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解謎團俠意走偏鋒
一個月後,南詔終於有了和議動向。經過一番交涉,襄吳將青州獻給了南詔,兩國停戰,天下太平。
哥哥也得了聖旨,任為雍州和徐州的軍統領,繼續駐守兩州。所屯兵馬因歇戰事,均散於田間。
得了這個消息後,我鬆了一口氣。洛家和襄吳都安好無恙。
又過了數月,新春過後又落了次薄雪,寒氣便退了不少,失了以往的咄咄逼人。
我再不過問外間的事情,安安靜靜地呆在宮裡。最近幾日,江朝曦越來越喜歡來詠絮宮品茶,於是我每日收集晨露、篩水煮茶。青花墨甌里散出的那一縷茶香,是我經年祈盼的靜好。
「聽聞太后近日病得不輕,皇上可去瞧了?」
「看過一次,無甚大礙。」江朝曦輕答。
這之前,我曾去太后宮裡請安定省,蕭太后臉色蒙著一團死灰,一副萎靡的模樣,每次都是說不上幾句話便休息了。後來,乾脆稱病闔宮,誰也不見。
如今太后空有尊位,不過是個空架子,隨著蕭王一族的誅滅,外戚氣數已盡。
我溫然一笑,將茶端給江朝曦。驀然,我留意到他腰上掛著的,仍是當年那個緙絲錦囊。
齊太妃在錦囊里繡的那行詩——待到三軍重抖擻,再無獨望雁南飛。對江朝曦而言,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我想起齊太妃,忍不住笑問:「皇上還戴著這個錦囊?」
江朝曦閉目聞香,靜了一會才答:「嗯。」
「這麼久了,難怪皇上說,送這個錦囊的,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故人。」
由此,他目光驀然多了幾分鋒利:「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是聽到什麼傳聞了吧?」
我道:「臣妾好久沒走動了,宮裡有什麼動靜都不知道,哪裡聽到什麼傳聞?」
他似有什麼心事,握住我的手:「溪雲,你答應過我,再不管這些事的。」
我默然,任由他握著。他靜了一靜,道:「溪雲,隨朕去看看齊太妃。」
我心跳漏了一拍。「皇上?」
他的神情肅然,抿緊唇便往外走。我只得隨他一同乘輦到了景華宮。一路上,我細細思索著江朝曦的神情,怎麼都猜不透他如今的所思所想。
未到宮前,遙遙便見華綾立在宮門迎駕。江朝曦下了歩輦,低聲問:「今日如何?」華綾低頭道:「還是老樣子。」
我心中訝然,趁著往裡走的當口,低聲問華綾:「太妃怎麼了?」
華綾道:「太妃病著,一直不肯吃藥。」說到這裡,她微嘆了口氣:「還不是為著求皇上放過洵王。」
我心中一沉,眼角掃過肅然宮道,只覺暗處涌動著一股刀兵之氣,看來這景華宮周圍應藏著不少暗衛。
惴惴然進了宮室,鼻翼間頓時瀰漫著一股藥味,揮之不去。輕羅帳後,齊太妃擁被而坐,面容憔悴,一雙眼睛蒙著股死氣。一旁有宮女端著葯碗,輕聲勸慰,但齊太妃別過臉,看也不看那葯碗一眼。
宮女見江朝曦進來,正要行禮,被他揮手制止。江朝曦接過葯碗,溫聲道:「太妃,葯已煎好,朕來喂你。」
第一次見到江朝曦如此屈尊絳貴,我心中訝異。更讓我難以置信的是,齊太妃如此要挾,江朝曦竟絲毫不動怒。
為什麼?
