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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福兮禍兮 3.池中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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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場退婚宴驚動整個浦江,此後數日適珍樓更是門庭若市,不少來客擺出一擲千金的架勢,紛紛要求品嘗退婚宴上的佳肴。蒖蒖眺望對面門前冷落車馬稀的貽貝樓,含笑吩咐鳳仙等師姐將退婚宴菜式列入菜單,並承接相同程式的宴席預訂。     吳秋娘與蒲伯歸來時,蒖蒖正在指揮酒樓中人為新款菜式的訂單做準備。秋娘一瞥院中堆積如山的羊肉、蝤蛑、魚蝦,疾步走到蒖蒖面前,揚手就是一耳光。     「你哪來的這些菜譜?」秋娘抖開一份適珍樓新擬的菜式傳單,送至蒖蒖眼前,一字字地問,目中有噴薄欲出的怒火。     蒖蒖從小到大從未被母親責打過,此刻已懵,捂著被打的臉頰半晌,才訥訥道:「小時候,媽媽不讓我多吃釀梅,把釀梅藏在房中。我悄悄進去翻找,然後在櫃中看到一些陳年菜譜,是媽媽年輕時記錄的吧?」     秋娘一怔,一時無語。     蒖蒖雙睫一顫,淚珠隨之跌落:「楊家欺人太甚,說我們只會賣醬菜,我想起這些菜譜,所以做出來給大家看看……我不知道媽媽不喜歡我用,我錯了,任憑媽媽責罰。」     秋娘引袖拭去湧出的淚,將蒖蒖擁入懷中,紅著眼在她耳邊說:「對不起,媽媽不該打你……你沒錯,都是我的錯……」     猝不及防地,陳年舊事浮現心頭,秋娘大慟,摟著蒖蒖泣不成聲。蒖蒖已經很久沒見母親哭泣,此刻震驚已壓過被打的痛楚與委屈,又是道歉又是好言勸慰,過了好一會兒才令秋娘停止落淚。     秋娘隨後命人撤去新菜式,寧願賠償也要退了所有新近承接的訂單,一切還按以前菜式經營,為此損失了一大筆錢財。蒖蒖與女弟子們雖不解,卻也不敢多問,適珍樓的日子還如退婚宴之前那般平淡地過。     蒖蒖與楊盛霖解除婚約,蒲伯雖喜聞樂見,但想到蒖蒖的前程,仍不免憂心忡忡:「蒖蒖也是年少氣盛,退婚就退婚吧,何必辦退婚宴鬧得滿城皆知。落在三姑六婆的口中,會更難聽。若損及女孩家名聲,要談個好親事,只怕更不容易。」     秋娘嘆道:「事已至此,無法回頭,只能向前看。將來夫婿是好是歹,就看她造化了。」     蒖蒖聽見,倒是滿不在乎:「我就是要讓人知道,愛看女子蹴鞠的,別來找我。」     「嗯,」秋娘一邊縫蒖蒖昨日騎馬蹭破的衣裳一邊說,「大不了我多賠點錢,招個入贅的女婿。」     國朝學子欲貢舉出仕,須於秋季在各地州府參加解試,解試通過的舉子將於當年冬季赴京師,準備次年春天的禮部省試。而各地官員會於舉子赴京之前,在當地夫子廟宴請舉子,以示踐行及祝願之意,這種宴席稱為「鄉飲」。     鄉飲是各地盛事,通常需要提前數月籌備。近年浦江的鄉飲主廚之事由貽貝樓與適珍樓聯同承接,而楊吳兩家婚約已解,都拒絕再與對方聯辦鄉飲,浦江縣令遂決定本屆鄉飲在兩家中擇一家授權主廚,兩家先各自準備,隨後縣令擇日宴請部分舉子,讓兩家酒樓各呈技藝,由赴宴舉子決定誰來承辦鄉飲。     楊峪對鄉飲承辦權志在必得,不久後即大張旗鼓地裝修貽貝樓,擯卻一切繁瑣艷俗的裝飾,多用山石修竹布景,掛畫插花均請專人來做,品位不俗,令酒樓氣象一新,頗能吸引舉子注意。     「而且,楊峪請到一位高人重訂菜譜,為每道菜都取了個有典故,聽上去又別緻清雅的名。」鳳仙將打聽到的消息私下告訴蒖蒖,「例如太守羹,用的是南梁吳興太守蔡撙的典故。蔡撙為官清正,非常廉潔,做太守時,連郡府井裡的水都不飲,平常吃的菜是在自己齋前種的白莧、紫茄。貽貝樓就用莧菜和茄子做成羹湯,取名『太守羹』。還有一道菜,叫『碧澗羹』,你猜是什麼做的?」     蒖蒖想想,道:「莫不是水裡長的什麼稀罕物?」     鳳仙擺首:「就是尋常的芹菜。他們是取芹菜較嫩的部分,加水煮成羹湯,說是清爽馨香,看上去又像是碧綠的山澗水,杜甫曾作詩吟誦,稱之為『青芹碧澗羹』,貽貝樓就用了這名。」     蒖蒖詫異道:「這些名字雖好聽,菜卻很普通,那些士子會愛吃?」     鳳仙道:「別小看了名字的作用。士子本就仰慕名士才氣名爵,一聽有名士喜愛的菜,自然想去嘗嘗,而且他們是要赴京趕考的,也想沾點名士的光,取個好意頭。