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舊歡如夢 4.神農
4.神農
「她身上染有先帝的衣香,先帝又表示好事將近,我又能再說什麼?她沒有抗拒的意思,難道我要公開反對,毀人前程么?」沈瀚喟然長嘆,「我回家後悶悶不樂,病休了一些時日。其間恩師來看我,提起他有個女兒待字閨中,有意許配給我……不久後,這個姑娘便成了我如今的夫人。」
蒖蒖一陣嘆惋,問他:「參政後來沒發現裴尚食並未成為嬪御么?」
沈瀚道:「先帝說要等些日子再公布……後來再不提此事,我以為天恩難測,或有什麼變故……而我已成婚,也無法改變現狀了。」
「還有那樁喜事,」蒖蒖再問,「先帝指的是長公主下降之事,參政後來也沒收到那份包括圓歡喜的喜餅么?」
沈瀚訝然舉目與她相視,良久後深深地垂下頭去,「唉,長公主下降是在我攜夫人赴外郡任職之後,我沒收到那份喜餅。」
陰錯陽差,就此斷送裴尚食一段姻緣,半生喜樂。
蒖蒖聽沈瀚解釋,明白於理對其難以苛責,然而想起他一念之差令裴尚食孤獨終老,又覺他領受裴尚食此前對他的種種怨懟也不算太冤枉。對他不便責備,要安慰卻也說不出口,默然與他相對片刻後,蒖蒖朝他施禮告辭,退至外間。
堂中獨處的沈瀚追憶前情,引袖拭拭眼角,頗為感傷。想起孫洙那闋《河滿子》,亦似此前曾玠那樣,以指叩桌面,一人輕聲吟唱此詞下闋:「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這詞蒖蒖當初聽曾玠唱後回來查閱過,如今知道了沈瀚與裴尚食的往事,再聽這下闋更是無限感慨。隨後幾天蒖蒖私下常琢磨這詞,有次不自覺地低聲吟唱,被裴尚食聽見,蹙眉問她:「你這小姑娘,怎麼唱這種詞?」
蒖蒖一愣,轉而想到這可能是向裴尚食說明沈瀚當年心事,為她解開心結的契機,畢竟就犯錯而言,一時糊塗造成的誤會比刻意實施的遺棄值得原諒,遂展顏笑道:「這詞我是聽沈參政在待漏院唱過的,覺得好聽,就學著唱了。」
裴尚食訝異道:「那朽木一般的老匹夫,竟會當眾唱此詞?」
「並非當眾。那時眾宰執還沒進待漏院,他一人獨坐時不知想起了什麼,就開始唱這曲子。我在外間伺候,見他唱得直抹眼淚,就進去勸慰他幾句,他感傷之下,與我說了一些往事。」
裴尚食不由更好奇,立即追問:「他告訴你什麼?」
蒖蒖笑道:「別看沈參政如今如此頑固,其實年輕時也是個多情人。他說當年曾真心愛過一位姑娘,可惜因一場誤會,錯過了一段良緣……」
沈瀚與蒖蒖說起往事時其實敘述並不詳盡,略去自己許多心路不提,而蒖蒖發揮說書人一般的天賦,憑藉些想像添枝加葉,又把沈瀚刻意裁剪掉的細節補回來了,將那晚之事繪聲繪色地盡數轉告裴尚食,包括柏木衣香與歡喜團,只是不明說裴尚食姓名身份,只說是沈參政心儀的一位宮人。
裴尚食聽了久久不言,面上平靜一如既往,並不見情緒驛動,但蒖蒖一低眉時發現她垂於身側的衣袖在顫。
「這老匹夫,真是倔得像頭驢呀……」裴尚食終於出聲嘆道,「他就不知道開口問一問么?」
「他一心以為那姑娘與先帝木已成舟,大概不想多說什麼,以免姑娘難堪。」蒖蒖輕聲解釋。
裴尚食徐緩地瞬了瞬目,抹去目中一點微光,亦不再多言,啟步默默自蒖蒖面前走過。
下一次蒖蒖去待漏院時,裴尚食提出與她同往。