齊太妃依然目光冷然,絲毫不為所動。我盈盈上前,道:「皇上,讓臣妾來吧。」江朝曦目光黯淡,略一點頭,將葯碗遞給我。
齊太妃這才轉過目光,直直地盯著我。待我在床邊坐下,她突然道:「老身想和貴嬪說幾句話。」
江朝曦是神情一滯,隨即恢復常態,道:「溪雲,照顧好太妃。」目光在我臉上掠了一掠,便拂袖出了宮室。
我將湯藥舀了一勺,遞到齊太妃嘴邊,她卻側頭避過。「太妃,你這是何苦呢?」我嘆了一句。
她淡然道:「十幾年前我被打入冷宮,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詠絮宮。眼下我時日不多了,自然還是回不去。不知道宮裡的柳絮可開始飄了嗎?」
我溫然道:「柳絮紛飛,如雪曼舞,煞是好看。太妃來日方長,年年歲歲都能看到。不過太妃若是現在想看,臣妾就使人準備一番。」
她道:「沒用了。」
我適才注意到,如今將近四月,齊太妃竟裹著厚厚的絨氈。暖袖的雪絨用料很足,她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我勸道:「太妃,還是吃藥吧。」
齊太妃抬眸看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半晌才喃喃道:「你很像我……」
我一愣,只聽她又道:「皇上也像……很像天齊。」
「天齊」這兩個字,我是第一次聽到。我正想詢問,忽覺齊太妃抓住我的手。她表情怪異,問:「這也許是最後一面了,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我一怔。
我知道那些在心頭縈繞不去的疑問,今天就可以解開謎底了。真相唾手可得,我反而有些不安。
如果真相很殘酷,那麼我還要繼續探知下去嗎?
我有些忐忑,環顧了一眼四周,靜寂無人。猶豫了半晌,我終於下定決心,問:「太妃,你為何寧願犧牲洵王的前途,也要幫助蕭後所出的皇上登位呢?」
「你真的想知道真相?」
「是。」
「哪怕這真相對你無益,甚至有害?」
我想了一想,篤定道:「但求一個明白。」
「好個但求一個明白!」齊太妃顫巍巍地向我靠近,她的唇語幾不可聞:「我……其實是皇上的親生母妃。」
心頭如有閃電劈過。儘管我也曾做過類似的猜想,但真的聽到這麼一句,我還是震驚萬分。
難怪皇上會對自己母族蕭家心狠手辣,原來蕭太后並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我急問:「那江楚賢呢?」
齊太妃道:「洵王小皇上三歲,是皇上同母異父的兄弟。」
我怔住,心思電轉。
全天下都知道,江朝曦的生母是當朝蕭太后。如果真的如齊太妃所言,那麼蕭太后當年瞞天過海使出奪子之計,足以震動山河!
我猛然側過臉,道:「太妃,別說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怎麼,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對當今皇上如此忠心嗎?」
我在怕什麼?怕這個秘密給我帶來不幸?
恍惚間又想起那個男子。他殺伐果斷,他神秘優雅,他胸懷城府。想要知道他的一切,我已經陷入這個慾望無法自拔。
一念及此,我正色道:「太妃,你繼續說吧。」
齊太妃長舒一口氣:「多少年了,這個秘密終於可以一吐為快。」她拍拍我的手,繼續道:「我是南武三年入的宮,當時已經有了青梅竹馬的戀人。每年的春天,他都會在柳樹下為我舞劍,而我在一旁看得痴了。後來,家族為了鞏固地位,硬是將我和天齊生生拆開。入宮時,我已經有了天齊的孩子。」
我「啊」了一聲,輕掩了唇。宮妃所懷的並非龍裔,那是株連九族的死罪啊。
她眼神空茫:「從得知有這個孩子之後,我便一心奪寵,就是為了保住我和天齊的孩子,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皇子。可是我的盛寵惹來了嫉恨,當年的蕭太后為了排擠我,打通接生的宮人,趁我產後昏迷之際,將我剛誕下的孩子換走,並誣陷我誕下的是一名死嬰。她自己事先裝孕,倒是將我的孩子假作是她親生。」
那個孩子,很顯然就是江朝曦。
「那……天齊後來如何了?」我猶豫再三,試探地問。
齊太妃凄然道:「死了!有人揭發他有謀逆之心……他便被一道聖旨召進宮中,死在了先帝的劍下。」
我心中凄惶,垂眸不語。
「天齊一直都想著登上九五至尊,他實現不了,我便讓他的孩子去實現!」齊太妃冷冷道。
原來,齊太妃幫助江朝曦登上帝位,竟是有這麼一層原因。只是這麼多年,和自己的兒子離散,聽著他疏離地喚自己太妃,恭敬地喊別的女人母后,到底是一種什麼心情?
