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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宮夕照 5.殿下如酒

所屬書籍: 司宮令
    5.殿下如酒     蒖蒖赴東宮後裴尚食選擇馮婧接替蒖蒖做自己助手掌御膳先嘗,東宮膳食仍由秦司膳主理,太子的食譜由她制定,上呈太子的飲食只要她在就由她先嘗,但現在她作為官家和裴尚食默認的下一任尚食候選人,經常需要回尚食局協理局中事務,所以她十分重視培養蒖蒖,讓其在自己不在東宮時掌太子飲膳先嘗,並列出厚厚一冊飲食禁忌交給蒖蒖,囑咐說太子脾胃虛弱,飲食稍有不慎便會嘔吐、腹瀉、消化不良,務必處處小心。     蒖蒖見那冊子記錄得極其詳盡,例如海鮮水產不能與石榴、葡萄、柿子等水果同食,兔肉不能與芹菜同食,鵝肉不能與梨同食,鵪鶉不能與蘑菇、木耳同食,飲酒前後不能吃柿子,鯉魚不能與豆類同煮……除此之外還註明向太子進生冷油膩的食物必須格外慎重,更不可進燒烤之類煙熏火燎、外表焦糊的肉類菜品。     蒖蒖觀察秦司膳為太子安排的膳食,見基本都是蒸煮燉品,以油煎炒的少之又少,且調味清淡,食材製法健康得毫無紕漏,只是,像給三歲小童的飲食一樣。蒖蒖暗暗猜度,太子天天吃這樣的食物,不豐腴無刺激,會不會覺得了無生趣?     一日,趙皚狩獵之後來到東宮,要送只獐子給兄長,說:「現在的獐子肉質細嫩,比羊肉好吃,最宜燒烤。」     太子目露喜色,顯然有意嘗試,秦司膳卻當即制止:「殿下不能吃燒烤食品,尤其是野味,有損脾胃。這獐子還是請二大王帶回去吧。」     趙皚笑道:「送都送來了,豈有帶走之理。既然大哥不能吃,我就送給吳典膳。」     言罷不由分說地把獐子遞給蒖蒖。蒖蒖愕然接住,詢問地看向秦司膳,秦司膳大概覺得不能一再拂二大王盛意,閉口不再反對,蒖蒖又一顧太子,見他含笑頷首,便收下了。     趙皚走後,秦司膳也前往尚食局與裴尚食議事,蒖蒖趁左右無人,悄悄對太子道:「殿下是不是想嘗嘗獐子?秦司膳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要不我現在去烤了給殿下送來?」     「好是好,不過你若去東宮廚房烤,那裡人多,肯定會有人告訴秦司膳。」太子想了想,建議道,「不如你帶回你居處,夜裡就在院子里烤了,我晚些去找你,我們一起品嘗?」     蒖蒖覺得太子所言有理,東宮廚房確實人多口雜,如果在那裡烤了送給太子秦司膳必然會知道,遂頷首接納了太子的建議。     太子隨即托起面前茶盞,將一彎漾出的笑意融解於飲茶的動作中。     夜間蒖蒖先用鹽、酒、香料將切塊的獐子肉腌過,然後切羊油包裹獐子肉,一塊塊串在鐵簽上,在院中架爐燒烤。少頃聽見有人輕叩院門,蒖蒖快步過去開門,見來者果然是太子。他步履輕快地進來,手中提著一壺御酒薔薇露,身後並未帶任何隨從。     伺候蒖蒖的兩名內人吃了一驚,旋即向太子行禮,然後對視一眼,默契地遠遠地避到一隅,不敢打擾他們。     蒖蒖請太子在花廳桌邊坐下,自己又奔出去熱火朝天地烤獐子肉,片刻後烤好,便用盤子盛了送到太子桌上,又取杯盞來斟酒,再以箸剝去烤焦的羊油,將凈獐子肉遞給太子。     