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舊歡如夢 1.宿醉
1.宿醉
來鳳閣內,燭影搖紅,裴尚食憂思恍惚,開始向酈貴妃徐徐道出多年來深埋於心的往事:「我生長在越州,父親原也是讀書人,可惜英年早逝,我是由我母親賣餅維生拉扯大的。我母親唐氏做的餅遠近聞名,開的雖是小店,但生意興隆,後來也能積攢下一些錢。母親從不虧待我,我不能說是錦衣玉食,卻也堪稱是衣食無憂地長大,脾氣也被母親縱容得大了些,所以有時候對看不慣的人說話,會口無遮攔。」
酈貴妃聞言含笑道:「尚食的經歷,聽起來倒與蒖蒖的頗有幾分相似,是否也因為家中變故才入宮的?」
裴尚食一聲嘆息:「之前的頗類蒖蒖,後來就像雲鶯歌了……我十七歲那年,出城去探望親戚,回程走水路,付費乘舟。那條船上有七八人,其中有一位書生,雖身著洗得發白的舊布衣,但舉止端方,氣度不凡,我便多看了幾眼。船到了越州城,乘客大多下船離去,而那位書生欲離開時卻被舟子叫住,看樣子他這時才想起來沒有付過船費。他在懷中摸索片刻,掏出的所有銅錢還不夠一半船費,舟子頓時發怒,出言辱罵。我看那書生手足無措,窘得臉直紅到脖子根,不知如何應對,於心不忍,便自己出錢給他補足了欠款。下船後他跟過來,再三向我道謝,與我攀談,我才知道他是明州人,因借了一大筆錢給寡母治病,母親病好後又無力償還借款,所以只得避往越州躲債。我看他已身無分文,越州也無親友可供落腳處,便建議他去我家幫我母親記賬謀生,他愉快地答應了。這書生,便是沈瀚。」
酈貴妃逐漸猜到了後續發展:「沈參政既一表人才,又是個讀書人,想必令堂很快會覺得他是個合適的女婿人選。」
「唉……」裴尚食憶及當年舊事,狀甚悵惘,「他很有才,不過兩天,就把店裡的賬理得清清爽爽,分毫不差。說起話來引經據典,大道理一套套的,聽的人無不拜服。我那時年輕,不免受他吸引,常去看他。我母親看出我的心思,倒也不阻止我們來往,反倒是在我家幫工的一位表哥,惱恨他與我接近,有次我與沈瀚私下相見時,表哥帶人來圍堵他,將他好生一頓羞辱,說他寄人籬下謀財,還想引誘主人家女兒……我氣得痛哭,他試圖辯解,可無人聽他的,眼見著他要被人打了,我提起棍棒要保護他,這時我母親聽見動靜趕來了。她鎮定地擋在我們身前,告訴眾人:『沈瀚是我為寶瑟選的夫婿,他們遲早是要成婚的。他即將回鄉赴州試,日後還要去考進士,你們誰敢傷害他,且先過我這一關,看看我答不答應!』待趕走了那群人,母親又私下對沈瀚說:『剛才我那樣說是權宜之計,並非想逼你娶寶瑟。你很有才華,也到了該回明州參加州府解試的時候,你的欠款不必擔心,老身這些年也攢下了些棺材本,且借給你還債。你安安心心回家赴試,祝你早日高中。我借你的錢你也不必擔心,我不會催你,你什麼時候有富餘的錢了再還不遲。』沈瀚聽了泫然淚下,拜謝我母親,說他確實很喜歡我,若我與母親不棄,他十分希望能娶我為妻,後半生與我一起孝敬我母親。母親見他這樣說也很歡喜,這樁親事就算定下了。不久後,我送走了他。這年冬天,他曾回來看過我與母親,很高興地告訴我們他通過了解試,即將赴臨安參加明年春闈。他還承諾,待考中進士,一定三媒六聘,迎娶我過門。」
酈貴妃隨著裴尚食講述,不時嗟嘆,聽至這裡忽然問道:「莫非這一次沈參政沒有考中?否則他當不會食言。」
裴尚食搖搖頭:「春闈放榜後我們左等右等,不見他回來。後來找來了榜單,才發現他不在榜上。母親說,那也無妨,還是願意把我嫁給他,將來他不做官,好好把餅店經營下去也不錯。但他一直沒出現,母親又等了幾月,最後忍不住請人去明州按他給的地址去找他,卻見人去樓空,左鄰右舍都不知道他母子搬去了何處。見此情形,我表哥等人少不得又說了許多閑話,例如沈瀚存心不歸,當初就是來騙財騙色的,如今拋下我攜巨款離去,自然能躲多遠躲多遠。我母親始終堅信他為人,認為他一定還是在某處隱居,等將來考中進士才回來娶我。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無奈家鄉懷疑他對我始亂終棄的人越來越多,每次我出去都有人對我指指戳戳,我日子極為難過。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我不想另嫁他人,而會向我提親的人也只剩些鰥寡孤獨。後來宮中要在民間選內人入宮,我覺得與其留在越州受人恥笑,不如去應選,如果到了臨安做內人,那他如果中進士,成了士大夫,必然有與我相見的一天。」