血濃於水。為了助自己的孩子登上帝位,齊太妃不惜犧牲了自己另一個兒子的前途,該是多麼戳心的事。
我道:「太妃,不管如何,你實現了畢生願望。」
她眼神凄楚,搖頭道:「他們兄弟相殘,我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孩子,請你彌補我犯下的罪過。」一邊說著,她的聲音一邊低下去。我眼瞅著她精神不濟,忙給她蓋了被。
我極力穩住心神,服侍齊太妃睡下,才走出宮室,看到華綾站在宮廊下遠遠地候著,便走過去道:「太妃睡了,不過情況還是不太好。」
華綾眼圈有些發紅:「貴嬪有心,皇上在花廳等候娘娘。」
我點了點頭,由著兩名宮女帶路。一路上,三月春光燦爛,灼得人眼眶生疼,幾欲掉淚。
到了花廳門外,只聽裡面有人說了一句:「……太妃病入膏肓,如今已是金石無效。依臣之見,時日不多了。」
我腳步一頓,在門外停下。
江朝曦的聲音失了往日的底氣:「還剩多少時日,你如實稟來。」
「回皇上,太妃估摸著,就這三、五日的光景了。」
我聽到這一句,只覺得腳步發虛,再也邁不動了。
之後便沒有了任何聲音。四周那麼靜,靜得好似花廳里並沒有人,靜得好似這滿園的花影煙光都膠凝住了一般。
忽聽江朝曦揚聲道:「打算在門外站多久?」我恍若夢醒,忙進了花廳。
江朝曦在廳內正襟危坐,旁邊立著一名鬚髮皆白的老太醫。想起齊太妃對我吐露的前朝往事,再想起太醫對齊太妃所下的診斷,我一時心亂如麻。
「溪雲,太妃有沒有服藥?」
我跪下道:「臣妾無能,太妃……沒有服藥。」
江朝曦略點一點頭,眼睛裡黯了一黯,半晌才道:「貴嬪告退吧,你們也都下去,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宮人們告了退,魚貫而出。我站著原地,絲毫未動。他抬眸看我:「怎麼還不退下?」
「臣妾想陪陪皇上。」
「朕說了要你告退。」他有些不耐。
「臣妾想陪陪皇上。」我淡淡道。
他神色顯出幾分疲憊來,不再和我堅持,只是那目光有些茫然,仿若在看著窗外,仿若又什麼都沒有看。稍一留心,還能看到他嘴唇下新生的青須,給他的落寞中又添了幾分頹唐。
他解了腰上的錦囊,放在手裡摩挲著,轉目看我:「過來,陪朕說說,你八歲那年得了這個錦囊,該是看到了錦囊里的小字了吧。」
我道:「回皇上,看到了。當時溪雲就覺得,這行詩暗隱哀傷。」
他沉默不語,許久才悵然道:「大雁歸來了。」
我有些意外,抬頭透過花廳紗窗,果然看到天邊盪一溜兒人字形的鳥隊。只聽江朝曦吟道:「待到三軍重抖擻,再無獨望雁南飛。」隨即,他扯了扯嘴角,自嘲道:「那你有沒有覺得,這句詩除了暗隱哀傷,還很可笑?」
我驚道:「皇上,沒有……」
他不聽我的否認,低著頭不辨神色,道:「你莫要解釋,如今——連朕也覺得可笑了!」
我愣住。
「說什麼再無獨望雁南飛,說什麼家人團聚!朕現在貴為天子,號令三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到頭來還不是孤家寡人。」
可想而知,那句詩對於江朝曦而言,是激勵也是希冀。掐指一算,他們母子相聚不過數月,便要天人永隔。說起來,這一生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我說了要陪他,可此時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會失了力度,只得無聲地走過去,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軀一顫,苦笑著說了一句:「溪雲,給朕備茶。」
