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白銀灰與鐵石灰
葉深深回到家,發現母親還在亮燈等著她。
她十分愧疚。好像媽媽永遠都是日復一日地在等她回家,而她永遠都是晚歸。擺地攤的時候是,現在也是。
「媽媽,我吃過了。」她一邊脫鞋子一邊說。
葉母給她拿拖鞋,看著她身上的衣服,詫異地問:「怎麼穿著這件衣服回來了?這不是上次你做的嗎?」
「是啊……後來找到了。今天衣服被雨淋濕了,我就換了這件。」葉深深說著,羞愧又心虛,不敢看她,只低頭往裡走。
媽媽也沒多問,她自己也是心事重重。
葉深深打開客廳的柜子,夜太深了,她得準備打地鋪。
「媽媽,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北京嗎?」
葉母遲疑著,點點頭:「等你在那邊穩定了再說吧。媽媽看這邊能不能找個事情做做。」
「那也好。」葉深深也不再勸她。畢竟,她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以後的前途怎麼樣,如果在方聖傑工作室表現不好,直接被趕出來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自己一個人面臨困境,總比牽連媽媽要好。
「那你就和宋宋一起打理我們的網店吧,現在店裡每周都要上新一兩件衣服,銷量也挺好的。現在那邊雖然有顧成殊找來的人在,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幫我們看著些。」
葉母猶豫了下,點點頭說:「好,那我經常去看看。不過網店我是不太懂,有什麼事情,我和你多說說,你拿主意。」
葉深深不由得笑了:「為什麼我現在感覺自己是一家之主了。」
「誰叫我們無依無靠呢,媽現在也老了,只能靠你了。」葉母說著,幫她把鋪好的褥子又掖了掖,神情黯淡,「如果當初你爸沒有離開的話,我想我們母女兩人,可能會生活得順遂很多……」
「別提那個人!要是有了他,我們的生活才艱難呢!」葉深深打斷母親的話,毫不留情地說,「媽媽,我們現在的日子就很好,不需要再想什麼了!」
「好吧……深深你說得對,我們現在也挺好的。」媽媽轉身給她收拾東西,又問,「你那邊房子租好了嗎?」
「伊文姐正在幫我找房子,沒問題的。」
「嗯。你可要記得謝謝顧先生,這段時間以來,他好像幫你很多。」
葉深深靠在枕頭上,應了一聲,然後將頭靠在手肘上,下意識地說:「顧先生啊……」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幫自己,可畢竟,他帶著她走到了方聖傑工作室。
他對她說,你就當我是個天使好了。
她不是不感激顧成殊的,可心底里,她還是覺得沈暨才是天使。顧成殊——好吧,也許叫他惡魔有點兒委屈他,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得防備著點兒。
畢竟,這可是一個劣跡斑斑的男人。
葉深深煩惱地嘆了口氣,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臉。
無所謂了,管他是怎麼樣的人呢。反正,早在一開始與他合作的時候,她就已經下定決心了,自己是絕對不會對他敞開心扉的,絕對絕對不會。
不然,她肯定也會和郁霏以及路微一樣,死得很難看。
「總之……我會好好替你賺錢的,顧先生。其他的,我們就別有交集了吧。」
因為回家處理了一些事情,所以葉深深去方聖傑工作室報道時比其他人都要遲了幾天。
方聖傑工作室是位於五環的一棟稍顯老舊的四層樓,從大門進入,過道上懸掛著幾幅設計圖,在銅質相框之內,被燈光照亮。
葉深深被設計圖吸引,不由自主站在前面看了一會兒。
後面有人一拍她的肩:「深深,你過來啦?」
她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染得一頭金髮金眉毛的熊萌正站在她身後,笑得嘴巴咧到耳後:「我們早幾天就來了,就你回家處理了事情,現在才到。」
