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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家清事 9.論詩

所屬書籍: 司宮令
    這段本以為會十分艱辛的學藝時光,因為林泓的存在,竟然讓蒖蒖感覺到了久違的恬靜和安寧。與他在一起,簞食瓢飲都能品出甘甜的味道。甚至不必朝夕相對,早晨聽到山上飄來的他的琴聲,晚間遙遙望見他房中一燈如豆,心裡都有暖暖的喜悅。     她喜歡悄然觀察他,他寫字作畫是美的,焚香點茶是美的,氣定神閑地半抿著唇插花也是美的,哪怕他什麼都不做,只是負手立於檐下聽雨,那靜靜佇立的姿態也是美的,拜他所賜,那連綿不絕的春雨此刻看來似乎也顯得可愛了。     有時他感覺到她的注視,回首顧她,她霎時飛霞撲面,低下頭去,然而沐於他目光下,心底好似有朵蓓蕾在逐漸綻放。     除了研修廚藝,她還很努力地看書,認真背誦詩文,記住書中每一個典故,倒不是為日後賣弄,而是希望在心境上也能離林泓更近一點,更能理解他的言行,以及他所制菜肴的內涵。     在林泓指導下,她熟悉了各種應季素菜的製法,不過經歷了豚肉之事,除了魚蝦,她不會主動問林泓其他肉類如何烹制,生怕一時不慎,又引他這愛食素者不快。     有次她為辛三娘精心做了幾個菜,皆是自林泓那裡學來,問三娘感覺如何。辛三娘嘗了後誇讚一番,然後四顧無人,又低聲對蒖蒖道:「若說缺點嘛……」蒖蒖心領神會,與她異口同聲:「太素了。」     兩人相視而笑。     辛三娘又道:「我兒子今日剛給我送來幾斤肥雞和肥羊肉,想著公子也不會要,我便放在了我的小廚房裡。要不你晚上來,我們自己做了吃。」     蒖蒖答應。晚上見林泓已回房安歇,便悄悄來到辛三娘的廚房。兩人覺得其他製法用時太長,遂決定將雞肉、羊肉及廚房中剩下的小蕈、韭菜和筍成串烤制。     辛三娘調好灶火,在上方架好鐵網,幫蒖蒖把食材串好。蒖蒖見她已操勞一天,現在頗有倦色,便請她先回去休息,待食材烤好後再去請她過來。     辛三娘同意,暫回房歇息。蒖蒖在食材上刷了層生油,便置於鐵網上烤。雞皮和羊肉受熱,很快滋滋地冒出油,滴入火中,火苗與煙隨之升騰,肉香與煙霧交織,逐漸在空氣中瀰漫。     見煙霧越來越濃,蒖蒖打開門窗散氣,不時翻轉肉串,並在上面刷醬灑鹽。這樣粗獷地烤制食品是她從小就會的技能,倒不是母親或師姐所教,而是跟著楊盛霖等同學嬉鬧遊玩之餘順便學會的。     油繼續滴下,火焰伴隨著「撲撲」響聲,一次次在鐵網與食材之間躍動,將更濃厚的肉香與煙霧送至上方的空間,並自門窗中逸出。     有步履聲自木質廊廡中響起,蒖蒖越窗望去,發現林泓正朝廚房走來。蒖蒖一驚,立即把已烤和未烤的串都收入灶台上的鐵鍋中,用鍋蓋蓋嚴,迅速撤下鐵網藏於門後,並往爐中加了許多炭以壓住火焰。耳聽林泓步履聲越來越近,倉促中一時找不到爐蓋,便手忙腳亂地把鐵鍋擱在爐上,然後匆匆整理衣飾,站在灶台前,對步入廚房的林泓呈出了鎮靜的微笑。     林泓打量四周,問蒖蒖:「你在做什麼?為什麼滿屋煙霧。」     蒖蒖早已決定不告訴他實情,燒烤食品連母親與師姐們都覺得粗鄙,何況林泓。於是她盡量讓笑容看起來無懈可擊,端然答道:「我幫三娘洗鍋,鍋里有油水,不慎潑了些在火上,所以有些煙霧。」     林泓一瞥爐上鐵鍋,不動聲色地問:「洗好了么?」     「快好了。燒了些水,待水熱後再刷刷鍋,就好了。」     林泓不再追問,但也不走,從容地在桌邊凳上坐下,看來是聞到煙霧後特意過來查看的,手中兀自握著一卷書。     「老師在看什麼書?」蒖蒖見他並不離開,只得另尋話題。     