我應了聲「是」,見案上溫著一壺香茶,便倒了一杯遞給他。江朝曦抬手接了,卻不喝,只握在手中。
我正在暗暗生疑,忽見江朝曦手背上青筋暴起,「膨」的一聲,那瓷盞已經變成碎片,深深地刺入他的手掌。
我驚呼一聲,便要喊人,被他一把拉住。眼瞧著鮮血淋漓流下,我發了急,扯了帕子去捂,他卻避開我的手,將那一把瓷片握得更緊。
「皇上,不可!」我急得眼淚掉落下來,他卻任由鮮血淋漓而下,苦笑道:「溪雲,不用包紮了……這樣子,我才好受些。」
我凄然道:「皇上,太妃福大命大,有上天庇佑,也不是沒有康復的可能。再說太妃為何拒絕服藥,皇上應該比誰都清楚,不如遂了太妃的心愿,放過洵王……」
話音未落,我已覺失言。江楚賢已是叛軍,是南詔最大的隱患。放了他,他也未必會放過南詔。
江朝曦展開受傷的手掌,淡淡道:「朕就是清楚自己不能放過洵王,不能遂了太妃的願,才會這樣懲罰自己。」
他靜靜地看著我,看得我很不自在,才道:「你知道齊太妃到底是誰?」
知道江朝曦這個秘密,絕不是一件好事。不過,我隱瞞得了嗎?
「是,臣妾知道。」恐怕此刻我想裝作不知道這個秘密,也晚了吧。
他靠上軟榻,閉了眼睛,一顆晶瑩淚珠悄然落下。
他有幾分疲憊地說:「傳太醫。」
片刻,幾個太醫進來問診,包紮,開藥。整個過程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沒人敢對江朝曦的手傷多說一句話。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齊太妃。
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那個年輕的帝王展露出他脆弱的一面。
只記得,在太醫趕來之前,江朝曦開始疲憊無力地笑。他摟住渾身顫抖的我,一遍一遍地問:「你說,將至親逼上絕路的人,死後會不會下地獄呢?」
我伏在他的肩頭,一遍一遍地告訴他——
不會,不會下地獄的。
就算你下了地獄,我也要跟著一起去。
我這樣回答他。
三天後,齊太妃殯天了。與此同時,我也得知了華綾的死訊。
華綾是自盡而死。她悲慟欲絕,觸柱而亡。
宮裡上下為此唏噓了很久。江朝曦下旨,以太妃禮厚葬齊太妃,與先帝合葬東陵,並將華綾追封為二品女官,賜姓為齊,以厚禮葬。
南詔國上下一片縞素,九重帝宮一夜之間披上一層霜白,仿若落了白雪開了梨花。沒有人明白江朝曦為何如此看重一位太妃,更何況還是一名叛變王爺的母妃。
恍惚間,我總會想起齊太妃彼時的神情,她提起那個名叫天齊的男子時,臉上溢出的笑容無比滿足而美好。
在她生命里出現過兩個男子。一個是心頭愛,一個是眼前人。齊太妃念了天齊一輩子,卻連一點緬懷都不分給先帝。
哪怕那個男人曾經給過她無數的權勢和恩寵。
我想,最後的時光里,她應該很快樂,因為終於要和心上人相聚。
當護送靈柩的喪隊舉著靈幡,踩著超度亡靈的誦經聲,緩緩步出皇宮的時候,我看見江朝曦面無表情地站立在城牆之上,目光冷漠而堅定。
風絲拂來,捲起他的袍角,盪開來又落下去,如此反覆。
我不忍,上前輕握住他的手。他卻略一用力,便掙了開來。
我看不透他。他不讓任何人靠近自己,於是他的背影是那般煢煢孑立。
偶爾,我也會想起那天的江朝曦,聽到親生母親命不久矣之後,生生捏碎了茶盞,刺破自己的手掌。那時候的他,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自己的悲傷,反而讓我更覺得他有三分真實。
而不像現在,儘管近在咫尺,給人的感覺卻像是隔了天涯。
繁花落盡。
齊太妃的喪事衝去了不少春情,皇宮上下籠著一層更甚以往的肅穆氣息。等到祭祖大典臨近,已是夏意淺淺的暖日了。