與沈瀚相遇,四目相對,沈瀚有些尷尬,赧然低下頭去。裴尚食倒神態自若,依然冷著面問他:「御賜的雪花酥,參政品嘗了么?」
沈瀚朝宮城方向一拱手:「謝官家隆恩,賜瀚飲食。不愧是天家玉食,十分甘美。」
見裴尚食聞言有自矜之色,沈瀚又忍不住低聲補了一句:「只是……尚食以後可否少放些糖……太甜了……」
「太甜?」裴尚食豎眉側目,搶白道,「這雪花酥的配方是我悉心研究多年才定下來的,糖用量控制得極為精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官家都說甜味合宜,沈參政想必是市井雜食進多了,影響舌頭辨味。」
見她言辭不客氣,沈瀚亦有兩分火氣涌至面上,似乎想反駁,但「你才」二字剛出口,一觸及裴尚食目光,卻又立即把後面的話咽下去,氣餒地垂下揚起的手,嘟囔著道:「對,我原是鄉野俗人,吃不出天家玉食的妙處,日後還請官家勿再賜我飲食,尤其是尚食做的,以免人說牛嚼牡丹。」
這番鬥嘴看氣勢似乎裴尚食贏了,她微微揚著下巴在沈瀚目送下離去。然而一轉至沈瀚看不見的方向,她即低聲囑咐蒖蒖:「看來沈參政口味清淡,以後給他的飲食油鹽糖都可少放一點。」思量須臾,又道:「他如今體態漸豐,飲食確也應該再清淡一些。」
蒖蒖含笑一一受教,感覺到這二人雖然見面時仍是劍拔弩張的樣子,但彼此心緒已悄然改變,就連鬥嘴也帶有幾分隱隱約約的溫情了。
被小黃門放錯位置的調味罐蒖蒖私下調換了過來,並對那小黃門千叮嚀萬囑咐,要他打掃之前先看清所有物品原來擺放的位置,切勿再弄錯。小黃門唯唯諾諾地答應了,蒖蒖想起裴尚食味覺之事,仍不免憂心忡忡:自己當然會竭力為她隱瞞,但尚食身處這一要職,長期與飲食相伴,只怕遲早會被人看出端倪。
一日韓素問奉命將御廚送至醫官院檢視的調料送回來,在嘉明殿後偶遇蒖蒖,蒖蒖請他稍待片刻,迅速回尚食局取出兩包自己新近做的雪花酥、圓歡喜等點心,讓韓素問帶回去品嘗。
韓素問欣喜地接過,當即就打開取了塊雪花酥塞進嘴裡,閉目露出愜意表情,旋即連聲讚美味。
蒖蒖笑道:「你若喜歡,我再取一些給你。」
韓素問忙擺手:「夠了夠了,我再多收你點心,別人會說我收受賄賂、侵佔御膳了。」
蒖蒖道:「哪會那麼嚴重。這些點心是我最近剛學會做的,一直擔心味道不夠好,所以反覆調試,做了許多,想多請朋友品嘗,提提意見。食材都是用自己的月俸買的。」
韓素問笑道:「已經做得很好了。你要相信自己的手藝和舌頭。」
聽他提起舌頭,蒖蒖想起了裴尚食味覺之事,便對他道:「有件事正想請教你:一個人的味覺原本很靈敏,但漸漸退化,現在甚至嘗不出鹽和糖的區別,會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韓素問奇道:「你味覺退化了?」
「呸!」蒖蒖當即否認,「別胡說……是我以前家裡的鄰居,一位老婆婆。」
「哦,老婆婆呀,那不奇怪。」韓素問向她說明,「隨著人的年齡增長,身體器官也會逐漸老化,不如年輕人好用。有些人眼睛花到看不清近處物品;有些人耳背,別人必須吼著說話他才能聽清,都是年老出現的問題。老年人的舌頭也容易老化,導致味覺退化,但每個人程度不同,很多老人只是表現得口味重,飲食喜歡多鹽多糖,也有少數味覺嚴重退化,甚至喪失,最先嘗不出的,往往是鹹味。」
