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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宮夕照 9.交錯而過

所屬書籍: 司宮令
    9.交錯而過     六月底柳婕妤生下一位小皇子,但小皇子身體羸弱,生下來沒幾天就黃疸不散,柳婕妤憂心忡忡,天天以淚洗面,皇帝為寬解她心緒,命擴建芙蓉閣園林,仍讓林泓設計。     七月引泉入東宮的工程完成,出水口砌池美觀,泉水清冽甘甜,太子很滿意,吩咐以後為自己煮茶熬羹湯皆用泉水。林泓本欲完成後便辭官歸故里,但因柳婕妤之事又只能繼續留在臨安。     太子沒忘記徹查蒖蒖身世。七月下旬東宮都監楊子誠收集了派出的人初步獲得的信息,一一列於太子面前,稟報道:「國朝規定,離鄉者遷徙到外地,居作一年即可落戶附籍。臣奉殿下之命派人去浦江查閱吳秋娘落戶附籍文書,發現她當年是獨自一人帶著女兒吳蒖蒖從寧國府遷來的,當時女兒三歲,並無丈夫同行,附籍時說丈夫已亡故。臣又派人去寧國府查吳氏信息,按浦江附籍內容查詢,竟全無存檔可查驗,吳秋娘及她在浦江留下的丈夫姓名均查無此人。再細查浦江當年留下的文書,發現出自寧國府的皆為偽造,很可能是吳秋娘賄賂了當時主管附籍的官員,借假寧國府戶籍文書在浦江落戶。不過前往浦江調查的人又向吳秋娘鄰居詢問,他們都說吳秋娘剛來時說話帶寧國府口音,如此看來,吳秋娘也有可能是寧國府人,或在寧國府居住過。」     太子翻閱這些文書,沉吟須臾,又問楊子誠:「程淵那邊,查得如何?」     楊子誠道:「一直讓人盯著呢。程淵在外買了幾個園子,去得最多的叫適安園,管得也最嚴,不許外人靠近,裡面僕婦皆為聾啞人。臣也曾派聾啞人前去應聘,但均被驅趕,無法入內。附近人傳說,程淵買了幾名絕色歌舞伎養在裡面。臣還會想法子探聽裡面的消息。」     太子道:「好,繼續盯著程淵。不只適安園,他平日與什麼人來往,置辦什麼,送到哪裡,都需要查清楚。」     楊子誠欠身道:「臣明白。」又請示太子,「這些訊息要告訴吳典膳么?」     太子道:「暫時不必,待完全查清了再告訴她……這些戶籍文書,你可以送給孟司籍看看,讓她謄錄一份保存。」     楊子誠領命,收拾好文書帶著離去。     他出門後蒖蒖即端著一壺煮好的茶入內,問太子:「楊都監查到我媽媽的消息了么?」     太子道:「程淵老謀深算,做事滴水不漏,目前還沒查到你母親的下落。不過我會加派人手,繼續追查。」     蒖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擱下茶壺,給太子倒了一盞茶,方才微笑道:「殿下不能飲點的茶,又嫌煮茶味淡,但今天的茶秦司膳和我都飲過,十分香醇,回甘悠長,殿下一定喜歡。」     太子品了兩口,笑說不錯。與蒖蒖聊了片刻茶,忽然問:「你想好了么?」     蒖蒖不解地反問:「想好什麼了?」     太子笑道:「再過三日,我們的一月之約就到期了。」     蒖蒖倏地臉紅了,立即退後兩步。     「姑娘行事一向磊落,不要賴賬……」太子話音未落,忽然色變,一手捂胸,彎下了腰,「蒖蒖,我胃痛。」     蒖蒖越發退後,笑道:「殿下,你這伎倆我已經知道了,不靈了。」     太子痛得啟唇喘氣,勉強笑道:「你來幫我揉揉。」     「還來!」蒖蒖兀自笑著說,「我知道殿下的企圖,還是換一招吧。」     太子已無力分辯,頭一低磕在桌上,痛苦地喘著氣,大滴的汗珠自太陽穴兩側流了下來。     