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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蓼蓼者莪 6.澹月秋水

所屬書籍: 司宮令
    趙皚默默接受了儲君之位被弟弟奪走的事實,就此並不出怨言,甚至在父親要求下留在臨安,參加了趙皓的冊禮。但對婚事他則毫不讓步,一直堅稱如今忙於公事,無意為婚姻分心,懇請皇太子先行納妃。皇帝無奈,最終同意他回去,婚事暫且延後,且下令先籌備皇太子婚儀。     回到寧國府,面對著一堆這段日子積壓下來等待他處理的政務,趙皚又開始了日理萬機的生活,與蒖蒖見面的機會都很少,一直到秋分,蒖蒖見他稍有閑暇,才邀請他去湛樂樓,赴自己為他專設的秋宴。     立儲之事已舉國皆知,蒖蒖自知趙皚心中鬱悶,這日特意帶廣州買的那兩名胡姬來呈獻歌舞,又請衛清潯一同來,欲讓她一起開導安慰趙皚。     衛清潯對立儲一事絕口不提,倒打趣趙皚道:「大王這般鬱鬱不樂,一看就是回臨安被長輩逼婚了。」     趙皚一瞥她,問:「你家人又從臨安給你傳什麼閑話了?」     「非也非也,」衛清潯笑道,「沒人傳話,我猜測而已。我每次回臨安,都會有長輩天天在我耳邊念叨,要我儘快成婚……大王年紀不小了,此番竟能全身而退,不知有何絕招,可否傳授於我,讓我也用來拒婚?」     趙皚道:「沒什麼絕招,就是堅決不答應,誰提就冷臉起身告辭,任他們再說什麼,一句也不聽。」     衛清潯奇道:「父親每回跟我說這事時,我一表示不想聽,他就氣得直想取鞭子抽我。官家勸你你不聽,難道他不會生氣?」     「氣自然是生過的。」趙皚答道,「他還想過讓我禁足,逼我娶了妻再走。據說夫人都給我選好了,就要開始問名納聘了,結果那小娘子父親回稟說,他女兒近日病了,暫不能成婚,官家這才作罷,許我回寧國府。」     蒖蒖聞言問:「是誰家的小娘子?」     「不知道。」趙皚一擺手,「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聽說是出自戚里,無論誰跟我提這事我立即翻臉,所以究竟是何人也不清楚。」     「二哥怎不耐心聽聽,抽空見見呢?」蒖蒖笑道,「說不定一見之下覺得投緣,又成就一段佳話。」     趙皚抬眼看她,淡淡一笑:「你才是我的佳話。」     隨後,他將目光從蒖蒖愕然的臉上收回,又投向衛清潯,彬彬有禮地微微欠身:「抱歉,都是朋友,且容我直言不諱。」     衛清潯旋即摟住蒖蒖的腰,在她頰上吻了吻,再朝他一哂:「大王,這得看我答不答應。」     趙皚蹙了蹙眉,空氣中忽然多了點劍拔弩張的味道,而那兩名胡姬不明就裡,只當他們在說笑,忍不住相繼笑出聲。蒖蒖臉一紅,斥她們道:「笑什麼笑!我讓你們停下來了么?還不快奏一曲新練的曲子來聽聽。」     胡姬唯唯諾諾,很快一人吹簫,一人抱琵琶,開始演奏一曲有異域風韻的曲子。那曲調時而哀艷柔美,時而鏗鏘作金石聲,彈琵琶的胡姬指頭飛旋,指法錯綜複雜,越彈越快,彈到激越處,一根弦忽然斷裂,令樂曲戛然而止。     胡姬赧然告罪,說自己才開始練這曲子,而此曲是宮廷樂曲,難度極大,自己技藝不精,所以沒能完成。蒖蒖則面色陡變,問那胡姬:「這曲子叫什麼?」     胡姬答道:「梁州曲。」     蒖蒖默然。曲調一起她便覺得似曾相識,胡姬彈至中途時她已想起,這正是她最後一次見秋娘後,被送出那陌生的園子時樓上傳出的琵琶聲。與秋娘相處的那幾個時辰中,她並不見那小樓里有他人,可見那琵琶曲十有八九是秋娘彈奏的。此前香梨兒又與她說過菊夫人擅作梁州舞,所以這也是秋娘即菊夫人的一個證據?     她心情愈發鬱結。那時她被迫離開臨安,至今不得歸去,也不知母親怎樣了。每每想起母親,她只好安慰自己,那夜所見的母親容顏如舊,神采不減,衣飾精緻,看起來似乎得到了善待,應無性命之憂,自己也只能如她所說,好好活下去,日後設法回臨安,才有與她相見的一天。     趙皚見她神思恍惚,泫然欲滴,關切地喚她一聲,蒖蒖才如夢初醒,盡量睜大眼睛,吩咐胡姬道:「別彈琵琶了,另唱支曲吧。」     胡姬答應,低聲商議一下,然後簫聲再起,適才彈琵琶的女子曼聲唱道:「闌邊不見蘘蘘葉,砌下惟翻艷艷叢。細視欲將何物比,曉霞初疊赤城宮。」     蒖蒖問唱的是什麼,胡姬道:「這是鹿鳴樓樂師新教我們的曲子,說是薛濤寫的絕句《金燈花》。