「這情形,果然頗像雲鶯歌。」酈貴妃感慨道,「不過我還是覺得沈參政這樣的君子與傅俊奕那樣的負心人有雲泥之別,就算未如期歸來,應該也是有苦衷的。」
裴尚食未直接答,沉默須臾,才繼續道:「我入宮做了尚食局內人,跟著當時先帝最信賴的尚食劉娘子學廚藝,後來有了服侍先帝的機會,果然見到了沈瀚。那一年的進士唱名,我遠遠地看了,他高中一甲。此後先帝對他格外器重,他平步青雲,一路高升,未過許久就回到臨安做了京官。我也多次與他相遇,有時在宮中,有時是在我出宮為先帝買坊間食物時。有次在宮外,我終於可以與他獨處,問他不回去找我的緣由,他說當年確實是因為落榜,無顏見我與母親,又被當地豪強富室欺辱,才帶著他母親搬家,避往鄉間潛心讀書。後來中進士了,也曾去越州尋我,卻聽聞我已經入宮做了內人……我們感嘆世事無常,卻又慶幸男未婚女未嫁,那時的官家待我們都不錯,或許有願意成全我們的一天。」
酈貴妃微笑道:「這樣想沒錯。蓬山雖遠,像小宋那樣,遇到重情義的官家,也是有朝廷命官與宮中內人夢圓的先例的。」
裴尚食卻無喜色,淡淡地講述後來的事:「他也像小宋那樣,升至翰林學士,有了不時在翰苑值宿,以待夜間擬詔令的機會。有時先帝就算不須他擬詔,也會召他去閑聊。而那時我升至司膳,為先帝掌御膳先嘗的人也由劉尚食換作了我。我們見形勢甚好,便約定下次官家召他夜間入對時,由他開口,告訴官家我們的前情,懇請官家成全。這樣的機會很快來臨。有一天沈瀚值宿時,先帝召他去福寧殿,想給他詞頭,讓他擬宣布長公主婚事的詔書。長公主是先帝在臨安唯一的妹妹,先帝千挑萬選,終於為她找到一位合適的駙馬。眼見著她要出降,先帝心裡……很高興,那一晚便飲了許多酒,結果大醉,雖召來了沈瀚,但卻一直讓他在福寧殿外等待,這一等就是一通宵。我見官家醉得厲害,劇烈地嘔吐,殿中伺候他的小內人年輕,沒見過這陣勢,嚇得不敢靠近他,我便不好擅自離去,為他清理酒後嘔吐物,又取醒酒冰給他服下,再伺候他盥洗……他睡著了也不放心,一直守候在他帳外,隨時準備為他端茶送水。所以,幾乎一夜未闔眼。第二天快破曉時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後來還是先帝為我披他的大氅時我才驚醒的。我忙跪下告罪,先帝卻和顏悅色地問我是不是守了他一夜,說我辛苦了,還問我想要什麼賞賜,會好好謝我。我很想告訴他我與沈瀚的事,但終究害羞,又想著沈瀚馬上要與他說了,我也不急在這一時,便稱沒想好,什麼都沒說。待先帝梳洗完畢,我才離開福寧殿。在殿外遇見枯等一宿的沈瀚,見他容顏頗憔悴,想必我亦如是。但想到我們的心愿就快實現了,心中還是很欣喜,就朝他笑了笑,低頭與他擦肩而過。沒想到,這一交錯,此生便緣盡於此。」
「沈參政隨後並沒有向先帝提出想娶你的事?」酈貴妃隱隱猜到怎麼回事,忍不住於心底嘆息。
「沒有。」裴尚食黯然道,「後來我聽說,先帝也沒再讓他擬詔書,說他辛苦等待一夜,不忍再煩勞他了,讓他早些回家歇息,詔書讓下一位值宿的翰林學士擬。而沈瀚也沒說什麼,默默領了先帝的賞賜之物告退……我以為他是想再擇良機去說,卻沒料到,不久之後,聽到了他娶恩師之女的『喜訊』……」
酈貴妃不知道此時該說什麼好,亦只能蹙眉,默默擺首。
裴尚食惻然一笑:「他在婚前送了一筆錢給我尚在家鄉的母親,很多,數倍於當年我母親給他之數,同時告知他的婚訊,也沒說對不起我,只稱『與令愛今生緣淺,幸勿相念』……我母親多年來一直深信他人品,在質疑他的人前處處維護他,卻不想等來這樣一個結局,一口氣鬱結在心,由此病倒,數月後便撒手人寰,離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