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當真
南宮季友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腦仁兒一跳一跳,頭疼欲裂。
還是在天上居的雅間,但蠟燭已經熄滅,桌上汪著一灘燭淚。
他發現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用儘力氣強撐著起身,跌跌撞撞過去推開窗子。
窗外一片明亮,太陽已經升到頭頂。
他的眼前發白,幾乎暈過去。
身後傳來流水聲,一人坐在簾後,只瞧見一幅衣袖微微晃動,酒壺在逆光處發著淡淡的玉光。
「醒了?」
簾後人一手提壺,一手執杯,走了出來,長發隨意披在身後,輕袍緩帶,飄然若仙。
同樣是宿醉,南宮季友臉色發青,面目猙獰,他除了臉色稍有些蒼白外,與並時沒有任何不同。
將酒杯放到南宮季友面前的桌上,他另取了一隻酒杯,自斟自飲,一杯喝完,見南宮季友那杯沒動,道:「放心,這把不是鴛鴦壺,不管從把壺蓋擰向那一頭,倒出來的酒都沒摻葯。」
「你……你早就知道了?!」南宮季友面容扭曲。
陳玄景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迎著日光,閑閑地欣賞著杯中酒胭脂般的顏色,「這長安城裡的種種花活,還真沒什麼我不知道的。」
「知道你還喝?!」
陳玄景笑了一下,笑容里毫無溫度:「我要是不喝,你怎麼會喝?」
「你——你——」南宮季友忍不住後退一步。從進入太學的第一天起,他就觀察這個人,研究這個人,模仿這個人。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猛然發現他從來沒有了解過這個人,這個人根本就是個——
「瘋子……瘋子……瘋子!」南宮季友咬牙切齒,抓起身邊的花瓶,就要向陳玄景砸下去,「你他媽就是個瘋子!」
就在這時,雅間大門「哐當」一聲被撞開,護監衛軍闖了進來。
衛軍們當場楞住。長安國子監中最出色的兩名生徒混跡煙花之地錯過會考,已經是讓人震驚的奇聞,這會兒看上去其中一位正打算朝另一位動手,更是讓衛軍們懷疑自己的眼睛。
領頭的僵了片刻,才顫巍巍高聲喊道:「祭、祭酒大人請二位速速回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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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季友跟著衛軍走了,陳玄景卻沒有。
蒼伯打著手勢勸他:「誤了半日,還有下半日,還有之後諸藝,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陳玄景背靠在簾後,半張臉隱沒在幽暗中,聲音輕得像一縷幽魂:「不,來不及了。」
蒼伯僵立片刻,打著手勢:「是為了梁令瓚?」
陳玄景沒有說話,良久,道:「蒼伯,出去好嗎?我想一個人待著。」
蒼伯無聲地嘆了口氣,帶上門離開了。
室內重新安靜下來,安靜得寂靜得程度,酒從壺裡流到杯子里,聲音像是在山澗里的奔流的小溪。
他放慢了速度,斟得很慢,很慢,於是聲音便小了下來。
時間一點一點消磨,窗外漸漸顯出昏黃的顏色。
把酒送黃昏,點滴是淚痕。
忘了是什麼時候聽過的小曲,無端地浮上心頭。他已經決定把心事拋遠,心便長久地處於一種空洞的狀態,什麼悲傷憂愁,都是空的。
門再一次被推開,窗外已經全黑了,他道:「蒼伯,出去……」
話沒說完,衣襟被人握著拎起來,源重葉道:「好你個陳二,這是發哪門子瘋?會考也敢缺席,你不要命了!」
陳玄景一點一點把衣襟從他的手裡抽回來,理了理,姿勢堪稱端雅,語氣也十分平靜:「爬牆出來的?」
「不是,我裝著犯了急病,他送我回家服藥。」
這聲音入耳,陳玄景整個人僵了一下,視線掃向源重葉身後,在那裡站著一個纖小的人影,一雙大眼睛閃著幽暗的光,遲遲疑疑地問道,「你這是……出什麼事了……」
陳玄景靜了半晌,驀然道:「出去!」
聲音之大,嚇了梁令瓚一跳,他好像下一步就要衝上來把她扔出去似的。
源重葉攔著陳玄景:「別發瘋啊,關心你還關心錯了是吧?你缺考還有理了是吧?太學一貫以來的頭兩名統一缺席,我是親眼看見你在這兒,才知道你是在享受人生,不然還以為你是豁出自己的前程給梁令瓚鋪路呢,我說,就算是衛靈公待彌子瑕也不過如此吧——」
話沒說完,肩上一股大力襲來,他連退幾步,直跌在地上,才訝異地反應過來,陳玄景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推得這樣用力,好像要把他推出視線之外才甘心。
什麼叫親如手足,梁令瓚是從陳玄景和源重葉身上看到的,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她愣了一下,扶起源重葉,才望向陳玄景。
沒有點燈的屋內被黑暗所籠罩,在熱鬧的天上居彷彿是突然陷下去的一塊,檐下紅燈籠的光芒隔著窗紙映稀薄的一層,在這暗陳的紅色里,陳玄景站立著,像一道孤獨的剪影。紅光在他的衣袖在微微反著光,梁令瓚看到那片光在微微閃動,忽地,她明白了,那是陳玄景在發抖。
「出去……」陳玄景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統統給我出去!」
「陳兄,你又不是知道源兄的性子,他胡說八道慣了的,你別往心裡去,跟我們一起回監中吧,明天還要考射和御——」「
陳玄景一聲暴喝,打斷她:「給我滾!」
梁令瓚僵在當地,這不是她第一次挨陳玄景罵,卻是第一次從陳玄景的語氣與神情中,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厭惡與抗拒。
底下那些話被堵在胸口,梗得她無法呼吸。
「算了,走吧。」源重葉從地上爬起來,「由他去。」
梁令瓚掙了掙,掙不過他的力氣,給他拖了出去。兩人才出不遠,房門「砰」地一聲關上。
這種待遇梁令瓚也不是第一次享受,可是,和以前不同,她覺得這門好像是砰一聲直接砸在她的臉上,不,是直接砸在她的心上,心上重重一疼。
源重葉自言自語:「糟糕,真生氣了……」
她挾怒瞪他:「把我們比作衛靈公和彌子瑕,他能不生氣嗎?」
「你第一天認得我?看不出來我是開玩笑嗎?」
「我知道你開玩笑有什麼用?他當真了啊!」
「就是這點不對,你都知道是玩笑話,他居然當真了……」源重葉摸著下巴,皺眉,忽地,目上光投到梁令瓚身上。
梁令瓚正暴躁不安,一瞪眼:「看什麼看?」
源重葉沒有說話,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眸子亮得出奇。
梁令瓚正要開口,忽聽一聲門響,源重葉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進轉角處。
門開處,陳玄景走了出來,長袖,長袍,長發披散,紅燈籠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光,他緩緩從走廊經過,留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胸膛里不知哪一處傳來強烈的疼痛,梁令瓚的手指死死摳著圍柱,才控制住自己沒有衝出去追上他。
到底,發生了什麼?
陳玄景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模樣?
他是行走在雲端的神仙人物啊,為什麼此刻卻活得像一個見不得光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