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雙闕連甍 4.素問
柳婕妤在堂中接見了蒖蒖,收下酈貴妃禮品,又命自己閣中提舉官取金粟、犀玉錢、影金貼羅散花兒及吃食、水果若干還禮,和顏悅色地與蒖蒖敘談幾句,問她姓名、年齡、家鄉,不多時便似已很熟悉,再稱呼即親切地喚她「蒖蒖」,讓侍女取自己的珍珠花鈿賞給蒖蒖做見面禮,另外對運送禮品來的來鳳閣小黃門也各有賞賜。蒖蒖原以為她這樣受寵的嬪御免不了有幾分驕橫,如今看來倒是隨和得很,十分會為人。
自芙蓉閣里出來,未行幾步,蒖蒖便聽身後有人喚「姐姐」,要她留步,回頭一看,見香梨兒正提著裙子朝她奔來。
香梨兒跑到蒖蒖面前,略寒暄兩句,便告訴她:「官家賞了處院子給姑姑和我居住,就是菊夫人以前在宮中的居處,比我以前住的屋子大多了,姐姐日後有空來找我玩呀。」
蒖蒖笑著道恭喜,問她為何這麼巧,獲得了菊夫人的院落,香梨兒道:「那院子自菊夫人出宮後先帝就命人鎖上了,近二十年無人居住。日前官家和柳婕妤來仙韶院聽我姑姑彈琵琶,路過那院子,見裡面甚大,但雜草叢生,完全荒廢了,又聽人說我姑姑居處簡陋,便讓人開鎖,將院子打掃乾淨,賞給我姑姑和我居住。」
說得興起,立時就要邀請蒖蒖前往,蒖蒖說現在要回來鳳閣復命,承諾以後會去拜訪,香梨兒才鬆開拉她的手,與她友好話別。
回到來鳳閣復命之後,蒖蒖如常去廚房幫胡典膳做事,須臾芙蓉閣送柳婕妤回禮的小黃門到來,將禮品中的吃食水果運進廚房。蒖蒖清點收藏,見盛吃食乾果的是漆器或金屬器皿,而盛水果的是竹編食匱。觸及那些竹編食匱時,蒖蒖想起王慕澤所說酈貴妃以食匱換子之事,不由動作凝滯,索性俯下身去,仔細打量翻看那食匱。
這些竹編食匱每個長約二尺,寬一尺五,高一尺余,中間有兩到三個可以活動或移除的隔層,蓋呈拱形,有可以立起的提梁。食匱以竹篾編成,花紋精緻,每道紋樣之間略有縫隙,水果儲於其中可通風。
這樣的容器是可以擱入一個初生嬰兒,竹編花紋有縫隙,應當也不至於讓孩子窒息。蒖蒖心想,如果酈貴妃及家人想換孩子,那這食匱確實是個理想的工具。
胡典膳見她看食匱看得出神,以為她是對這些天家器物感興趣,遂與她聊起這個話題:「這竹編食匱挺好用,但不及漆器精美。以前宮中及宗室戚里生兒育女要送禮,盛水果的也是漆器,好看得多。不過後來先帝發現漆器太過密閉,盛水果容易腐爛,才命內藏庫換竹編食匱。」
蒖蒖心念一動,立即問:「先帝是哪年讓人改用竹編食匱的?」
胡典膳想想,道:「總有十七八年了吧。」
「十七年還是十八年?」蒖蒖追問。
「這我哪記得清,得問內藏庫的人。」胡典膳道,接著囑咐蒖蒖,「水果吃食取出來後找兩個小黃門把這些器皿送回內藏庫。」
蒖蒖問:「不能留下來,待下次閣中送禮用么?」
胡典膳道:「器皿的形制會改的,隔一兩年換一次,舊的沒必要留著,送禮得每次去內藏庫取最新的。」
送器皿回內藏庫那天是蒖蒖帶著小黃門去的,對接待他們的中官好生恭維,又奉上許多點心水果,見中官面色和悅,蒖蒖便開始打聽盛水果的器皿是哪年從漆器換成竹編食匱的。中官讓她稍待片刻,自己入內去查,回來時告訴蒖蒖:「是紹興十八年六月入庫,八月啟用的。」
蒖蒖很快把這個結果告知趙皚,同時說明:「馮婧的生日是在紹興十八年三月,那時宗室戚里誕育送禮,還是用漆器盛水果,也就是說,酈貴妃和馮家根本不可能如王慕澤所說,用竹編食匱換子。」
趙皚目露喜色:「如果這是謊言,那他其餘的話也不足信了。這些天我也在四處細查,或能找到一些人證物證。」
翌日胡典膳告訴蒖蒖,為酈貴妃做菜所用的青鹽快沒了,讓她去翰林醫官院找周醫官取一些回來。蒖蒖頓時想起酈貴妃生子那天為她診治的周御醫,也不知是否同一位,遂問:「是哪位周醫官?全名是什麼?」
胡典膳道:「翰林醫官院就一位姓周的醫官——和安大夫周之祁。」
蒖蒖又問:「我們用的鹽不都是向內藏庫取索么?為何要找周醫官取?」
胡典膳答道:「周醫官是貴妃這十幾年來的主治大夫,常叮囑我注意貴妃飲食細節,切勿犯食物忌諱,十分細心。貴妃平時用的調味品他也要先檢查過,自己試了沒問題才讓我們用。所以每次我們從內藏庫取來調料都會先送到他那裡去,經他檢驗無誤再取回來。」