禮部每日遣人送摺子請我過目,有關於祭祖大典的一些事宜,也有冊妃大典所需早早備下的服侍、禮數以及各宮、各貢奉。
我將摺子丟給花廬:「眼下正是準備祭祖大典的時候,難得禮部有心,早早開始準備冊妃大典。不過這一條條得也太過繁瑣,看得我頭疼。你替我做決定就好,一切從簡。」
花廬道:「奴婢哪敢僭越。」
我嘆了口氣,道:「你知道的,我入宮也不過是一年,就要掌管這後宮裡大大小小的事。你幫我做些,算你為我分憂。」
花廬愣了一愣,接過我手中的摺子,又遞來一杯溫茶,柔聲道:「替娘娘分憂自是應當的,只不過奴婢要多一句嘴。當初皇上是指明了容貴妃和娘娘共同掌管後宮的,哪裡只見娘娘一人操勞,不見那一位出面的?」
我啐了她一口,笑罵:「你這蹄子膽子肥了不少!攬事等於攬權,如果不是鳳體違和,誰會放著好好的事不管?容貴妃感染風寒,哪裡就如你說的那樣!」
花廬面色一沉,嘟著嘴巴咕噥道:「昨兒我還撞見貴妃宮裡的寧柔寧溫偷偷和幾個小宮女玩兒呢!若真是鳳體違和,她宮裡的人怎麼不打緊地伺候著?」
一個念頭從我心頭閃過。我脫口而出:「當真?」
花廬點頭:「是啊,我看著她們兩人踢毽子可上頭了,足足逛了大半天,後來是紫砂找來了,二話不說將兩人拎了回去。」
我和明瑟之間的情分算是蕩然無存了。從她在薰籠里下了白竹散,我便對她多了一層防備。她自然也不再和我親近,這幾個月的寥寥幾句,也都是客套話。不過,明瑟一個月前忽然病倒,太醫說是偶感風寒,誰都不得去探視。所以,我有好一陣子沒見著她了。
我有些失神,自言自語道:「此事有些古怪。」
「娘娘,哪裡古怪?」
我凝眉想了一想,道:「花廬,使人進來為我梳洗更衣。」我吩咐道,「我要去看望容貴妃。」
「可……可容貴妃闔了宮誰也不見啊。」
我淡笑道:「她闔宮不見,可誰說要去她宮裡才算是探視?」
一個大膽的想法闖入腦中,攪亂了我的心境。我現在寧願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甫一入御藥房,便有幾名熬藥的太監向我跪拜:「娘娘金安。」因著江朝曦的寵愛,宮人們對我很是恭敬。
「起來吧。」我淡然道,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走過去,目光卻一一掃過那些熬著湯藥的砂鍋,「咦」了一聲,厲聲道:「大膽,你們怎麼當的差!」
幾名太監臉色一白,重新跪了下去:「小的……小的不知是何事出了紕漏,還請娘娘明示。」
我一指那些瓦罐,厲聲問:「怎麼不見你們為容主子煎藥?你們瞅著我們是襄吳來的,打心眼裡比不過你們南詔的正牌主子吧?」
一席聲色俱厲的呵斥,讓幾個太監手忙腳亂,又是謝罪又是煎藥。我冷眼旁觀,待一個小太監將煎好的葯汁放入紅木漆盒,我才慢悠悠地道:「花廬,將葯帶上,我們親自送去。」
花廬想說什麼,被我用眼神制止。待出了御藥房,走了一陣子,我才對她道:「去,挑個沒人的地方把葯倒了。」
「娘娘,你把葯倒了,我們怎麼去蘭林宮一探虛實啊?」
我嘆了口氣:「不用探了,容貴妃恐怕已不在宮中了。這葯若是送過去,只會讓人家知道咱們去御藥房走了一遭。」
花廬愕然:「容主子不在宮裡頭?」
我道:「御藥房必須按照太醫的處方來煎藥。方才我在一旁看著,只看見他們拿來的那張處方,上面墨跡未乾,分明是匆忙之中寫的。何況,以容貴妃如今的地位,她若是得病,御藥房還能少煎了她的葯?所以生病分明就是幌子。這碗葯,咱們就算是送到了蘭林宮,也不會有人喝它。」
花廬臉色一變,急匆匆地走開。再回來時,她手裡木盒中的碗已經空了。
明瑟為何稱病,為何不在宮中,這一切讓我心思煩亂。心念千絲萬縷,卻一根都抓不住。