蒖蒖這才發現不妙,衝過去扶著他探看兩下,迅速揚聲讓門外的小黃門去請御醫。     這一場病非比尋常,來勢洶洶。太子先是胃痛,然後接連嘔吐,每次吐得嘔出膽汁後必須斷食斷水幾個時辰才能再進少許飲食,否則又會引起劇烈的嘔吐。如此幾番後周身又開始發熱,燒得迷迷糊糊的,更難進膳食。     御醫說癥狀類似食物中毒,但秦司膳、蒖蒖和御醫一起按食單排查了太子此前數日所進所有膳食,發現食材都取自最安全的途徑,無腐敗變質現象,並不犯食物禁忌,且所有膳食在太子入口之前都由秦司膳或蒖蒖品嘗過,她們均無癥狀。     國醫郭思齊決定還是先退熱,再按食物中毒處理,開了方子,囑咐蒖蒖等人除方子藥物外,目前只能讓太子進清淡粥水。但太子還是時好時壞,有時能喝一碗粥,但有時同樣的粥喝完不久又會嘔出來。     如此大半月不見好,人越來越虛弱。帝後均來看過,見狀都很焦慮,但束手無策。最後太后也帶著幾名負責北大內飲膳的內人來了,看了太子後命鳳仙留下,對太子妃道:「凌鳳仙很會做葯膳。日前老身腸胃不適,進了她做的膳食後很快調理過來了。且讓她先留在東宮幾日,給太子做點葯膳,讓太醫先看看,沒問題再請太子食用。」     鳳仙見太子心腹痛,覺得臟氣虛邪,建議用桃仁、生地黃、桂心、生薑和粳米一起熬粥給太子喝。郭思齊覺得可行,鳳仙便去準備食材。取水時,先前分到東宮的內人云鶯歌告訴她:「太子讓我們給他煮茶做羹湯都用鳳凰山上引來的泉水。」鳳仙便帶了一個白瓷罐讓雲鶯歌帶她去出水口。     取水時有內侍過來問鶯歌太子景況,鶯歌便與他聊了一會兒,期間鳳仙獨自接水,忽然發現出水口中湧出的泉水落在白瓷罐中,似乎帶了一點雜質。鳳仙拈出來,見是一片極細小的菌蕈,灰白色,似乎被煮過。鳳仙再顧水池,沒發現還有類似物質。鳳仙略一細思,迅速把菌蕈藏進手心,又把瓷罐中水倒掉,對鶯歌道:「我想起來了,醫書中說煮這粥最好用井水。我們還是去取井水吧。」     太子喝了鳳仙煮的桃仁粥沒有嘔吐,昏睡到半夜睜開了眼睛。自他病倒以來,每晚都是蒖蒖為他守夜,伺候他夜間服藥或進食。此刻一聽到動靜,蒖蒖即驚醒,迅速趕過來問他感受。太子微笑道:「我好些了,倒是你,很多天沒睡過整覺了吧?眼圈烏黑,人也憔悴。」     蒖蒖聽了這話既欣慰又心酸,幾乎哽咽起來:「殿下很久沒說過這麼長的話了……」     「傻姑娘……」太子笑著朝她伸出手,「來,躺到我身邊。」     蒖蒖遲疑,沒有立即從命。     秦司膳向她轉述過郭思齊的話:「殿下如今十分虛弱,務必節慎,與內人接觸,萬萬不可行房,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隨後秦司膳還特意叮囑蒖蒖,「你服侍殿下更要注意,切勿與他過於親近,引他動情。」因此蒖蒖這期間伺候太子很注意保持距離,太子清醒時曾想吻她,都被她避開,如今聽太子這樣吩咐,自不敢輕易順從。     太子似乎看出她的顧慮,淺笑著斷續道:「放心,我不會碰你,只想和你說說話……雖然已過一月之約,但如今我這般光景,是不會納你的……我若走了,你保持著清白之身,尚能嫁人,否則,會孤苦一生,我情何以堪。」     蒖蒖眼淚霎時掉下來,道:「呸呸呸!什麼走不走的,不許殿下這麼說,殿下說好要護我一輩子的。」     言罷決然走過去,上了床榻,輕輕躺在了他身邊。     太子握住她一隻手,徐徐道:「我這病不知道能不能好,且先囑咐你幾句:我若不好了,你可以嫁人,林泓也好,二大王也好,你愛選誰選誰。