適才我們在後院練習,見院內花圃中金燈花開得正好,便準備唱這曲了。」     衛清潯聽後便啟步走到朝向後院的窗邊,向花圃望去,果然見正中最大那一塊開滿了金燈花,沒有葉子,一朵朵紅艷艷地盛開著,花瓣如舞動的焰火,連成一片又綺錯似錦,在周圍蕭瑟秋景中顯得尤其炫目。     蒖蒖此刻也緩步走到她身邊,與她一同觀賞那花。衛清潯略一沉吟,問蒖蒖:「這花是何時種的?往年秋分前後我都沒來湛樂樓,倒一直未曾留意到。」     蒖蒖道:「花是這院落的主人種的,我又見它開得好,便保留至今。」見衛清潯沒有笑容,不似讚賞,遂問,「怎麼?有何不妥?」     衛清潯道:「這花性喜陰暗潮濕之地,常開在古木森森的林中,幽深的洞穴口,或者……墳頭,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鬼燈檠』,所以很多人不喜歡,認為不吉利。來湛樂樓用膳的客人沒提過?」     蒖蒖一怔,搖了搖頭,再看那片血紅的花兒,忽然覺得那姿態多了幾分妖冶詭異之感。     「大概這花兒花期短,這裡見過的人不算多,就算有人知道,出於禮貌,也沒有提。」衛清潯道。     蒖蒖沉默一下,又問她:「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開酒樓就不要保留這不吉利的花,最好把它剷除了?」     衛清潯微笑道:「那倒也未必。因為金燈花生長之地不佳,國人不喜歡,但有位日本來的高僧曾對我說,他們覺得金燈花很美,這花很可能就是佛經中提到的四大天花之一,曼殊沙華。所以吉不吉利關鍵在看花的人怎麼想,這湛樂樓你仍可做主,你若覺不在意,大可留下它。」     曼殊沙華!蒖蒖又暗暗一驚,旋即想起了當年張雲嶠在《妙法蓮華經》上著重標出的那幾個字。     她舉目注視那片金燈花,越看越覺得紅得刺目,琢磨著衛清潯的話,漸覺不寒而慄,心跳無端紊亂起來。     這時趙皚忽然問衛清潯:「衛樓主很喜歡花木?似乎很有研究。」     「是我母親喜歡蒔花弄草。」衛清潯道,「她獨處深院,平時沒什麼事做,便天天伺弄名花異卉。我小時候長伴她身側,看得多了,自然也略知一二。」     趙皚又道:「令慈與你一定母女情深。愛養花的人多半很溫柔,想必是不會向你逼婚的了。」     「我想被她逼婚也沒機會了。」衛清潯眸光一暗,「她已去世好幾年了。」     趙皚忙就出言不慎向她表示歉意,衛清潯略一笑,道「無妨」,少頃,向他和蒖蒖講述了關於她母親的事:「她生了我大哥和我之後,我父親便納了妾,冷落了她。她開始寄情於花木,不惜花費重金求一名花,日子便被兒女和花木填滿了。後來大哥不服父親的管教,跑到寧國府來開酒樓,父親大發雷霆,差點要與大哥斷絕親緣關係,從此更偏愛妾生的弟弟。母親很難過,經常對著我流淚,怨我不是兒子,不能代替哥哥討父親歡心……她不知聽誰唆擺,認為只有再生出個聽話乖巧的嫡子才能改變被妾室欺壓的局面,於是甘冒風險高齡產子,卻不料最後母子俱亡……她辭世後,我也不想留在那個家裡了,大哥回來奔喪時,父親一定要他去做官,我便請大哥把鹿鳴樓交給我,然後不顧父親的反對,來了寧國府。」     她頓了頓,看看聽得神色惻然的趙皚和蒖蒖,又勾出點冷淡笑意,道:「你們說,我母親這一生是不是太不值得了?把喜怒哀樂和希望全繫於一個男人身上,渾然忘卻了自我。難道生為女子,只有成婚生子一條出路么?天天在爭寵失寵和有沒有兒子的焦慮中淪為怨婦?我偏不聽父親的安排,終於在寧國府找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說完她一顧聽得入神的那兩名胡姬,重新露出神采飛揚的笑容,揚聲命她們斟酒,再舉杯對趙皚與蒖蒖道:「來呀,詩酒趁年華!」     酒飲到夕陽西下時,衛清潯告辭回城,見趙皚無意離開,也不邀他同行,倒是命兩位胡姬跟自己回去了。     蒖蒖等她們走後,才謹慎提及立儲之事,欲稍加寬慰,趙皚卻止住她話頭,道:「其實我從小便認定皇位將來是大哥的,所以從未對此有所希冀,如今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也不算太失望……而我真正難過的是,此番回宮,讓我深深意識到,爹爹徹底放棄了我。」     蒖蒖勸慰道:「官家一直很關愛你的,只是當初因庄文太子之事對你有誤會,才導致今日局面。