蒖蒖領命,前往翰林醫官院。那日翰林醫官院冷冷清清,人很少。蒖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年輕醫工詢問,那醫工道:「今日皇太后鳳體違和,醫官們大多往慈福宮會診去了,周醫官也在其中。」
蒖蒖擔心胡典膳急需青鹽,不由面露失望之色,那醫工遂問她找周醫官的目的,蒖蒖說了,他便笑道:「這個無妨,最近周醫官常讓我幫他調和青鹽,想必便是給來鳳閣的,現在我那裡便有一些,姑娘先拿去用。」
他帶蒖蒖來到自己配藥處,取出青鹽給她。蒖蒖見那青鹽色澤如常,但聽他適才提到「調和」,不免有些疑惑,遂取了少許青鹽入口,漸漸在鹹味中品出極淡的一點藥材味。這藥味不明顯,要是味覺不靈敏很可能便忽略了,但蒖蒖由殷琦帶著經常練習蒙眼辨味,鹽味更是仔細辨過多種,因此很快覺出這青鹽不同尋常。
「這青鹽怎麼有藥味?」蒖蒖問那醫工。
醫工坦然笑道:「這是給內人揩牙漱口用的,當然調入了一些葯汁呀。周醫官說內人們不喜歡藥味,要我控制用量,葯的比例很小,所以這味兒已經很淡了。」
蒖蒖隱隱感到哪裡不對。酈貴妃揩牙用的青鹽一直是尚服局調香的內人配製,並非由周醫官提供。
低目略一思忖,她不動聲色地問醫工:「這鹽看上去和我們廚房裡用的差不多。若一時不慎用來做菜吃下去了,會怎樣?」
醫工道:「偶爾吃下去一點應該沒事,只要別長年累月地吃就行。」
蒖蒖追問長期吃有何後果,他回答說:「會令人精神萎靡,影響腸胃,氣血失調,虛胖浮腫之類吧。」
心裡的疑問漸漸有了答案,蒖蒖謝過醫工,問他姓名職位,醫工笑著答道:「我叫韓素問,今年十八歲,原來是醫學生,剛通過墨義、脈義、大義等考試進入翰林醫官院,現在醫職是翰林醫學。」
蒖蒖贊道:「不錯不錯,才十八歲就能考進翰林醫官院,你簡直堪稱醫學天才呀!再好好鍛煉鍛煉,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我朝大國醫。」
翰林醫官們一般被稱為御醫、太醫,能診御脈者才能被稱為「國醫」,那一定是名醫中的名醫才有資格。故此韓素問聽她這般說十分開心,哈哈笑著道謝。
既聊得高興,韓素問招呼蒖蒖進一間掛著歷代名醫畫像的廳堂,朝著其中一幅畫像拱手道:「實不相瞞,我的願望,就是成為像他那樣的大國醫。」
蒖蒖仰首看去,但見畫中人是一位著青綠色公服的翰林醫官,五官端正,眉宇間有正氣,薄蓄唇髭,看樣子不超過三十歲,負手握著一卷《素問》迎風立於崖邊,目光冷冽地側首看向畫外,有睥睨天下的意味。
「這是誰?」蒖蒖問。
「張雲嶠張國醫,」韓素問答道,「他才二十多歲時就被先帝封為和安郎,治癒過很多病人,包括先帝和今上,也包括我的父親,所以我視他如同神明,每次考試或出診前都會拜拜他,請他保佑我一切順利。」
「所以……他已不在人世?」
「這個說不好,」韓素問撓撓頭,「他這一輩子大概只有一個病人沒救活——齊太師。齊太師死後他便離開了翰林醫官院,杳無音訊,今上即位後多次派人尋訪,但一直沒找到,也不知他是否尚在人間。」
韓素問又目示畫像:「這幅畫像就是官家讓畫師畫了來尋訪他的,後來賜給了翰林醫官院,供人瞻仰。」
蒖蒖帶著青鹽回來鳳閣,先檢驗了廚房中所剩青鹽,品出味道與韓素問給周之祁配的一樣,立即請胡典膳暫不要用青鹽,旋即前往清華閣,面見趙皚,把周醫官以加了藥物的青鹽給貴妃食用之事告知。趙皚先命鳳仙取出閣中青鹽,讓蒖蒖與鳳仙再次對照周醫官的加以分辨,鳳仙亦品出周醫官的加了藥物,清華閣的正常,趙皚遂道:「看來此事僅僅針對貴妃……周之祁多年來處心積慮地要害貴妃,只不知是他個人所為還是受王慕澤授意。」
鳳仙雖不知趙皙與馮婧隱情,但聽趙皚與蒖蒖對話,已明白周之祁或與王慕澤勾結,有所圖謀。想了想,道:「謀害貴妃非同小可,欲知王慕澤是否參與此事,或可加以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