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冤家
陳玄景踏進玄都的時候,已經是黃昏。
冬天的黃昏格外短暫,一點落日余暈,轉瞬即逝。陳玄景先在三清像前拈香禮敬,然後問尹觀主:「不知一行大師以往是在何處觀星?」
尹觀主帶他來到聽風樓。
「就是這裡了。此樓建在這座山的最高處,方圓二百里內,找不到比它更高的地方了。」尹觀主手持佛塵,一派仙風道骨,「夏日納涼是極好的,這會兒嘛,就有點冷了。」
的確,山愈高,風便愈大,但離天去尺,星辰如露珠一樣明亮,好像隨時能滴下來。
「一行大師觀星時,隨侍的可是梁令瓚?」
「是呀。那孩子生性頑劣,也只有在大師身邊才會乖些。」
「他現在可在觀中?」
「啊?二公子想找他?晚了,他去年就走了。」
「走了?」陳玄景皺眉 ,「去哪裡了?」
「啊?這個……我可不知道,他是我觀里幫廚家的孩子,幫廚回家了,他自然跟著回了。」
所以……還活著是嗎?
一行大師那樣疼愛的徒弟,他原以為只有死亡才能讓一行大師拋下那猴子。
「請問,幫廚家在何處?」
尹觀主撓了撓頭:「陳二公子難為貧道了,誰知道一個幫廚家住哪裡呢?」
陳玄景微微一笑,聲音平緩下來:「敢問他們是何時離開的?」
「兩個月前。」尹觀主笑眯眯道,「這個貧道倒是記得很清楚。」
弟子帶陳玄景下去歇息後,隨侍的弟子問道:「師父,為什麼要騙他?」
尹觀主好整以暇:「我問你,他從哪兒來的啊?」
弟子一愣:「長安啊。」
「你也知道是長安!」尹觀主的拂塵在弟子頭上敲了一記,「一行去了長安,長安來了人,不問別的,卻問梁令瓚,這算什麼事?長安是什麼地方?長安來的是什麼人?給我吩咐下去,都給我看嘴巴閉牢了,誰也不要多說半個字。」
弟子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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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玄景回到國子監已是次日晌午,正欲辭別李司業和源重華回長安,李司業拉住他:「且慢。先幫我捉到那個偷聽的生徒再走。」
陳玄景失笑道:「若是一個月捉不到,我也要等上一個月?」
李司業想了想:「那該用不到吧?」
「這種事情你叫三哥便可以,我先走了。」
李司業又一把拉住他:「從洛陽到長安,就算你快馬加鞭也要整整一日!你明天一早出門也不遲。」又道,「叫了重華,才是真要把人嚇跑了,那我還不如就當不知道,讓他來偷聽,也免得浪費了那等天姿。」
陳玄景笑了:「好,好。我倒要看看,能得二哥這樣垂青的,是什麼樣的人物。」
未時,李司業抱著書捲去學舍,陳玄景慢慢踱出遊廊。
冬天的陽光淡而清冷,好像月光一樣靜謐,這樣的陽光化不開積雪,積雪溫柔地覆蓋在梅花上,蕊間的香氣被這寒冷徹底激發出來,透骨。
沙,沙沙……
一個僕役拿著掃帚掃雪,掃帚很大,他個子又很小,不免力不從心,掃得很是敷衍,一路拖拖拉拉,掃到假山附近,忽然一個閃身,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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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無人,順利進入假山,安全!
梁令瓚一進來就見地上還躺著她上次扔下的樹枝,外加兩套方法解的題,像是沒人動過。那,其實上次並沒有被人發現,前幾天守在假山邊的人,也不是守她嘍?
心裡頓時一輕,支楞起耳朵,李司業的聲音自學舍里清晰地傳來,比西天的迦陵鳥兒啼鳴還要動聽。
樹枝在地上划過,留下鬆軟的痕迹。
梁令瓚的身與心都沉浸其中,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從頭頂輕輕飄落:「原來是你……居然是你……」
聲音很悅耳,隱含的情緒卻很複雜,似是意外之喜,又似是切齒之恨。
梁令瓚的神魂歸位,就發現視野里多了一雙靴子。
非常、非常考究的做工,貼合著小腿修長的曲線,再往上,是腰間華麗的蹀躞帶,懸著荷包、玉佩以及一把精巧錯刀。
梁令瓚的視線沒敢再往上了,因為她忽然想起這是誰的聲音!
「公公公子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梁令瓚一面說,一面趁他不備,「嗖」一下從他身側躥出去,快得像兔子,滑得像泥鰍。
「給我站住!」
身後一聲喝。
這種時候會站住才怪吧!只要跑出去了,她就可以打死不承認!比如她可以說地上那些東西是別人留下的,她只不過覺得好奇所以進去看了看……等等,要不要現在沖回去把地上的筆跡踏平?這樣就毀屍滅跡了!
好主意!
梁令瓚猛地掉頭,可沒算到陳玄景追得這樣緊,她才轉了個身,就撞進陳玄景懷裡,不軟不硬倒是頗為舒服,只是眼前震出好幾顆金星。
「梁、令、瓚。」
頭頂上的聲音,帶著一萬分的壓迫力,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對對對不住!」梁令瓚連忙鬆開手,就見她剛才抓過的地方留下兩隻清晰的泥手印,印在雪白的錦袍上格外明顯,梁令瓚頭皮發麻,「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給我抬起頭來!」
媽呀,梁令瓚毀屍滅跡的勇氣全沒了,現在只想奪路而逃。
可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還來不及邁腿,陳玄景便長腿一跨,攔住了她的去路,跟著梁令瓚下巴一緊,臉被迫抬了起來。
冬日的陽光明亮而清冽,輕盈地從雲間灑下,落在陳玄景的臉上,好像每一絲光線都能穿過他的肌膚,是以每一寸肌膚都在發著光。
梁令瓚有一個非常清晰的感受,那就是——混蛋這小子的個子好像還高了不少……
「真的是你……」陳玄景捏著她的下巴,「說,你為什麼沒有跟一行大師去長安?為什麼要在這裡偷聽?這身打扮又是怎麼回事?」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口氣一句比一句嚇人,梁令瓚努力把自己的下巴從他的指掌間拯救出來,後退一步,清了清嗓子:「這個……」
一語未了,不遠處,有人一聲又驚又喜,叫道:「陳二公子!」一溜小跑,急步而來,一見梁令瓚,頓時眉一皺,眼一瞪,咬牙切齒:「好你個賤奴!竟然混到國子監里來了!」
梁令瓚開始還很開心有人來打岔,但看清來人,只想到一句老話,叫「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