「那還能治好么?」蒖蒖追問。
韓素問如此作答:「如果因其他病引起的,還有治癒的可能。但若因自然老化,那就很難恢復了。」
見蒖蒖垂目無言,韓素問包好點心,又笑道:「你還年輕,不用太擔心。有什麼頭疼腦熱的儘管來找我,老了我教你養生,保證你味覺不會喪失……我得走了,稍後還要出義診,幫一位皇城司朋友的表弟的堂叔診治。」
蒖蒖瞠目道:「你交遊還真是甚廣,上次是書院、畫院的朋友,這會兒又多了個皇城司的朋友。」
韓素問又露出他燦若陽光的笑容:「醫官朋友多很正常。世人都喜歡和醫官交朋友,因為遲早用得上,自己用不上家人也能用上。通常他們第一次接觸我,都懷著明顯的目的。」
蒖蒖訝異於他心思之通透,問:「那你還能交到好朋友么?」
「能呀,」韓素問大笑,「你不就是這樣交到的嗎?」
蒖蒖一怔,想到自己起初與他往來,的確主要是找他打探各種事,不禁臉一紅,頗顯尷尬。
「沒事沒事,你別多心。」韓素問拍拍她肩,含笑道,「雖然如此,但我相信,只要我誠懇待人,你們遲早會被我折服,忘掉不純粹的初心,除了頭疼腦熱,有好東西的時候也會想到與我分享……就像你現在一樣。」
蒖蒖抬起頭,與他相視而笑。
不遠處,立於嘉明殿外廊廡下的裴尚食默默轉身回殿中,不再繼續觀察他們。
她沒有聽見二人所說內容,但觀他們神情,只覺甚親密,憶起多年前另一樁往事,不禁有兩分擔憂。
「你與翰林醫官院那位姓韓的小醫官相識已久?」夜間在小廚房裡與蒖蒖獨處,裴尚食開誠布公地問她。
蒖蒖坦然答道:「不算很久,我們認識還不到一年。」
「我今日瞧見你與他說話,像是熟識的。」
蒖蒖忍不住笑:「他這個人就是跟誰都見面熟,第一次見都能熱絡得像多年老友。」
裴尚食沉默一下,還是決定直言忠告:「你是年輕內人,又於御前侍奉,與外界男子接觸務必謹慎,若言行失當,一則惹人議論,二則……若自己情難自禁,更易引來大禍。」
蒖蒖想到韓素問那模樣,覺得甚難令自己「情難自禁」,笑吟吟地正欲解釋,卻聞裴尚食驟然提起一個人:「你聽人說起過劉司膳的事么?」
所有本來要說的話霎時煙消雲散,蒖蒖迅速搖頭,兩眼灼灼地盯著裴尚食,生怕她不繼續適才提起的話題,又訥訥地道:「在殷郡王府時,曾聽人說起,贊她廚藝超群,別的,就不知道了……」
「她的事,這些年來太后一直禁止宮中人議論,所以你不知道。」裴尚食道,「她在齊太師宅中長大,又得劉尚食傾囊相授,自然廚藝超群,只可惜,私下與一位醫官來往,不獲先帝許可,結果……很慘。」
「尚食能與我說說她的事么?」蒖蒖小心翼翼地問,「讓我引以為戒……」
裴尚食閉目沉吟,少頃徐徐開口講述:「她是齊太師家養的廚娘,長大了才入宮做尚食局內人,廚藝自然超群,但先帝忌憚齊太師,起初不敢重用她,只讓她做劉尚食和我的助手,不掌御膳。有一年,吳地州府官員向先帝進獻了幾尾鮮活的河豚,先帝命劉尚食按古法做好,讓她先嘗,劉尚食卻猶豫了。她是汴京人,此前沒吃過河豚,去除毒素的步驟按古籍記載進行,但毒素是否盡除,她也沒底。而那劉內人見她面露難色,當即出列,請先帝許她代替劉尚食品嘗河豚。一嘗之下,皆大歡喜,河豚已無毒,且味道鮮美,先帝食用後甚愉悅,對劉內人也和顏悅色許多。劉內人勤勉認真,平時不愛玩樂,一心鑽研廚藝。做的膳食宮中娘子們先後都品嘗了,交口相贊。有一次,當年的太后向先帝推薦劉內人做的點心,先帝看著點心上的糖霜,似笑非笑地對劉內人說:『我聽說砒霜與糖霜相似,都是甜的,你知道他們味道上的差異么?』這個問題把劉內人難住了,隨後,她做出了個不可思議的舉動……」