獐子肉被羊油包裹,所以完全無焦糊痕迹,極其細嫩,而烤融的羊脂深入獐子肉肌理,更添幾分脂香,一塊入口嚼之,略帶煙熏味道的肉香大氣磅礴地溢出,如風暴一般瞬間主宰了味覺,細細品來,泊夫蘭與安息茴香的氣息漸漸絲絲縷縷地泛起,縈繞於口腔中,抑制了野味膻氣,又完美地與肉香共舞,豐富了這大臠滋味。     太子贊蒖蒖手藝,又拉她坐在自己身邊,要她與自己一同進食。於是兩人佐以薔薇露各自吃了兩串,不時笑著閑聊幾句,都覺此刻氣氛大異於平時太子正襟危坐在秦司膳面前進膳時,十分輕鬆愉快。     「這樣烤制的肉很香,又不會糊,是誰教你的?」太子忽然問蒖蒖。     蒖蒖一愣,但還是回答了:「是宣義郎。我曾在武夷山隨他學廚藝,他自己不愛煙熏火燎之物,我吃多了清淡食物,便悄悄背著他燒烤。後來他發現了,就教我這個方法,說這樣肉不會糊,對身體比較好。」     太子聽後淡淡「哦」了一聲,然後良久無言,也不再吃獐子肉。     蒖蒖有些忐忑,試探著問太子:「殿下,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太子伸手輕輕把她鬢邊散發捋向耳後,溫柔地凝視著她,淺笑道:「傻姑娘,雖然我這樣問,但你大可不必如實答……我並不高興聽你提到他。」     所以他是在……吃醋?蒖蒖被這念頭嚇了一跳,垂目不敢與他相視,須臾輕聲道:「殿下一向寬容大度,也會為此不高興?」     「是的,我不高興。」太子坦然答道,「當初見他不問你便讓人給你斟眉思達華酒時就不高興。」     蒖蒖無比訝異,脫口問,「既然如此,那天你為何還讓我和他獨處?如果是二大王,一定會留在茶室或拉著他一起出去。」     「小孩子才那樣做。」太子推開面前杯盞,低身將頭枕在臂彎上,側首看她,恬淡的笑容看起來又似有兩分感傷,「我只要你記住我的好。」     蒖蒖遙想聞喜宴時,他端坐於殿堂之上的樣子,儀態莊重,容止端雅,天人一般,而眼前的他,卻像只溫馴的小鹿一樣伏在自己面前,悄然上挑看向她的桃花眼憂思恍惚,又隱隱含笑,一清如水,又亮如星辰。     蒖蒖忽然感覺到了他的危險。林泓像一盞清茶,由里到外都散發著草木香,而太子則像她小時候偷偷喝的母親釀的梅子酒,甘甜清香,每一滴都在表達著溫良無害,誘她一口口飲下去,不知不覺飲多了,才知道這酒並非果汁,會讓人面紅心跳,醺醺然如立於雲之浮橋上。     太子還在枕著手臂無辜地凝視她。蒖蒖嘆了嘆氣,忍不住去觸摸他玉琢般的臉,道:「但是,殿下,現在你是在故意流露孩子氣,以惹人憐愛么?」     「倒也不是……」太子撫了撫胸口,蹙眉道,「蒖蒖,我胃痛。」     蒖蒖一驚,迅速在心中搜索秦司膳那飲食禁忌的冊子,思索獐子肉是否不能與酒同食。見太子狀甚痛苦,頓覺不能拖,倏地站起,道:「我去請太醫。」     「罷了。」太子一把拉住她,讓她坐下,然後起身,微笑著說,「我沒事,回去歇歇就好。你讓那兩位內人別告訴他人我來過這裡。」     他告辭離去,臨行留下一聲含笑的嘆息:「還真是個傻姑娘呀……」     雖然蒖蒖千叮嚀萬囑咐,但估計那兩位內人還是走漏了風聲。     最近太子妃見太子勤學政事,過於操勞,便找了幾個仙韶部的歌舞伎來東宮,每日在太子進膳之時進呈歌舞助興,大概也有為太子選姬妾的意思,其中便有香梨兒。歌舞太子看得心不在焉,也不與歌舞伎們敘談,香梨兒樂得清閑,午後無事時便來找蒖蒖聊天,一開口便問她:「聽說太子前幾天夜裡去你那裡了?」     