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危險遊戲(重寫)
烏合之眾。
邊斜首先是想了想這四個字, 沉默著望她, 有片刻沒有說話。因為光這四個字, 已經透出了一種渾然的……
蔑視。
邊斜的目光停留在點贊後呈現出紅色的大拇指圖標上, 腦海里飛快地掠過了什麼,從程白那蓋著的十佳青年律師的證書, 到陳舊的《理想國》, 再到她在這風口浪尖的時刻給方不讓微博點出的這個「贊」……
這些碎片都隱隱折射出什麼。
他忽然意識到,此時此刻的自己,距離真正的程白很近。
在他進入天志律所「取材」的這段時間裡,這一位已經成名的大律師, 是一個極少表達自己觀點的人。
某種意義上來說, 這體現了她的「謹慎」。
但另一種意義上來講, 這意味著「隱藏」。
極少表達觀點, 並不意味著內心沒有觀點, 只是將其放在心中, 並不向外界表達。
一般而言, 越少向外表達觀點的人, 內心越有自己強烈的想法。
但再謹慎的人,也有鬆懈的時候……
比如,這看似不經意的小小一個點贊,還有這輕飄飄的一句「烏合之眾」……
大眾輿論眼中的程白, 是個專為人渣打官司的「壞」律師;律界人士眼中的程白, 則是業界的敗類, 是險些被司法部吊銷執業資格的危險人物;而跨年活動那天的一些律協話事者, 卻顯然很認同程白,並曾對她施以援手……
她接了曾念平的官司;
她又接了甄復國的官司。
一個是兒子急需治療的孤苦老人,一個是信譽全無、自稱人渣的奸商。
邊斜忽然覺得有些迷醉。
他的目光從她手機屏幕移上來,落到她被車窗外霓虹燈光映襯下的清冷側臉,眨了眨眼。
程白敏銳地注意到了:「怎麼了?」
邊斜絕口不提自己那想要把她剖開來看個清楚的好奇,只半真半假地向她笑:「有點嫉妒而已。畢竟說起來,這微博還是我親手給程律你註冊的,咱倆還互粉了。結果半點互動都沒有也就罷了,程律今天還當著我的面給方不讓點贊……」
程白一怔,倒沒想到這個點上,失笑:「我還以為你想問問我為什麼給他點贊呢。」
邊斜唇邊笑意加深:「哦,那為什麼呀?」
這牲口,還真是打蛇隨棍上?
程白是有些意外了。
她頓了頓,回想起網上這些沒有根據就瞎推測的言論來,才慢慢道:「有時候,見多了會麻木;但也有的人,在忍耐的麻木過後,會走向爆發。」
這話沒頭也沒尾,但邊斜竟輕而易舉地聽懂了:「那會是什麼時候?」
程白笑:「不知道。」
她其實覺得自己的脾氣在漸漸地變得不好,這從她當時在「老法師俱樂部」的群聊里故意回了方不讓一個「嗯」字開始,就漸漸顯露出了幾分端倪,而如今這一個點贊,也只是這種端倪地延續。
想了想,她補了一句。
「我希望不會有這種時候。」
但這僅僅是一種希望罷了。
邊斜垂下目光來,眨了眨眼,也跟著慢慢笑起來:「你們學法的人,真是很有意思。」
人本來就是感性的動物。
學法的人卻往往壓抑著感性,用理性來處理自己所遇到的問題。
這與人的本性是矛盾的。
程白並不知道他說的「有意思」指的是什麼意思,但在這一片燈火輝煌的車流之中,也莫名有點不想去追問。
後半程誰也不說話。
車最終在一座大廈的停車場里停下。
然後她帶著邊斜去往今晚的目的地。
撇開車上這一段有些往深處觸及的對話,邊斜對程白會帶自己去什麼地方吃飯還是十分好奇的。
饒是心裡有了一點準備,但真等程白推開那消防箱似的大門,帶他進到店內時,他依舊實打實地震撼了一把——
上海居然還有這種地方?!
裝修風格原始而粗獷,頂上交錯的管道只用黑色的塗料糊了,十分開闊的空間分作了上下兩層。
下方的舞台上有歌手駐唱。
整個空間內燈光亂轉,坐滿了時尚的男女。
而舞台對面的樓上,也就是他們此刻正對著的方向,卻飄來一陣令人一聞就忍不住分泌唾液的麻香……
火鍋!
熱辣辣的火鍋!
一桌連著一桌,人已經快坐滿了。
大冬天,才走進來,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熱氣,讓人有一種直接扒了衣服加入進入拿起酒來跟人對瓶吹的衝動!
食客們談笑其間。
桌上放著新鮮的食材,鍋底里翻滾著明蝦、肥牛、毛肚、豆皮、青菜、筍片……
這一剎那,邊斜整個人都是震驚的:上海居然也有這麼扯淡的地方嗎?
