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曼殊沙華 4.入夢
4.入夢
殷琦此前已從殷瑅處獲悉蒖蒖之事,雖不知何人送她至此,但亦不多問,只囑她安心在自己小院養病,說這裡清靜,因自己的身份,想來暫時不會有人到此搜查。
得知裴尚食的悲慘遭遇後,蒖蒖只覺自己的罪孽又多一重,更感痛苦,暗地裡痛哭幾次,病情也反覆幾番,白天似乎好轉了,一到傍晚卻又開始發燒。她發現與母親相聚那晚,母親除了給她換了衣裳,還在她腰間系了一個小香囊,銀絲編織而成,裡面沒有香葯,只有一粒紅色的種子,看上去像豆子,但不是自己認識的任何一種豆類。每當悲傷或病痛來襲的時候,蒖蒖就把那銀香囊攥在手中,提醒自己要記得媽媽的話,要心存希望,媽媽還在等著她。
殷琦讓侍女精心照料蒖蒖,自己觀察她病情,去尋訪良醫,帶回藥物要煎給蒖蒖服用,蒖蒖卻謝絕,說風寒之症,休養幾天便會好,其實是自己對懷有太子遺腹子一事也暗含期待,擔心藥物會傷害那有可能存在的孩子。
蒖蒖請殷琦為自己尋一套斬衰孝服,想為太子服喪。殷琦道:「你自聚景園失蹤,雖說官家看來會覺得有葬身湖底的可能,但想必一時不會放棄對你的搜索。斬衰服喪太重,誰見了都會詢問,一旦暴露,就不僅僅是你自己的事了,我和我的侍女,乃至我的家人都會被牽連,所以還是別太引人注目。」
言罷他摘了一朵白色的花送給蒖蒖,又道:「你不妨每日簪一朵白色的花寄託哀思,代替服喪。你如今這般處境,太子殿下若在天有靈,見了一定十分憐惜,不會怨你的。」
那花花冠呈漏斗形,上端近花萼處帶著一抹淺淺的紫色,下端白色,像散開的舞裙。蒖蒖接過,問殷琦:「這是什麼花?」
殷琦答說:「曼陀羅。」
過了數日,殷琦見蒖蒖氣色好了一些,就建議她如自己一樣抄經以靜心養神,蒖蒖也希望能以此為太子及裴尚食做些功德,便開始每日抄經誦經。
殷琦從天竺看經院借回的經書中有一套《妙法蓮華經》,書頁泛黃,外觀古樸,應是收藏了多年的古書。蒖蒖翻開第一卷,偶然發現裡面夾著一頁紙,上面數行小字作草書,字跡似曾相識。蒖蒖細細分辨,又對照著經書看看,認出上面抄的是這一卷《妙法蓮華經》的一段經文:「爾時世尊,四眾圍繞,供養、恭敬、尊重、讚歎。為諸菩薩說大乘經,名無量義,教菩薩法,佛所護念。佛說此經已,結跏趺坐,入於無量義處三昧,身心不動。是時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而散佛上、及諸大眾。普佛世界,六種震動。」
其中在「曼殊沙華」四字旁划了一道線,令這詞顯得格外突出。蒖蒖又凝神細看一番,忽然想起,這字跡很像之前見過的張雲嶠的草書,繼而又想到,孟雲岫曾經說過她最後一次見張雲嶠夫婦是在天竺看經院,他們與孟雲岫道別後就離開臨安了,如此說來,這頁經文的確有可能是張雲嶠手抄的。
蒖蒖立即找到殷琦,請他向看經院管理藏書的老僧人詢問,這頁經文是否為張雲嶠筆跡。殷琦打聽回來告訴蒖蒖:「法師原不願意說,後來我說事隔多年,時過境遷,張雲嶠已不再受人追捕,如今官家也很希望找到張國醫,他才承認這頁經文出自張雲嶠筆下,當年張國醫和劉司膳在看經院躲了幾天,然後離開臨安,臨別告訴法師,他們想去宣州,也就是如今的寧國府。」
「那他為什麼抄這段經文?曼殊沙華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要在這詞旁邊劃線?」蒖蒖追問。
「這就不知道了。」殷琦道,「我只知道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是四種天界之花。這段經文是說,佛說完大乘經,空中有這四種天花如雨般墜下,散落在佛及諸大眾身上。張國醫在曼殊沙華旁劃線,或許是因為他對這種花很感興趣?」
蒖蒖再問:「那你知道曼殊沙華是什麼樣的花么?」
殷琦搖搖頭:「沒見過。有人說是一種紅色的花,又有人說這四種花只存在於天界,並非凡間品種。」
不知為何,「曼殊沙華」這幾字就此深深映入蒖蒖腦海,揮之不去。這夜蒖蒖默默念著那天界之花的名字,迷迷糊糊地睡去。朦朧間,忽然聽到一陣琵琶聲,似與母親相見後離開時聽見的樂音。她立即循著琵琶聲覓去,撥開一段濃霧,只見前方小橋流水,清風吹月,景緻怡人。橋頭柳樹下,有位輕裘緩帶的翩翩佳公子正在對月獨酌,將杯盞舉至唇邊。
蒖蒖緩步走近,發現那公子竟是闊別多日的太子趙皙。她又驚又喜地喚了聲「殿下」,卻本能地留意到他杯中物,便蹙眉問:「殿下,你在喝什麼?」
太子側首朝她微笑,舉杯道:「這不是酒,是一杯可以忘卻此生之事的斷情水,喝了便可步入往生路了。」
她這才想起他已然離她而去了,然而眼前的他如此真實,仿若從未消失過。
她奔去奪走他杯盞,拋入橋下河中,含淚對他道:「不要,我不要殿下忘了我!」