以後生了孩子,若長得像你,你來祭拜我時,就帶來給我看看;若長得像他們,就算了,我並不想見……」     前幾句蒖蒖聽得頗感傷,誰知他最後那樣說,蒖蒖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輕輕拍了他一下,低聲道:「我誰也不要,只要殿下好起來。」     然後側身摟著太子一隻手臂,將臉埋在他衣袖中,閉上了眼睛。     次日蒖蒖便決定自己一切飲食皆按太子入口的量準備,不但與他一樣,還他進多少自己便進多少,因為想到自己以往為他先嘗膳食,嘗的只是極少的一點,他進食的量會比自己嘗的多,食物若有毒,便可能存在自己因進食量少而不會中毒的情況,從而驗不出毒。     於是鳳仙再為太子做羹湯,也盛了一碗給蒖蒖。蒖蒖徐徐品味,然後問:「這湯是用井水做的吧?」     鳳仙稱是,贊她味覺靈敏。蒖蒖立即想到昨日太子只喝了鳳仙做的桃仁粥,一天一夜沒有嘔吐,精神也比較好,忽然如醍醐灌頂:「是水,可能是水!」     鳳仙不動聲色地問:「什麼水?」     蒖蒖沒有立即回答,直接起身衝出去找林泓。     這一個多月來太子茶和羹湯皆用山泉水。因引來的泉水量不大,又怕取用者多會污染水質,太子妃決定讓太子專用,太子妃自己都很少取用。若水有毒性,蒖蒖和秦司膳雖然為太子先嘗飲膳,但因飲用的量不大,所以沒有癥狀,而太子日日飲茶喝湯,就會中毒……蒖蒖很懊悔,之前只想到查食材,卻忘了檢查水質。     打聽到林泓那日會自芙蓉閣園中來,蒖蒖便候在錦胭廊出口處等他。蒖蒖這日穿戴著女官的襆頭圓領衫,腰系革帶,見了林泓遠遠地便向他長揖行男兒禮,口中喚:「宣義郎。」     林泓見是她,頗感意外,立即止步,停在兩丈外,亦向她長揖:「吳典膳有何指教?」     蒖蒖把太子生病,一月以來與之前飲食食材唯一有異者僅山泉水一事說出,林泓頓時瞭然:「你懷疑水中有毒。」旋即道,「水源是我親自選的,選定之前自己先飲了幾日,無任何不適,還請多名御醫看過,都說水質上佳才採用的。」     「我並非質疑宣義郎,或懷疑水本身有毒。」蒖蒖道,「因為水管是由竹子製成,內部會不會有腐敗霉變,導致泉水變質?」     林泓道:「不太可能。竹竿是新制的,做水管內部無甚空氣,流水不腐,不大會有霉變。」     「那會不會竹竿連接處漏水、進雜質?」蒖蒖又問。     林泓想了想,道:「連接處反覆測試過,很難漏水。若說進雜質……或可檢查一下管道,看近期有沒有人挖開,將檢查管道所用的竹針拔開過。」     蒖蒖頓悟,向林泓道謝。林泓道:「吳典膳不必如此客氣。回去還請多費心照料皇太子,助他早日康復。」     「我會的。」蒖蒖道,「如今我飲食與他一般無二,若他有恙,我也不能獨活。」     林泓默然,須臾問:「你喜歡他么?」     蒖蒖與他相視,鎮靜地道:「事夫誓擬同生死。」     心好似被這一語陡然重重撞擊了一下,林泓痛得剎那間停止了呼吸,然而他面上仍是淡淡地,下一刻即決定含笑迎著她堅定的目光,和言道:「祝吳典膳與太子殿下鴻案相莊,白首偕老。」     「謝謝。」蒖蒖亦微笑著送上祝福,「祝宣義郎使君延年,琴鶴神仙。」     林泓點點頭,保持著微笑啟步向前。不由想起當年問樵驛中的她,在這樣風和日麗的時候,常在園中摘了花給他送去,抬頭看見他,眼睛中閃爍著陽光的碎金,一笑嫣然,總是喜悅地喚:「林老師!」     ……     此刻與同樣微笑著的她交錯而過,他們皆目不斜視,各自前行,然而在那交錯的一瞬,幾乎同時,彼此含笑的眼中分別墜下了兩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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