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鳳城煙靄 5.水丹青
鳳仙在茶席正中坐下,查看席上適才四、五姑娘所用茶粉,但覺不如自己希望的輕細,遂自茶匣中取了一團外層尚封著膏油的完整茶餅,看看標籤註明的年份,見是去年所出,便取了沸水注入水缽,徐徐置入茶餅,待熱水融去油殼,即取出茶餅,以凈紙吸去水珠,刮掉所剩膏油,以茶鈐鉗住茶餅,在茶爐微火上炙至干透,再用紙裹茶餅捶碎,抄部分入舟形獨輪銀茶碾,轉動獨輪將茶碾成細末狀,又取蒙著一層蟬翼般白色絹紗的茶羅,把碾好的茶粉篩至極細,見綠色茶末輕如粉塵,方才提湯瓶注沸水熁兔毫建盞,再將茶末抄入盞中備用。
鳳仙不用茶筅,選了一柄銀匙調茶膏,左手提湯瓶注水,右手手腕旋轉,將茶末和水,調至融膠狀,然後沿著建盞內部邊緣繼續注水,持銀匙環回擊拂茶湯,手勢起初舒緩,隨著湯麵上升漸趨急促,而茶湯中白色乳霧隨之湧起,珠璣磊落,呈咬盞之勢。
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並無蜂蟲滋擾,咬盞沫浡如一甌春雪,相當美觀。凌燾暗舒了口氣,正準備讓鳳仙將茶奉給趙皚,鳳仙卻又持銀匙,探入盞中划動。隨著她手腕起伏,盞中沫浡逐漸散去,其下的碧綠茶湯露了出來。
凌燾驚訝,不解她為何如此。而鳳仙一瞥他擰緊的眉頭,微微一笑,停止手中動作,擱下銀匙,側首示意身邊婢女將茶奉與趙皚。
婢女將茶端至趙皚面前,舉案過眉,請他品嘗。趙皚一看,但見茶湯綠如幽潭,而適才浮起的白色沫浡剩有少許漂於茶湯上,被鳳仙以銀匙勾畫成一枝杏花,纖巧秀麗,若妙筆繪成。
這一招名為茶百戲,又稱水丹青,哪怕在京中也僅有少數人會。上官忱從旁看見,揚聲稱妙,就鳳仙茶藝向凌燾大加誇讚。凌燾擺手謙稱:「小女雕蟲小技,不足掛齒。」然而滿臉堆笑,十分喜悅。
趙皚注視那一枝潔白杏花,淡淡一笑,命婢女將這盞茶奉與上官忱,然後起身,向鳳仙所處茶席走去。鳳仙一怔,意識到他可能是要自己點茶,遂立即退至一旁,將茶席讓與趙皚。
趙皚入席,倒出湯瓶中余水,自取銚子煮水,等茶爐中水聲如松風檜雨,再提起注入湯瓶中,熁了盞,抄入鳳仙碾好的茶末,稍待須臾,待湯瓶內靜寂無聲,才又提湯瓶沿建盞內側注水入盞。他看看茶席上茶具,亦選擇以銀匙調膏擊拂,只不過不是以勺頭,而是調轉方向,以銀匙平滑如匕首的銀柄擊打茶膏茶湯。
待茶膏融和,趙皚一手勻速注水,另一手指繞腕旋,銀柄流光躍動,如銀蛇飛舞。他微垂著眼帘,意態閑適地漫視茶湯,而雙手不同的動作兀自有條不紊地繼續著。盞中細如粉雪的沫浡漸漸浮生於綠色湯麵上,平緩細膩,不似適才鳳仙所擊出那般有洶湧溢盞之勢。
見沫浡適量,趙皚停止擊拂,開始如握筆一般握住銀柄,以側鋒在湯麵上快速勾劃,引動湯紋水脈,一幅精巧如工筆山水的畫面逐漸呈現於茶湯之上。
繪畢,他擱下銀匙,笑對凌燾上官忱道:「筆觸纖細,景象稍縱即逝,還請二位移步至此茶席一觀。」
那二位旋即至茶席,在趙皚對面坐下。但見趙皚茶盞中白色細沫衍生出粗細各異的線條,便如毛筆所繪,在碧綠茶湯上呈出千山暮雪的景象,層巒疊嶂,白雪皚皚,下方影落寒江,江面漂著一葉扁舟,而舟頭居然還蹲著一位戴著斗笠身披蓑衣的漁翁。