蒖蒖猜到了:「她去品嘗砒霜。」
裴尚食嘆息:「然後差點喪命,許多太醫都束手無策,最後是一位姓張的醫官把她從黃泉路上拉回來的。」
「張雲嶠?」蒖蒖脫口而出。
裴尚食訝然看她一眼,旋即轉過眼去,淡淡道:「是他。他醫術高明,至今仍是醫官們仰慕的楷模。」
蒖蒖有些明白了:「因他的救命之恩,劉內人愛上了他。」
「倒也沒那麼快。」裴尚食道,「張太醫那時雖也年輕,但性情孤傲,暗中戀慕他的內人甚多,他都不理不睬,對劉內人也並未另眼相待,只當病人正常醫治。而劉內人一心精研廚藝侍奉君上,也與那些懷春少女不同。兩人起初客氣相處,無可指摘。那次康復後,劉內人還親筆寫了篇洋洋上千言的文字呈給先帝,細述砒霜與糖霜的異同。先帝從此對她刮目相看。不久後劉尚食去世,我被升為尚食,先帝也將她升為司膳,讓她掌御膳先嘗之事。既獲先帝器重,劉司膳知恩圖報,為鍛煉辨毒能力,竟然私下悄悄品嘗一種又一種的毒藥,結果一次又一次地病倒,張太醫救了她很多次,兩人的感情大概也是在這一次次的診治中加深的……後來,先帝大概覺察到什麼,安排了別的太醫,不讓張太醫繼續為劉司膳治療,甚至不許他們再見面。但是有一日,劉司膳品嘗了一種有毒的菌蕈,又如品嘗砒霜那次一般嚴重,嘔吐到嘔出血來,奄奄一息。先帝見情況危急,才又召張太醫去救治,而這回,先帝特意叮囑我,要我留意探視他們相處的情形,稍後向他稟報……」
說到這裡,裴尚食聲音漸輕,思緒也飄向了多年以前,令她記憶深刻的那一日。
那天她引導張雲嶠來到劉司膳房中,立於一側旁觀了張雲嶠為劉司膳望聞問切,兩人始終是醫生與病人相處的模式,一切似乎沒有什麼異樣。此後張雲嶠準備開方子,房中一時卻找不到筆墨,裴尚食便說自己回房去取,退至室外。然而行了數步,想起先帝的囑託,不免忐忑,遂招手輕喚一位小內人過來,吩咐她去取筆墨,自己緩步回去。
剛至門邊,便聽到了室內兩人一段不尋常的對話。
「你以為你是神農,可以千百次地勇嘗百草?神農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何況你一弱女子。」張雲嶠的語氣中有不加掩飾的憤怒,「你為官家試毒,該有一百次了吧?忠君不是這樣忠的!」
「是有一百次。」病榻上的劉司膳很平靜地回答,「九十九次是為官家,最後一次是為你……我想見你。」
張雲嶠瞬間沉默了,與她相視,良久無言。
劉司膳青紫的唇際翹出一彎凄涼的笑:「嫌少?那我再來一次。」
她勉力支身,端起身畔案几上一碗菌湯飲了一口——那是應張雲嶠的要求盛出來給他研究的毒藥樣品。
張雲嶠猛地奪過她手中杯盞擲於地上,旋即緊握她手腕,雙目炯炯盯牢她,似要看到她心裡去。
「來呀,一起死吧!」他對她說,然後一手拉她入懷,一手托住她腦後金簪已墜、即將散開的雲髻,含恨吻向她雙唇,去探尋那一泊劇毒的湯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