距離祭祖大典還有兩天的時候,明瑟出現在詠絮宮。她穿一身俏紫鍛花宮裝,扶著紫砂的手施施然走進來。
我上前見禮:「見過容貴妃。」
她眉目含笑道:「免禮。這段時間都靠貴嬪打點,委實辛苦了。」
她笑得那樣自然,仿若那個口口聲聲說恨我的女子,並不存在。我淡笑道:「容妃客氣,臣妾也不過是盡到本分。」
「就算是本分,也是勞神的事情。本宮自會向皇上稟告,給貴嬪討賞。」
說話間,花廬上了一盞碧螺春。明瑟接過來,低頭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茶。
我趁機細細端詳她的氣色,並無不妥之處,只得道:「前陣子聽聞你病了,現在可大好了?我這宮裡你也見了,人來人往的,不然我可要入靜室為你吃齋祈福。」
明瑟神色坦然,道:「貴嬪有心,本宮身體已大好了。」
我道:「過幾日夏國六皇子殿下來訪,皇上吩咐設宴和歌舞,估計到時候又要多忙一陣子了。」
明瑟眯了眯眼睛,道:「姐姐莫不是記錯了?同來的還有北方的大月國二皇子。」
我有些尷尬,忙道:「是我記錯了。」
其實並不是我記錯了。
我故意略去大月國皇子,只是為了試探一下明瑟到底是否真的離開過皇宮。沒想到,她竟是對皇宮中的動靜了如指掌。
送走了明瑟,我揉了揉額頭,嘆了一口氣。
明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難道這段時間她真的沒有離開過?
而且,她沒有理由出宮,也沒有理由錯過籌備祭祖大典這個展示自己的機會。
難道是我猜錯了?
我靠在美人榻上,望著窗外飄飛的柳綿輕輕搖搖地盪過眼前,一時間出了神。
轉眼間,祭祖大典到了跟前。
祭祀是在西山陵,王爺、五品官階以上的臣子、正三品以上的宮妃和命婦隨行。隊伍外圍是佩戴刀槍的皇帝親衛軍,組成了兩道鐵牆將皇族擁在中央。
前方長龍般浩蕩的隊伍一眼望不到盡頭。我穿著朝服坐在肩輦上,挑起帘子一角往外望去。
瓊妃的肩輦在我的右前方,透過搖晃的柔軟紗簾,隱約可以看到她窈窕的身影。
這段時間軟禁似乎磨光了瓊妃所有的稜角。步入肩輦的時候,明明離得那麼近,她卻沒有看我一眼。可以看出,這些日子她明顯清減了,眼神也失了往日的凌厲,只透著一股漠然。
我盯著瓊妃的肩輦看了一會,也不見她有何動作,只得放下車簾。
祭祖儀式很是繁瑣,等結束回宮,已是西落西山時分,眾人都有些乏累。儀仗隊伍依舊整齊劃一,但那股銳氣遠不及原先。
我只感覺乏力,身子一歪靠在軟墊上休息。正閉目養神間,驀然一個銳利的聲音破空而來,將皇家的肅穆生生撕裂。
竟是鐵器將木頭擊碎的聲音。
一瞬間呼聲四起:「有刺客,有刺客!」
「有人放火箭!」
接著,肩輦猛然晃動,是抬輦的人驚慌失措起來。我驚得心怦怦亂跳,好不容易才在搖晃的輦中穩住,掀開帘子一看,只見整個皇家儀仗中有幾處著了火。由於距離太遠,一時辨認不出。
「皇上有沒有事?」我大聲問。一名禁軍教頭策馬過來:「娘娘不要驚慌,皇上沒有危險。放火箭的是幾名刺客,即刻便可捉拿!」
言畢,他向隊伍大喊:「莫要驚慌,聽我號令!」
我舉目望去,儀仗隊外圍的軍士嚴正以待,而儀仗隊經過一番整頓,雖明顯了好轉,但還是被沖得有些變形。瓊妃的肩輦給擠得到了邊上,周圍一片混亂。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心頭湧上一股奇異的感覺。
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吧。
未及念頭閃過,不遠處一道身影從高高的肩輦上躍下。轉眼間,便隱入洶湧的人群中,消失不見。
瓊妃!