凌燾與上官忱相繼驚嘆。鳳仙已從旁窺見,訝異之餘更覺由衷嘆服。
鳳仙的水丹青是秋娘所教。浦江縣城中貴客有限,尋常點茶已足夠待客所用,秋娘並不當眾展示水丹青,只是私下飲茶時偶爾在湯麵上繪些許花木以自娛,被鳳仙看見,便磨著師娘要她教自己。雖然只是一兩枝花木,鳳仙卻練了好些年才堪稱初步掌握技法,大致畫出些意趣,而趙皚竟然能在如此短時間內繪出這般完整山水圖,擁有此等功力,對點茶者而言,恐怕天賦、素養與付出的時間缺一不可。
盞中沫浡須臾散去,畫面逐漸融於茶湯中,圍觀眾人方才如夢初醒,拊掌讚不絕口。趙皚略一笑,道:「家傳技藝,我只是習得皮毛而已。」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鳳仙,鳳仙不敢與他對視,低首默默退後。適才因妹妹們失誤而獲得的優越之感此刻蕩然無存,臉上火辣辣地,只覺自己顯然是班門弄斧了。
這日茶會後,凌燾私下詢問上官忱自己幾位女兒面相如何,上官忱笑道:「依貧道看來,極貴者莫過於二姑娘,龍睛鳳頸,有傾城之姿,二姑娘又志存高遠,前途不可限量呀。」
凌燾又問其餘諸女運勢,上官忱只道:「且放寬心,隨緣,隨緣。」
凌燾委婉詢問二皇子對諸女的印象,上官忱大笑:「這個惟二大王自知,貧道豈敢臆測!」
雖則如此,上官忱與趙皚獨處時還是提及鳳仙,說此女儀態端方,聰慧過人,二大王也到了該成婚之時,不妨將鳳仙列入候選。趙皚笑道:「凌二姑娘不錯,只是太聰明了,不適合我。」
「哦,怎見得過於聰明?」上官忱問。
趙皚道:「她兩個妹妹點茶失誤,皆因蜜蜂干擾所致,這蜜蜂,顯然是受她們簪的花、薰的香吸引而來。而凌二姑娘頭未簪花,身上薰的竟然只有一味龍腦香……龍腦清冽清涼,略顯刺鼻,僅以龍腦香做衣香的人,我只聽說過一位,是我的曾叔公,楚榮憲王。他是嫌周圍人衣香繁蕪,聞得他頭痛,所以用龍腦解萬香之毒。龍腦還可驅蟲除蠹,凌二姑娘正值芳華,原是愛各種馥郁香品的時候,但她今日只用龍腦,聯繫前因後果看來,她是明白花香能引來蜜蜂,所以刻意薰龍腦以驅蜂蟲,確保她點茶萬無一失。」
上官忱瞭然笑道:「這姑娘大概是很期待展示茶藝以獲大王關注,所以謀劃十分周全。若她有幸侍奉大王,未必不能成為大王賢內助,襄助大王做出一番事業。」
趙皚擺首,一哂:「但若她以後將對付妹妹的心思用在我身上,那可絕非美事。」
兩人相顧大笑。趙皚又道:「如今大哥已被爹爹立為太子,國本既定,我也樂得安閑,做個富貴閑人,求太后允我領她懿旨出行,來尋道長。也得謝道長四處雲遊,難覓蹤影,我才能奉旨追尋,暢遊山水間。我出京不易,此番歸程,還望道長放緩步履,隨我晚些回去。」
上官忱笑而應道:「只要太后不催,行程或疾或徐,自然全憑大王做主。」
翌日趙皚與上官忱向凌燾告辭,往兩浙而去。
朱五娘子回想茶會之事,心知被鳳仙擺了一道,雁巧原是自己安置在鳳仙身邊的眼線,不想反被她利用來傳遞消息,害了自己女兒。越想越氣,朱五娘子也不準備再作戲了,請凌燾向鳳仙公布了以她替代三姑娘嫁給殷琦的決定。
鳳仙直言告訴凌燾,自己準備回浦江參選尚食局內人,若落選,再來荊南,婚事任憑父親處置。
凌燾道:「尚食局內人雖說任職宮中,但終究是侍奉人的侍女,豈有延平郡王長孫夫人富貴!」
「做做侍女又何妨?」鳳仙反詰道,「當今皇太后和酈貴妃,當初入宮時都是侍奉人的侍女。」
