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千星
這時辰捧香多半和春水大娘在一起,她習慣性往後院去,才進門,就見小廳里好幾名綉女捧著綉品,春水大娘正陪著一位客人一樣樣看,那客人身段修長,穿一身眼熟的玉色通肩圓領袍——能不眼熟嗎?正是兩個時辰前才分開的陳玄景!
她轉身就撤,可惜晚了,身後傳來了一聲:「跑什麼?」
對啊!她跑什麼啊?她身上穿的還是僕役的衣裳,並沒有露餡啊!
「呵呵呵呵呵……」梁令瓚一臉僵硬地笑,「陳兄好!陳兄怎麼在這兒?」不會是因為什麼蛛絲馬跡順藤來摸瓜吧?!
「聽聞洛陽春水綉坊手藝精妙,想給我家老太太訂幾件衣裳。」陳玄景長身玉立,梁令瓚本來就矮他一頭,這會兒又把自己縮得跟鵪鶉也似,越發只剩小小一索,陳玄景聲音里有一絲懷疑,「你來這裡又是做什麼?」
「我……我……我……」梁令瓚眼珠子四下子亂瞄,瞄到了捧香,眼睛一亮,「我來找捧香!」
陳玄景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在綉女中看到了頗為眼熟的一位。他是貴介公子,下人在他眼裡等同於會動的傢具,思索了片刻,才從去年夏天的記憶里撈出一張哭哭啼啼的臉與之吻合。
梁令瓚做賊心虛,自動把他沉吟看成了懷疑,連忙解釋:「捧香後來沒在宋家了,現在住我家,然後在這邊當綉女,我來找她,一起回家。」
捧香又碰見一個熟人,很是替梁令瓚著急,陳玄景只見這兩張面孔都緊張兮兮,好像生怕被別人發現了什麼,忽然微微低頭,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你性子雖然頑劣,但頗為機敏,她又伶俐,兩人也算般配。將來你從國子監結業,怎麼著也能得到一份不錯的差事,養家糊口盡夠了,再加上她精於針黹,小兩口的日子想來不壞。」
梁令瓚和捧香:「……」
「捧香,既然人都來接你了,你先回吧。」春水大娘發話,兩人連忙退出,捧香陪梁令瓚去春水大娘屋子裡換衣服,是以兩人不是出外院,而是更往裡去,陳玄景頗為意外。
春水大娘揮揮手,綉女們捧著綉品退下,陳玄景道:「我還沒有選定。」
「我聽說陳家針黹上養著幾十個人,家裡人從來不穿外面的衣裳,就算陳二公子真把衣裳帶回去,大長公主也未必會穿,不如讓她們早些散了家去。」
陳玄景微微一怔,梁令瓚只喚了聲「陳兄」而已,她便猜到他的身份了?
春水大娘看著他,忽然一笑,她不笑時懶洋洋地,笑起來,艷光四射,彷彿能照亮整間花廳:「我雖然不認得你的臉,卻認得這把刀。白虹時切玉,紫氣夜千星。千星,許久不見。」
陳玄景腰間束著鞢躞帶,帶上垂著荷包玉佩等物,其中就有一把梁令瓚十分垂涎的錯金小刀。
這把刀是大長公主下嫁陳家時的壓箱之一,先是給了陳玄禮,後來陳玄禮又給了陳玄景。
「我曾經問他討要這把刀,他說他什麼都可以給我,獨有這把刀不行。我那時便當真以為,這是世上我唯一向他討不來的東西。」春水大娘端起茶,熱汽騰起,她的臉像是被籠在裊裊的煙霧裡,如古畫上的人像一般,「怎麼?陳大將軍是怕我在洛陽待得不老實,所以特地派你來過來監察監察?」
陳玄景心中的震驚難以言喻,完美無瑕的溫雅神情現出了一絲裂紋。
他過來,只是想看看,讓二哥這麼多年魂牽夢縈的女人到底長什麼模樣。
她是美的。第一眼望去,你只會覺得美,再也想不到第二個詞。美得恢恢然,宏宏然,美得可以佔據你的全部視線。
陳玄景甚至有一絲欣慰——只有美到這種程度,李靜言的痴心才不會那麼愚蠢。
可是,千星在大哥送給他之前,一直收藏在大哥最隱秘的武器庫里,不是最最貼心親密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它。
春水大娘是何許人,只這一瞬,便「呵」了一聲,「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陳大將軍和汝陽郡主伉儷情深,恩愛非常,哪會記得閑雜人等?」
這一句話說得幽涼,但轉眼便抬眉一笑,笑得三分懶,三分倦,三分嫵媚,「是我錯了,原來公子當真是來訂衣裳的,我們接著看綉品如何?」
「不用了。」陳玄景的失態,也只有那麼一瞬間而已,轉即便恢復了常態,「衣料式樣,皆由大娘作主吧。」
他客客氣氣地放下定銀,客客氣氣地告辭。
然而梁令瓚卻發現,他的步子雖然邁得和平常無二,心裏面卻一定是匆忙的,甚至是慌亂的。
因為她和捧香躲在牆角偷聽,她的衣袖不小心露出一截,他居然沒有發現。
「切玉,切玉……」梁令瓚喃喃,目光依依,「原來那刀叫千星,真是好名字……」
捧香險些摔倒:「你聽半天,就聽見這個?」
「你們倆躲在這裡嘀咕什麼?」一名綉女捧著一隻盒子,走來。
捧香問:「這是什麼?」
「有位客人送的。聽說大娘在待客,就沒進來,走了。」
梁令瓚一看這盒子,意外:「香合坊?」
春水大娘懶洋洋的聲音傳出來:「小瓚也知道香合坊?」
三人捧著盒子進去,春水大娘打開盒子,讓她們嘗嘗點心,梁令瓚咬了一口,很是驚奇:「咦,跟我今天在司業大人的書房裡吃過的一樣!」
春水微微一笑:「看樣子你很得他歡心呀。我說往日送點心,都是送兩盒,這次,卻只有一盒。」
梁令瓚一呆:「這……這是司業大人送的?」
捧香也呆住:「那個每個月都要來訂東西、訂什麼都可以、完全不計較配色做工、最最好講話、最最斯文有禮的客人,是國子監司業?」
梁令瓚悟過來:「原來司業大人喜歡綉品!太好了!以後可以送一幅給他!」
「……」捧香用一種只有看到她女紅時才會出現的眼神看她。
春水大娘則用一種異常溫柔的眼神看她。
什麼都不懂,多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