呼喊尚未出嗓,瓊妃附近的軍士陣已被攻開一個缺口。火光隨著喊殺聲、刀槍相碰聲滕然而起。有人大喊:「刺客劫持了瓊妃娘娘,保護娘娘!」
方才對我說話的那名禁軍教頭雙眼一眯,冷笑道:「想劫走瓊妃,他們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說罷,他策馬向瓊妃失蹤的方位奔去,大月彎刀映出森寒的光。
我心裡冰涼一片。
方才看得真切,瓊妃分明是自己跳下肩輦的。也就是說,她是有人接應她逃出去。
接應瓊妃逃走的人,定是江楚賢所派。
我索性出了肩輦,只見瓊妃身側果然有幾名身穿戎甲的蒙面人,正揮刀和身側的軍士一搏生死。這幾人雖然武藝高超,但畢竟寡不敵眾,眼看著就要被包圍住。
若要在重重軍兵的眼皮子底下劫人,憑這幾個人顯然不行。但若要人數眾多,又不便於行動,沒等深入皇家重地,便會被察覺。
我在心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派這幾個人來劫瓊妃,只怕是以卵擊石。
為了殺出一條血路,為首的蒙面人大刀一揮,輪了一個滿月。我看得真切,卻忽覺渾身冰涼。
那人的身手甚是眼熟。
正思忖間,那人一個迴旋身,砍掉了身後士兵的腦袋。方位一變,我便可以看到他的正面。他雖是蒙面,但那雙黝黑深沉的眼睛卻讓我看了個真切。
我捂住嘴巴,驚叫一聲。
哥哥!
沒錯。小時候,哥哥每次在院內舞刀,我都會扯著舞娘的手在一旁觀看。彼時刀風獵獵,常常震落了一樹桃花。
一套招式打完,哥哥披著一身桃花,轉過頭問我:「溪雲,好看嗎?」
「好看!」我甜甜地回答,等看到哥哥得意的笑容,故意一撇嘴,「只是桃花好看而已!」
於是哥哥追著我,說我耍賴。我和他在樹下繞圈圈,銀鈴般的笑聲飄蕩在甜膩的空氣中。
而現在,他就在不遠處,用同樣的刀法砍下一個又一個的頭顱。那些噴涌的鮮血,如一瓣又一瓣搖落的桃花。
我怔怔地看著,眼眶一酸,淚水落了下來。
莫名地,我想起了瓊妃託人捎給我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幫我。」
瓊妃恐怕早已知道,來接應她逃走的人是哥哥。所以,她才會對我如此說。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咬了咬牙,抱緊雙臂,從肩輦上一步躍下,滾落到地上。身後傳來宮女的尖叫聲和呼救聲。
塵土飛揚,嗆得我直咳嗽。更讓人難以忍耐的,是左臂上傳來的劇痛,應該是脫臼了。我顧不得周圍的塵土,大喊:「有刺客,救命!」
越來越多的人涌到我身邊,混亂一片。有馬蹄踩了我的肩膀,兵士的鐵甲無意中刮出了更多的擦傷……這些我都不在乎,我甚至掙扎著不願爬起來,只希望能多製造一些混亂,讓哥哥的危險減少一分。
疼,真疼啊。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被人撈起來,幾名宮女抱著我進了一頂轎子。遍體鱗傷了折磨得我滿頭是汗,汗液甚至模糊了視線。
「娘娘,堅持住啊,太醫很快就趕來了!」
我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作疼,揪緊了身下的軟毯,大口大口地喘氣。
聞訊趕來的隨行太醫匆匆趕來,略一察看我的傷勢,滿臉驚異。
他一定想不通,受了這樣的傷,我居然還能強撐著意識。