蒖蒖暗嘆消息散布之快,但見香梨兒是自己極相熟的朋友,遂與她說了實情,聲明太子只是來吃獐子肉,沒有留宿。     香梨兒聽了詫異道:「他說胃痛你就說要去請太醫?」     「是呀,」蒖蒖反問,「有何不妥么?」     香梨兒撫額:「姐姐,你都十九歲了,該懂點事了……這事的正確應對方式是這樣的:太子說胃痛,你就問:『哪裡痛?奴來為殿下揉揉。』上手揉幾下,太子大概會表示疼痛減輕了,但還沒完全消散,也許還會補一句:『可能是夜太涼了,酒太冷了。』如果沒補,這話就應該你說。然後你建議太子去你溫暖的房中躺著歇息歇息……隨後的事便順理成章了。」     蒖蒖聽得臉一紅,道:「太子是正人君子,去我那裡不會懷著這目的。」     香梨兒搖頭,湊上來低聲道:「我跟你說,一個男人夜間到一個女人的居所去,無論身份高低貴賤,無論他嘴上說了什麼理由,最終目的都是要留宿。」     「去!」蒖蒖赧然斥道,「你年紀輕輕的,比我還小兩歲,卻是從哪學來這麼多歪道理?」     香梨兒笑道:「我在仙韶部,天天聽人說男女之事。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么?」     林泓在聚景園曲宴之後便想辭官回武夷山,太子及時勸止了他,提醒他此前已答應主持引山泉水入東宮的工程。林泓亦覺既然承諾過,不便失信於人,於是答應留下來完成此事。     一日林泓來東宮勘測地形,太子親自出門相迎,一見面即主動長揖,充分展示了禮賢下士的風度。林泓亦立即施禮,兩人雍容揖讓,十分客氣。     事畢太子請他到瞻籙堂飲茶,命蒖蒖取出一枚福建新入貢的小龍團,建議林泓與他鬥茶。林泓見他興緻高,只得領命。蒖蒖取來兩個建盞,奉上茶具,為他們碾好茶粉,太子與林泓便各持茶筅,分別注湯擊拂。     聚景園之事已過去大半月,但蒖蒖再見林泓依然心如針扎,匆匆一瞥,只覺他憔悴了許多,也不敢細想下去,他們鬥茶時便垂目立於太子身後,刻意不看林泓。林泓也一直微垂眼帘注視茶湯,避免與蒖蒖相視。     擊拂一番後兩人茶盞中均乳花翻湧,咬盞凝結,皎然似雪。兩人擱下茶筅,端坐靜待。片刻後林泓盞中沫浡消散稍快,露出了水痕,林泓遂向太子一揖,認輸道:「殿下技藝超群,臣心悅誠服。」     「先生技藝何曾遜於本宮,」太子微笑道,「只是今日不如本宮心靜而已。」     言罷太子請林泓飲茶,自己也手持茶盞,欲品一品,不料蒖蒖忽然過來,將茶盞自他手中奪去。     「秦司膳說過,點茶過濃,太過寒涼,不宜殿下飲用。」蒖蒖道,「點著玩玩無妨,喝就不必了。」     太子微微向她側首過去,淺笑著與她商量:「我只飲半盞。」     蒖蒖搖頭:「半盞也不行。」     「那我就喝一口,嘗嘗味道即可。」太子繼續輕言軟語地央求。     「不行。」蒖蒖斷然拒絕,「上回殿下也是這樣說,結果接過來就全飲了。」     然後再不聽他辯解,捧著茶盞轉身出了門,連行禮告退也忘了。     太子笑著擺首,收回目送蒖蒖的目光,對默默旁觀的林泓表示歉意:「治家無方,先生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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