風格混搭,土洋結合。
騷,真是太騷了。
他曾以為,只有四川和重慶才會存在那種能吃火鍋地KTV。
邊老邪看著那些熱騰騰的鍋底,胃部忽然一陣攪動,眼皮狂跳起來:「這就是你千挑萬選想請我吃的『大餐』?」
程白看著他笑出聲來:「有什麼不對?」
邊斜想往後退。
她不用回頭都知道這貨想溜,直接一把就拎住了他的後頸把人給抓了回來:「你說的,吃葷,吃辣,喝酒。樓上能喝二鍋頭,樓下能開XO軒尼詩,全上海只此一家,你的要求都能滿足,而且絕對典型。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現在要走?」
「我是一個有品味的人!」邊斜還想編點借口掙扎,「這種土不土洋不洋的店實在不能與我的品味匹配!」
「品味?」程白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你指的是紅酒兌雪碧的品味嗎?」
這是說他上回坑詹培恆的伎倆。
邊斜無話可說,瞪著眼睛看她,換了個借口:「反正程律不就是想跟我聊聊天嗎?我們換個地方也能聊,沒必要在飯桌上啊。」
程白不想跟他理論了,就淡淡的一句:「你不想灌醉我了?」
「想當然想啊,但——」
邊斜滿心都在拒絕吃飯這件事上,他原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但真到了地方又犯慫,恨不得轉身就走。這時候他半點防備都沒有,完全是下意識就回答了。
只是話才出口,他就反應了過來。
一抬頭,對上了程白幽幽的目光。
操!
他回答了什麼!
「不是,我……」
邊斜簡直想給自己兩巴掌,試圖解釋自己剛才的話,挽回一點什麼。
程白卻已瞭然。
她當時便琢磨著,邊斜答應吃飯答應得未免也太輕巧了,而且在上次陪詹培恆喝酒後,他就應該對自己的醉酒狀態有警惕了。
但這人依舊說要喝酒。
沒鬼才怪了。
果然,現在一句就被她試探出來。
聽著他語無倫次地想解釋,越描越黑,她竟沒生氣,反而笑了出來:「走吧,今天給你一個機會。」
「啊?」
邊斜正搜腸刮肚想要為自己洗白,哪裡想到忽然聽見程白這麼一句,頓時怔住。
然而,僅僅是下一刻,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便將他團團包圍……
什麼叫——
給你一個機會?
程白這個當律師的人,在某些時候的表述,真的很容易讓人誤會。
不是第一次了。
邊斜忽然有點無法壓抑此刻內心的涌動。
毫無疑問,他厭惡吃飯。
但當前面出現一個他幾乎無法抗拒的誘惑時,這種厭惡便被誘惑一點一點地往後推去。
程白是提前訂好的位置。
在邊斜愣在原地思考的時候,她已經在服務生的引導下走了過去,在這一片熱鬧里挑了個安靜的靠邊位置。
從那裡正好能看見下面。
邊斜終於還是走了過去,但凝望著她的目光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坦然,添上了幾分心虛的閃爍:「我其實……」
程白瞭然:「報一箭之仇,我懂。」
上次他喝醉了她還來了句「你猜」,估摸著被記恨得不輕。
「……」
清醒,理智,無懈可擊。
這是這一刻的程白給邊斜的感覺。
他沒接話。
程白卻拿了菜單看起來,悠閑地道:「我挺好奇的,你把我灌醉了之後,想幹什麼?問我銀行卡密碼?」
「能幹的事情多了去了,誰稀罕你銀行卡密……」企圖都被識破了,邊斜也就不隱瞞了,但話說到這裡時,整個人腦袋裡忽然一激靈,「銀行卡密碼?!」
程白於是咳嗽著笑出聲來。
邊斜黑了臉:「所以上回我喝醉你居然問了我銀行卡密碼?」
程白假裝起來:「啊,不記得了。」
邊斜頓覺絕望如潮水,一陣陣地湧上來,聲音也有氣無力:「我連銀行卡密碼都說了嗎?」
那他還說了什麼,還做了什麼?
簡直無法想像!
程白的外套隨意地搭在了一旁,她點好了菜都懶得把菜單遞給邊斜,畢竟這人不會有什麼愛吃的,所以全憑她的喜好來。
菜點完就直接遞給了服務生。
聽見邊斜這聲音,她愉悅極了:「吃飯需要好心情,我覺得現在告訴你那天發生了什麼,好像不是特別道德。要不等吃完,我們喝酒的時候,慢慢聊?」
「……」
這是怎樣一種抓心撓肺的感覺?