「哦,對了,我的飲膳你都要先嘗的。」他笑道,「這一回,你也嘗嘗,這斷情水是什麼味道。」
然後他攬住她的腰,將她引至自己懷中,低首將一個含笑的吻融於她唇舌間。
而她驚懼於那斷情水的效力,推開他,朝地上啐道:「呸呸,我不嘗,我不要忘記你。」
他忍俊不禁,道:「我什麼都沒飲。你沒看出來,我只是想親親你么?」
沒有飲,那就一切好說。她放下心來,認真地思考一下,反問:「只是想親親?」
他大笑起來,又擁她入懷,須臾,柔聲問她:「那一晚的事,你後不後悔?」
「不後悔。」蒖蒖沒有半點猶豫,「對和殿下在一起做過的所有事,我都不後悔。」
「我卻後悔了。別離來得如此猝不及防,給你留下的悲傷比歡喜漫長……」他有些黯然神傷,但說著隨後那句話又逸出了一縷淺笑,「令我後悔之前故作君子,沒有趁人之危。」
她質疑道:「若你趁人之危,我還會愛上你么?」
「你確定你愛上的是那個做君子的我?」他正色問她,只是目中仍有鎖不住的慧黠笑意一閃而過,「烤肉之約前,你只是把我當廟裡的神像。」
她一時語塞,又覺愛極了面前這人,雙手摟緊了他,惟恐他驟然消失,少頃,依在他胸前輕聲道:「殿下,我想為你生個孩子。希望他會有你的眼睛,你的笑容。」
他卻一聲低嘆:「還是不要了……這樣你會太辛苦。」
然後他鬆開她,溫柔地與她四目相視:「我希望你天天有自己的笑容,無論我在不在你身邊。」
他朝著橋的方向退後幾步。
蒖蒖又惶恐起來,顫聲喚他:「殿下……」
他含笑目示她身後:「看,二哥,他又給你送獐子來了。」
蒖蒖回首一顧,見身後空空如也,立即再顧前方,發現太子已過了橋,一路衣袂飄飄,猶在側首向她微笑。
她追著上前,欲隨他去,卻見那橋轟然碎裂,墜入河中,瞬間了無痕迹。
她低首看,只覺那河亦不是河,而是一片紅色花海,其中每一株都沒有葉子,枝頭只開著正紅色的花。成千上萬株,清風拂過,花朵起伏搖曳,令花海波瀾乍起,恍惚間望去,又像一條血色的河。
她自這一場幻夢中醒來時,窗外明月當空,透過窗欞,默默在她床前灑下一層素輝。她怔怔地躺著望向上方,沒有再入眠。次日發現推遲了幾日的月事終究還是來了,這就意味著,她不會再有為逝去的愛人延續血脈的可能。
蒖蒖向殷琦表達了離開臨安的意願,殷琦決定去找弟弟殷瑅相助。她由衷感謝殷琦以前的成全和現在的照顧,向他與沈柔冉奉上誠摯的祝福,並建議殷琦道:「你最好親自去沈家提親,並帶上你與沈姑娘一起習過的字給沈參政看。跟他說,有緣同舟,是前世修來之福,名利失之尚可再得,而有情人一旦離散,便是一生。」
殷琦頷首答應,贊道:「你最後這句話,說得真好。」
蒖蒖惻然道:「這話不是我說的。」
「那是誰說的?」殷琦問。
蒖蒖沒有回答,而眼圈已先紅了。
殷琦見狀瞭然,嘆道:「當年東宮宴上,是皇太子救了你。後來我聽說你們的事,還暗道這大概就是你與東宮緣定三生的先兆,卻沒料到後來竟會這樣……早知你如今這樣痛苦,我當初就不會放你走了。」
蒖蒖問他:「如果當初留下我,你便不會遇見沈姑娘了,那你對我,是留是放?」
殷琦想想,一哂道:「那你還是走吧。」
蒖蒖亦忍不住笑了笑。這是她自太子薨以來,首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殷瑅不久後來到殷琦的小院,告訴蒖蒖,她失蹤後聚景園宮人上報稱她被洪水沖走,監管湖堤的官員說當天水閘故障,導致非時開閘,官家處罰了幾名相關官吏,又命人追查蒖蒖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但殷瑅又讓蒖蒖別擔心,說他已安排好,會給她皇城司邏卒的名牌,讓她喬裝後出城。
殷瑅問蒖蒖想去哪裡。蒖蒖說希望去寧國府,殷瑅道:「這個不算遠,我會為你打通沿途的關節。」
蒖蒖再三感謝殷瑅的傾力相助,殷瑅道:「不必客氣。我如此助你,一是兄長的請求不能不顧,再則……也是受人所託,有人反覆叮囑我一定要助你逃生。」
蒖蒖立即想到:「是二大王?」
殷瑅稱是,道:「其實他處境也非常不妙,宮中謠傳太子之事與他有關……畢竟他平時對你太好,確實是不加掩飾。官家聽多了,難免受流言影響,一直將他禁足在清華閣,好在還允許我去看他……他聽說太子和你的事,哭得眼睛都腫了,但還是要我設法救你,逃出臨安。」
蒖蒖怔怔地想了半晌,再問殷瑅:「官家只是讓二大王禁足,沒想處罰他吧?」
「朝中大臣傳說,官家有意將他放出京去,任職於外郡。」殷瑅道。
「這怎麼可能!」蒖蒖驚訝道,「國朝皇子,一向居於京城,從無外放一說。」
「所以如果傳言屬實,那真是個不尋常的決定。誰會讓皇子,尤其是按順位應該繼任儲君的皇子離京?」殷瑅黯然道,「這等於在向世人宣布,二大王不再是儲君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