面女郎的美目一眨不眨地望著,旁邊的好友刻意地坑著他……陳王劉俶心中惱起,在羅氏女的注目下,面容越來越紅,如被火燙一般。
他不想開口。不想丟臉,不想跟這位女郎第一次說話,就被發現自己的口吃,被她用異樣眼神看。
陳王劉俶憋了半天,對陸昀惱怒至極。他硬邦邦地給出一句:「有事,告辭!」
甩袖便走。
然走上長廊的台階,他突然停步,扭頭看向身後的陸昀。陸昀眉一揚,對長廊另一頭的羅令妤的侍女們說:「他不識得路,你們送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