凌燾一時語塞。鳳仙又道:「爹爹欲與延平郡王家聯姻,無非是想借其勢光耀門楣,也在京中安插個可為爹爹說話的人。若我入宮,將來獲貴人提拔,爹爹要達到這兩個願望,全不在話下。延平郡王是皇親國戚,但終究隔了一層。我若成為尚食局內人,每日接觸的便是真正的天潢貴胄,屆時要幫爹爹進言,又有何難?」
凌燾思忖著,似有所動。鳳仙又道:「爹爹女兒不止我一個,延平郡王宅,誰嫁過去都可以。而茶會一事足以看出,能為爹爹做事的女兒,恐怕只有我這一個。既有入宮的機會,爹爹何不放手任我一試?事若不成,我立即回來,日後怎樣,全憑爹爹做主。」
凌燾凝神打量這個陌生的女兒,首次感覺到她奪目的美,與妾室們的嬌媚不同,她的美毫不柔弱嬌怯,隱約透著一脈傲骨。堂中的她亭亭玉立,身姿挺拔,目光冷凝,想起上官忱所說的「龍睛鳳頸」,凌燾忽然深深意識到此詞之貼切。或許,有那麼一點可能,她有中選的幸運,將來如道長所言,前途無量。
終於,他鬆了口:「好,我讓人送你去浦江參選。」
獲得父親首肯的鳳仙旋即去找朱五娘子,告訴了她自己的決定,然後道:「我走後,我媽媽就託付給你照顧了,請務必盡心,不可出半點差池。」
朱五娘子只疑是自己聽錯,這個大膽的昔日棄女,竟然用頤指氣使的語氣與自己說話。
鳳仙直視她瞪大的眼睛,繼續道:「你往日所作所為,我都知道,也暫不會與你計較。此去浦江,若落選,我自會回來代替三姑娘嫁給殷琦;若中選,隔個十天半月的總會寄書信回來,向你詢問母親的情形。日後爹爹若發達,赴京任職,我們也不會少了見面的機會,屆時再好好敘談敘談,當面謝五娘子代我照顧我母親之恩。」
朱五娘子不由冷笑:「多謝姑娘信任,竟把如此重任交予我。」
「你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鳳仙踱至她面前,向她露出冷淡笑意,「你主管宅中內務多年,料理好夫人起居不是難事。還必須照顧好夫人,因為她是正室,若有閃失,先爹爹而去,爹爹勢必另擇名門淑女聘為繼室。你說,你是願意照顧現在這個柔弱的夫人呢,還是準備打起精神,去服侍一位年輕貌美的新夫人?」
朱五娘子笑容隱去。
鳳仙又道:「若你存了等夫人走後請爹爹將你扶正的心,還是趁早醒醒吧。國朝臣子,若以妾為妻,必遭言官彈劾。你說,爹爹會不會放棄仕途,將你扶正?」
朱五娘子心知她所言有理,默然不語。
鳳仙微微一笑,側首在朱五娘子耳邊道:「就算爹爹敢冒天下大不韙,決心以妾為妻,你說,他要扶正的人,會不會是你?」
朱五娘子面如紙白,咬緊的牙關微微發顫。近日薛九娘子已痊癒,凌燾又開始往她房中去了,九娘子大有復寵之勢。即便凌燾不再寵她,多半也會另納年輕姬妾,而自己年老色衰,扶正這等好事,只怕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自己。
「所以,請你盡心照顧夫人,她好好地活著,對你對我,都好。」鳳仙道。冷眼看著朱五娘子鬢角滑落的一滴汗,又著意強調,「若夫人平安康健,將來我自不會虧待你;若夫人不好了,無論為誰所害,我都會把這筆賬算在你頭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