葉深深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熊萌看著她身後的那幅設計圖,說:「很棒是不是?這幾幅是方老師在麥昆自殺身亡之後,作為MCQ設計組成員而拿出的第一組衣服。沙漏輪廓的剪裁、緊身褲與戲劇性的圖案、誇張的花朵,延續了MCQ的風格,成功地穩定住了當時混亂的局面,使得這個品牌在設計師死後依然煥發出光彩,而沒有像其他牌子一樣荒蕪廢棄。」
葉深深又回頭去看那幾幅設計圖,點頭說:「真的很棒。」
「是啊,希望我也能有這樣的天分。」他說著,看見一個男生低頭拎著東西從身邊經過,便抬起手和她打招呼,「拜拜,有機會再見面!」
那男生有氣無力地翻熊萌一個白眼,推門出去了。
熊萌指指他的背影,說:「看到了嗎?上次通過評審進入工作室的10個人之一,這才幾天,犯了個錯誤,收拾東西走了。」
葉深深愕然:「不是說有半年到一年的考核期嗎?」
「不,是能堅持半年到一年,最終留下來的人才有考核的資格——如果在那之前沒有被全部趕走的話。」熊萌豎起三根手指頭,「按照我的想法,目前能最終戰到最後的,只有三個人。」
第一根手指:「你,有才華,有背景,是我們最大的強敵。」
第二根手指:「我,有才華,沒背景,需要努力。」
第三根手指:「路微,有國際大賽的加成,才華嘛……有幾張設計很不錯,和你的風格有點兒像,但是其他的好像都不算太完美。而且她的背景也不弱,國內服裝前10的青鳥集團大小姐。」
葉深深有點局促:「我……我哪有背景……」
「別開玩笑了,你還沒背景?大家都說你第一輪區域評審的時候,大大咧咧交了一件0分的樣衣,壓根兒不在乎評審組。就這樣你還能空降最後審查,還有沈暨親自保駕護航,誰敢把你刷下去?」
葉深深覺得這些說法好像對,又好像不對,但又不知道怎麼反駁,只好說:「其實我只是個普通人,過幾天你們就知道了。」
「好吧。」熊萌揉揉鼻子,說,「不打擾你了,你剛過來是不是要去見方老師?二樓就是。」
葉深深謝了他,趕緊往樓上走。
狹窄的樓梯上一個女孩子正抱著箱子往下走,兩人在樓梯上擦過,女孩子手中的箱子被她撞到,眼看著掉了下去。
葉深深趕緊抬手一撈,堪堪抓住了紙箱子上的蓋子,誰知硬紙板被她用力一扯就破了,紙箱子翻覆在樓梯上,裡面的衣服頓時散了出來。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那女孩子來不及看她一眼,嚇得趕緊拚命撿衣服,「我得在半小時內把它送到演出後台!你知道這是誰的嗎?」
「對不起對不起……」她趕緊蹲在樓梯上幫她撿衣服,疊好放回箱子內。
一雙腳停在她面前,紅色的涼鞋帶繞過雪白的腳背,形成一個雙菱形的結,十分漂亮。
她聽到一個熟悉的嘲弄聲音傳來:「葉深深,讓開點兒,你擋到我了。」
她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路微,默然往旁邊挪了一點。
路微直接就從她面前跨過去上樓了,而那個正在打包箱子的女孩子聽到她的名字,愕然頓了頓,抬頭看了葉深深一眼,問:「你……你來了?」
葉深深看見了她眼中厭棄與擔憂的目光,遲疑著點了點頭。
那女孩什麼也沒說,立即抱起衣服,噔噔噔就下樓去了,彷彿她是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
方聖傑對於她的到來反應平淡,只叫了一個30來歲的女子,說:「葉深深剛來這邊,對工作室情況不熟悉,你先帶帶她吧。」
她看了葉深深一眼,把臉轉向一邊,說:「我已經帶熊萌和魏華了,帶不了三個。」
「那就把你其他的事情都交給他們三個做就好了,我允許你偷懶。」方聖傑不容置疑地說著,又向葉深深說,「她是工作室的老人,陳連依,以後你跟著她就行。」
「陳姐。」葉深深趕緊向她點頭致意。
陳連依翻了個白眼,轉身向外:「跟我來吧。」
最終,一個上午葉深深都干坐在角落裡,無所事事。
她看著面前忙忙碌碌的人轉來轉去。拖著滾輪衣架的人在大廳中快步滑過;抱著衣服的人跑上跑下;舉著一堆配飾在衣上比較的人來來去去……
唯有她一個人坐在角落,無人理會。
等到飯點時,幾個女孩子都有自己固定的夥伴,忙完了事情都離開了。葉深深有點兒不安地左看右看,還在想著怎麼辦,陳連依剛好回來了。看見葉深深還坐在位置上,她也沒有注意,只拉開抽屜取出盒飯,說:「我每天自己帶飯的,你自己去吃吧,外面幾條街上吃飯的地方很多的。」