所以最近貽貝樓八方來客,生意好著呢。」     蒖蒖思忖須臾,揚眉道:「無妨,他們有太守羹,我們有東坡肉。」     鳳仙錯愕,旋即笑道:「不一樣的。東坡肉用的是豬肉,國朝士大夫一向嫌豬肉粗鄙,尋常士子也受影響,極少選食,我們也不宜用這個來立口碑。」     蒖蒖道:「若論取有典故的菜名,倒也不算難,請一些博覽群書的先生來想幾個便是了。貽貝樓菜名雖新穎,但菜式本身並不足以令人驚艷。若我們要勝過他們,終究要從食材著手,選從滋味上能壓倒他們菜品的。他們既主打蔬菜,我們就可多做肉食。若士子嫌豬肉粗鄙,那我們可以尋找更別緻的肉做主菜。」     鳳仙頗以為然,建議道:「我聽說北郊新開了一家鹿肉鋪,店主是臨安人,賣的是熟鹿肉。中原鹿肉稀少,若我們用來做主菜,必能令人耳目一新。」     蒖蒖認為可行,去與秋娘商議,秋娘卻不甚同意:「鄉飲之事宜以平常心看待,不念利益成壞等事。凡事做好七八分即可,不必強出頭,也不必定要爭鰲頭。他爭他的,我們做好平時所做的即可。盛名暴利的剎那光彩,往往不如平淡日子讓人覺得安閑恬靜。」     蒖蒖年輕,並不能理解母親所言深意,以擴充菜品為由,定要去買鹿肉。秋娘無奈,只得叮囑:「中原少見鹿肉,若從外運來,不知能否保鮮,所以你一定要看看燉煮之前的肉質,不臭不腐,方可購買。」     蒖蒖既得母親許可,翌日便往北郊尋覓那鹿肉鋪。     這日晨光清美,蒖蒖躍馬行於郊外小徑上,但覺花香撲面,薰風拂眼,馬蹄揚起處常有驚起的蝴蝶飛舞迴旋。行至一灣溪水邊,卻聞前面柳蔭掩映處有男子笑聲隨潺湲溪水響起,悠然不絕於耳。     蒖蒖策馬過去,分花拂柳行至河邊,只見此前小溪水面豁然開闊,匯聚成池,映著兩岸垂楊梧桐,水質清澄,露出一泓翡翠色。     兩名二十歲上下的青年男子正跨馬揚鞭,在池中以擊鞠的姿勢擊打一個浮於水面的皮球。     然而不僅僅是擊鞠,他們的馬已去除鞍韂,而他們也不著靴褲,將各自襴衫下部繫於腰間,垂墜的襟裾下露出一雙長腿,他們便這樣騎於裸馬之上,引轡控馬,踏破那泓碧水,不時言笑著將那球擊來擊去,似乎是在浴馬的間隙順便玩玩擊鞠的遊戲。     其中一位著青衫,騎白馬,劍眉朗目,頗有英氣,而另一位則高鼻薄唇,清俊可愛,面朝煦日朗然一笑,眸中似有星光流動。他穿著一襲白衣,身下的馬毛色淡黃,在陽光下泛著淺淺的金色,與其主人一樣,周身風儀若蘊光華。     馬鞭激起的水珠四溢,令他們如沐銀雨。他們就這樣在水霧中揚鞭嬉笑,驚動了滿池鶺鴒,紛紛展開黑白的翅膀,踩著他們的笑聲在池面上穿梭躍動。     蒖蒖著意看那白衣男子。他頭顱小小,有著江南男子般秀美的容貌,池水已將他胸前衣衫打濕大半,那越羅衫袍緊貼軀體,卻可看出他身材剛健,並不文弱。他悠然笑著在風中揚起衫袖,以長鞭揮出優美的弧線,在這樹影飄浮的林野中,他呈現的美好一如這夏日的明麗晨光。     蒖蒖下馬,駐足於池畔默然看著,暫時忘卻了此行目的。兩位男子終於留意到她,白衣男子以足尖挑起皮球,再用手一托,一掌拍去,球直直地朝蒖蒖飛來。     蒖蒖眼疾手快地側身一擋,待球落下又伸足顛了幾下,然後猛地一踢,將球踢回給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接住球,笑道:「兄台好身手。若有閑暇,不如入水,與我等一同浴馬擊鞠。」     蒖蒖為出行方便,穿的是男裝,故那人稱她「兄台」。     蒖蒖一顧他裸著的長腿,面有緋色浮現,避開那人審視的目光,道:「不必了。」     聽見她聲音,白衣男子笑意加深:「原來是位姑娘。」     那青衫男子聞言笑道:「不會是姑娘吧?哪家小姑娘會這樣大喇喇地看半裸男子,不知道非禮勿視么?」     蒖蒖頓感惱火,反詰道:「你們光天化日之下半裸擊鞠,不懼有傷風化,失禮的原是你們。我途徑此地,順便看看沿途風景,不意看到你們,又非偷窺,怎麼就非禮了?」     白衣男子頷首,對青衫男子道:「這姑娘所言倒也有理,我們還是早些上岸吧……姑娘撞見,若傳出去,畢竟是有損清譽的事。」     言訖,果然策馬上岸。     蒖蒖見他停止遊戲,自覺擾其雅興,有幾分過意不去,遂道:「那倒無妨,你們大可繼續,我這便走了。」想到自己退婚引發街坊議論之事,不由嘆道:「我也不是什麼名聲嘉美的人。」     「姑娘想多了。」白衣男子一壁慢條斯理地穿靴褲,一壁含笑道,「我說的是我的清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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