但他願意力排眾議給你寧國府實權,可見仍相當看重你,有意栽培你。」     趙皚黯然擺首:「不是的,蒖蒖,他早在將我外放時便已放棄我了……為什麼讓我離開臨安?因為他那時已準備立三哥為太子,而越次立儲,必然會有大臣反對,所以他讓我先離開臨安,以免有與朝臣聯繫結黨的機會,這樣縱有異議,也不成氣候,他容易平復。給我這點地方上的實權,不過是聊表撫慰,反正無論我做得好不好,都不會影響到三哥。」     他又看著蒖蒖自嘲地一笑:「這一次見他召我回去,我還以為他想起我了,想見見我,結果原來他是怕我見三哥做太子後要謀逆,於是特意在立儲前夕讓太后留我在北大內關了一夜,此後也讓人嚴密監視我行動,嚴禁我與大臣接觸,一直到三哥冊禮後,大勢已定,才放我回來……我只是他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呀,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提防!」     他苦笑著,自斟一杯酒仰首飲盡,提注子欲再倒一杯時,手被蒖蒖按住。     「二哥,你今天飲得夠多了。」蒖蒖和言制止,又勸道,「我們的生命是父母所賜,再養育我們成人,便是莫大的恩典了。家產和更多額外的關愛,能給我們,固然是錦上添花,但若他們不願再給,也無可厚非,那是他們的決定,我們不必怨懟,他們已培養我們成人,我們可以自食其力地生活,就不必計較他們給予我們的財物和關愛孰多孰少了,因為我們終究要不依仗他們地獨立生存,獨立行走。我也堅信,父母都是愛自己孩子的,官家是一國之君,家事即國事,考慮得必然比我們周全,希望事事謹慎,不落人話柄,那樣做,也許他只是認為理當如此,而不是對你的特別防範。再從另一面想,他大概知道你一向洒脫不羈,願意給你更多的自由,才破天荒地讓你離開都城,來寧國府發揮所長。」     趙皚默默聽著,不就此表態,倒是問她:「蒖蒖,你還記得你父親么?他當年對你好不好?」     蒖蒖一愣,然後道:「我爹爹在我很小時就離開我了,但我相信,離開我非他所願……」     「後來你一直沒查出他去哪裡了么?」趙皚又問。     蒖蒖搖搖頭,卻蒼白著臉,不自禁地再一次看向那片「曼殊沙華」。     趙皚微醺中沒覺出她神色有異,也不再追問,又斷斷續續地與她傾訴了些心事,直到暮色四合,秋蟲唧唧,才站起道:「我該回去了。」     蒖蒖擔心他飲多了酒,騎馬走夜路不安全,便建議道:「要不你今夜就在二樓的卧室歇息吧,一會兒我回宋婆婆的院子。」     「不了。」趙皚道,「我留宿於此,會有損你清譽。」     「清譽?我早就不在乎了。」蒖蒖一笑,「宋桃笙的清譽早被趙判府毀得乾乾淨淨了。」     他們過從甚密,他更是幾次刻意表現,寧國府只怕已人盡皆知,的確都會視他們為情人。趙皚想到此處,心中莫名一暖,又見她不甚介意,不由覺出些甜意,唇角無聲地上揚。     蒖蒖又道:「經歷了這許多生生死死的事,到如今,我早已看開,名字、身份,所謂的名譽都不重要,無論外人如何議論,私下揣測我們怎樣相處,只要自己坦坦蕩蕩,問心無愧就行了。」     趙皚淡淡含笑,伸出一指,輕點在她唇上,低聲問:「真的一點都無愧?」     釅釅夜色中,蒖蒖只覺他雙眸幽深,目中若隱若現的情意隨著燭影在晃,心怦然一動,一時竟無言以對。     趙皚一笑,收回手,道:「我不是柳下惠,再待下去我會想:如果我擁抱你,你會不會推開我?如果被你拒絕,我會顏面大失,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不好意思再來見你;如果你沒推開我,我又會自問你如此善待我是否只是因為同情我現狀,以及我這是不是賣慘求憐……算了,我還是別給我們出這種難題了。」     他下樓上馬離開,並不讓蒖蒖出門相送,蒖蒖便立於樓上窗邊,目送他遠去。     他策馬行了幾步,忽然回首望向她,展眉一笑,復又循著澹月秋水離去,一路夜風荏苒,衣袂翩翩,在她含笑的注視下,馬蹄聲都顯得格外輕快悠揚。     待他身影消失,蒖蒖才驚覺自己剛才一直保持著微笑。回想他當年踏雪而來之時她那潮濕的心情,她隱隱感覺到,他和她之間,似乎的確有點什麼,在悄然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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