「立刻為娘娘包紮傷口,另外準備熱水和白巾,娘娘右臂脫臼,要趕緊接上,不能等到回宮了。」太醫忙不迭地吩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我一個激靈,大喊:「不要,不要為本宮接骨!」
「娘娘,脫臼嚴重,不趕緊接上,恐怕以後這條胳膊就要……就要殘了啊。」太醫勸道。
我咬牙道:「本宮說了,等等再接骨!」
宮女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甩簾出去,看來是去稟報江朝曦了。
我痛到渾身無力,淚水潺潺。
接骨的瞬間,據說那種疼痛能把人疼暈過去。
我不可以暈過去,我要知道哥哥是否安全。如果他不幸被俘,我定要拖著這條脫臼的胳膊,跪在江朝曦面前求他釋放哥哥一條生路。說不定,他會因我的傷勢動了惻隱之心。
所以,斷不能現在接骨!
許是我的臉色實在是很難看,太醫為我把了脈,沉吟了一下,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恭喜?難道是?
我一怔。旁邊有宮女快嘴道:「沈太醫,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診仔細了!」
太醫繼續道:「娘娘,臣從醫二十年,不會斷錯脈象。娘娘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腹中不知何時孕育了一個小生命,這讓我萬分驚喜,手不由自主地就撫上了小腹。可心裡終究還是喜憂參半,讓我依然回不過神來。宮女們紛紛跪地賀喜,有相熟的已經勸道:「娘娘,事關龍裔,脫臼的傷不可以拖延了。」
可是,哥哥怎麼辦?
我狠了狠心,道:「誰都不準嚼舌,都給本宮清凈一會!」
話音剛落,一人甩了帘子進來,明黃龍袍,雍容姿態,俊逸無雙,正是江朝曦。他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我,反問道:「連朕也說不得?」
眾人皆跪下叩首。我痛得渾身是汗,只緊緊地扶著車壁,垂眸不語。江朝曦容色冷峻,忽地伏腰下來,在我耳邊道:「如你所願,瓊妃一干人等已經逃了。你可願意接骨了?」
他知我甚深,自是揣摩到了我的意圖。我無可辯解,便讓太醫為我接骨療傷。接骨的那一瞬間劇痛無比,之後雖是左臂有了知覺,但還是活動得不利索。宮人準備了熱水,擰了濕巾,為我擦拭傷口,抹上藥膏。一番折騰下來,我只覺得渾身都虛脫了。
待一切妥當,我才得以倒在毯中休息。江朝曦看了我一眼,忽對旁邊的宮人道:「都給朕下去!」
我見他面容中透著怒意,心裡七上八下。果然,待四周無人,他冷眼睨著我,拳頭緊握。我忐忑不安,道:「皇上。」
他啞著嗓子,道:「這是我們第一個孩子。」
我心頭鈍痛,低了頭默不作聲。他恨聲道:「你倒是好算計!為了瓊妃,你不肯療傷,寧願我們未出世的孩子涉險!洛溪雲,你怎麼可以這樣狠?」
眼前很快被淚水糊成一片。我顫聲道:「皇上,臣妾沒有想過利用這個孩子,從來沒有!」
江朝曦凝目看我,目光複雜,好一陣子,才道:「你好好安胎,朕不許再出任何差錯!」仍是斬釘截鐵,但語氣已經軟了許多。
他一甩帘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