林泓道:「杜甫的詩集……之前跟你說過的『夜雨剪春韭』一句,出自他哪首詩,還記得么?」     「記得,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出自杜甫的詩《贈衛八處士》。」蒖蒖答道,不禁想起了鐵鍋里的韭菜,暗暗祈禱韭菜葉不要很快被爐火烤糊。     「整首詩,你能背下來么?」林泓問。     蒖蒖一愣,脫口道:「太長了。」     林泓朝她鼓勵地淺笑:「試一試,若記不清,我提示你。」     蒖蒖無奈,只得一句句背誦這首長達一百二十字的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好不容易背至最後一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才鬆一口氣,又聽林泓問道:「這首詩講的是什麼?」     面前的林老師看來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夜的老夫子了,蒖蒖扶額,只覺冷汗即將涔涔而下,心系鍋中烤串,想迅速答完請走老師,然而欲速則不達,思緒混亂,說出口的答案也斷斷續續:「杜先生是和他的朋友久別重逢……感嘆見面很難……呃,很難……上次見面還未成婚,如今再見,兒女都可以去烤肉了……」     「嗯?」林泓略有疑問,唇角微挑。     「啊,不是不是!」蒖蒖趕快糾正,「是兒女都可以為他們斟酒了。」     「對,」林泓微笑,隨口誦出相關詩句,「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     見蒖蒖答得艱難,林泓自己向她解說:「這首詩作於乾元二年春,杜甫從洛陽返回華州途中,遇見他隱居的朋友衛八處士。時值安史之亂,時局動蕩,杜甫驟見故人,更有人生如夢、恍若隔世之感……」     蒖蒖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林泓講到衛八處士以新鮮韭菜和黃米飯招待杜甫時才又回過神來,附和著老師唏噓感慨,以便掩飾灶上鍋中發出的悉悉聲。     待林泓講完,蒖蒖誠懇表達又獲新知的喜悅之情,然後收集措辭準備送客,不料林泓又開了口:「你既然聽得如此認真,不如複述一遍,也好加深記憶。」     鍋中已有油煙逸出。蒖蒖欲哭無淚,而林泓仍在好整以暇地等她複述。顯然在他眼中,她無疑是個水晶琉璃人兒,一眼看穿,藏不住任何心腸。既然她不說實話,他就決意這樣陪她玩了。     蒖蒖正在糾結要不要向老師坦白,一隻飛蛾忽然拯救了她。     那蛾朝桌上燭火撲去,途中撞上了林泓握書的手。     林泓受驚而起,蹙眉拍打被飛蛾觸及的手,表情顯示著對此事的厭惡。     靈機閃過,蒖蒖當即拿起一方擦桌的棉巾,快步向林泓走去,狀甚關切地道:「老師,來,我給你擦擦手。」     林泓臉色煞白地盯著她逼近的棉巾,連連後退,拋下一句「不必了」,即轉身逃離此地。     蒖蒖長舒一氣,立即衝到灶邊揭開鍋蓋。一陣帶濕氣的煙霧蒸騰而起,和著一種莫名的誘人香氣,逐漸在蒖蒖眼前散開,鍋中的雞皮羊肉油脂早已熬出,四溢於鐵鍋中,而其餘蔬菜受油脂浸潤,呈現出與水煮清蒸不同的溫潤光澤。     因為此前爐火被炭覆蓋,火力減弱,所以鍋中蔬菜燒糊的不多。蒖蒖試著搛了一塊小蕈入口,那被油脂煎熟的蘑菇在口舌之間化開,蒖蒖感覺到了一種有別於以前任何烹飪法的細滑香嫩,且融有脂香的奇妙口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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