她脫了外套,又用店裡提供的發繩把那一頭微卷的長髮都綁在了腦後,於是露出了修長白皙的脖頸。
邊斜不經意間看到,只覺口乾舌燥。
他腦海里,頓時浮現出當時在辦公室看見程白脖子上的那枚曖昧的牙印……
點菜結束,上菜也很快。
為了照顧邊斜脆弱的胃,她點了鴛鴦鍋。
出於某一種兩人都知道的原因,吃這一頓火鍋的時候兩個人幾乎都沒有說話。
邊斜的大腦在瘋狂運轉。
他極力地想從自己過目不忘的腦袋裡搜尋有關於那天喝醉後的片段,並且思考出一會兒喝酒的對策。
程白則單純地享受食物的味道。
剛打完了一件在別人眼中幾乎不可能贏的官司,即便再淡泊名利的人也會感覺到愉悅。
更何況她骨子裡是好勝的。
當然,謹記著周異當初託付的重任,她在思緒的閑暇間依舊不忘給邊斜夾個菜。
邊斜真是有恨無處申。
只好全將心底那一股憤怒發泄到食物上,磨牙似的把程白夾給自己的都吃了個乾淨。
在結束火鍋,轉場樓下去喝酒時,程白笑聲輕輕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吃的是我的肉呢,這麼苦大仇深。」
我倒想,這不吃不著嗎?
邊斜露出標準的假笑來:「程律誤會了,我這頓吃得可真是太、好、了。」
這話說得咬牙切齒,但落在程白的耳中,卻成了十分的悅耳。
她頗為放鬆地坐在了昏暗處的卡座里。
服務生拿來了酒單。
桌上亮著一杯小小的蠟燭。
先點酒。
兩人都只先點了一杯白蘭地。
服務生放下酒便走了。
兩人相對而坐,在小圓桌的兩邊。
第一時間誰也沒開口說話。
程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晚為什麼會約邊斜:因為那天跨年活動後,他極不尋常的那句話,讓她從縫隙里窺見了一點隱秘的東西。
她不知道邊斜對此是否清楚。
但邊斜顯然也是個不想廢話的人。
他直接開門見山道:「程律應該有話想跟我講,而我也有一些事情很好奇想要詢問,但似乎不管誰先開口,都有點尷尬。」
程白抿了口酒:「所以?」
邊斜笑了,交握雙手,向她眨眨眼:「真心話大冒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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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PS:本章重寫,
單獨拉出來說一下:
看到有人diss程白,覺得分不清她是不是正義,又說小說要正能量。
本來下個案子會著重講這個問題。
告訴你,法律的邏輯和道德邏輯之間的區別。
但真的不懂的人太多了。
第一個案子,曾念平是壞人嗎?
第二個案子,甄復國是人渣,你有證據嗎?你能證明他做了這件事嗎?他賣假貨,你就能確定他不是真的湊巧撿漏?
一個律師給壞人辯護就壞了嗎?
法律規定每個人享有同等的訴訟權利,壞人也有權利請律師為自己辯護,法律所說的「平等」不是你用你世俗的道德來衡量的。
程白是一個法律人,她有自己的是非觀,但並不代表她她不為所謂的「人渣」辯護。
有確鑿的證據說這個人是兇手,那當然OK。
但如果證據不足你就想說一個人是兇手,做了某件事,恕我直言,法庭別開了,都改成監獄吧。
大家輿論道德審判就是了。
尋常意義上的正能量不要跟法律人說。
法律所保證的是道德的底線,而不是上限。
接曾念平的案子很簡單,因為保險公司就是證據不足。在這種情況下憑什麼拒絕理賠?
接甄復國的案子基本是同樣的道理。
律師是有天然立場的職業,這個職業本身就是要站在當事人這邊,維護他們的利益,甚至有的國家存在「律師豁免權」。這個職業本身就是與公訴機關存在對抗性的,為的就是制約。
任何不存在對抗和平衡的架構,最終都會□□。
不給所謂「人渣」打官司?
好,有個道德敗壞的人,死了鄰居,兇手跑了,所有人指認是他殺的,檢察院訴他謀殺。所有律師都不為他辯護,怎麼辦?
假如有一天你遭受到了非難和誤解,這時候律師也不接你的官司?
你是願意「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還是「寧放過一千,不錯殺一個」?
有關於甄復國和曾念平,一切都只是推測。
證據在哪裡?
知不知道為什麼不管哪國法學界都有一條「疑罪從無」?
昨天我本來寫了五千字,後面有一段是程白跟邊斜聊為什麼自己要接這兩個案子,還要正常打。但寫完刪了。程白不是這種會跟別人解釋太多的人,行內懂的人就懂,不懂她也無所謂。她也不標榜自己是正義。因為一切與法律有關的職業都只是達成正義的工具。
作為她當事人的律師,她只負責為自己當事人的利益努力;
法官負責裁判;
公檢法負責將有罪的人送進監獄。
律師不是法官。
沒有律師,公檢法一手遮天。
沒有公檢法,律師胡作非為。
道理類似於三權分立。
遇到問題,勞煩往深了想一點。
我重新寫這段作者有話說,是因為我不是程白,我不想看見別人誤解她,而且還是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荒謬誤解。
在這個領域,最可怕的不是律師給壞人辯護,而是有一天所有律師都不給「壞人」辯護。
今天沒有關鍵證據,我判一個人殺人;
明天我就能因為你看了鄰居一眼把你抓起來關進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