「好的。」葉深深乖乖地站了起來,陳連依已經端著盒飯去茶點室熱飯去了。
葉深深默然拿起自己的包,走過茶點室時,聽到陳連依正在嘆氣,說:「那個葉深深,居然也是我帶。」
早上被她撞到箱子衣服丟了一地的女孩子喪氣地說:「那我是不是沒希望了?」
「其實魏華你做得很好,我覺得能留三個人的話,你應該是有希望的——當然,在葉深深過來之前。」陳連依頓了頓,又說,「她是顧成殊舉薦來的,你也知道如今工作室要壯大,方老師確實要給顧成殊面子。所以兩三個名額她自然霸佔了一個,就等於你們八九個人只能爭搶兩個,甚至一個名額。」
「真討厭……」魏華喃喃說。
「誰不討厭她?不說其他9個人,就算我們這些員工,看到這麼一個惹不起的新人擠進來,簡直是噁心死了。」陳連依說著,又嘆了口氣拍拍魏華的肩,說,「加油吧,我會幫你的。」
葉深深走出方聖傑工作室,一個人茫然站在門口望著外面的街道發獃。
天氣不太好,陰沉沉的,滿街都是面目模糊的人。
她遲疑了一會兒,隨便向右拐,去尋找吃飯的地方。
「深深。」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那聲音天生帶著唇角弧度微翹的笑意。
她回頭看,果然是沈暨。他向她走來,面帶著燦爛微笑,連此時滿天陰翳也擋不住那種明亮的感覺:「第一天實習,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她硬著頭皮說。
沈暨是個無比細心的人,他自然察覺到了她的沮喪,但他什麼也不說,只問:「累了一上午,餓了嗎?請你吃飯吧。」
沈暨對她的喜好十分清楚,妥帖地點好菜,在等待上菜的時候,他才開口問:「見到聖傑了嗎?同事對你怎麼樣?」
「見到了,挺好的。」她捏著筷子說。
「好才怪呢。」沈暨給她倒茶,漫不經心地說,「我要是同事,肯定會排斥你。像你這樣又有才華又有背景的人,簡直是碾壓式的成功,他們一點希望都沒有。」
「哪有……」沮喪的葉深深不由得笑了出來,「大家都很有才華,而且……我哪有背景啊。」
「你是沒有,但是人人都以為你有啊。」沈暨攤開雙手,「誰叫顧成殊站在你身後。」
葉深深默默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問:「那我可怎麼辦呢?」
「兩個辦法。」沈暨毫不猶豫地說,「逃跑,或者奮戰。」
葉深深睜大眼看著他,而他清晰緩慢地說:「逃跑,多安逸啊,回去繼續開你的網店,每個月現在的流水也不少,賺到錢後買個房子存點錢,或者乾脆讓顧成殊幫你建一個小工作室,接點兒廠牌設計的活兒乾乾,和你媽媽過上好日子,肯定很幸福。
「而奮戰呢,則艱難多了。你不但要努力融入這個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世界,還要展現自己的能力,讓所有人對你心服口服。而且,進入工作室還不是你的終點,只是你的起點。接下來你還要繼續奮鬥,無休無止地面對挑戰,走上一條自己從未想過的道路——簡直是賠上一生自討苦吃。」
他明亮的目光望著她,輕聲問:「深深,你選哪一種呢?」
葉深深沉默地握著手中的茶杯,彷彿要將他所說的兩種可能性都仔細咀嚼過。
許久,她才說:「沈暨,你知道嗎,在我擺地攤的時候,賣的是自己設計的T恤,孔雀和宋宋賣的是進價一兩塊的耳釘和廉價滌綸T恤。我費盡心血去設計、加工,一天只能出二三十件,一件也就賺個十幾二十塊。而她們只要中轉一下,就能賺到比我多很多的錢。那時候,她們心疼我,勸我像她們一樣,而我也曾經羨慕過她們,想要和她們一樣,放棄自己的夢想和愛好,輕鬆地多賺好多錢……」
「然而最終你還是放棄了。」
「是的,所以我現在也不會放棄。我……很想要安逸的人生,很想要不費力氣的幸福。我也想簡簡單單就賺好多錢,可是我骨子裡永遠不能平靜,我永遠記得顧成殊曾對我說過的話……」她慢慢說著,一字一頓,就像用盡了所有力氣將自己要說的話從胸臆中擠出來一般,「不顧一切地犧牲,不擇手段地成長,成全我自己的人生。」
沈暨看見她眼中明亮的光,不由得呼吸停滯,一時無法出聲。許久,他才輕聲說:「深深,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看到你以最驕傲的姿勢,站在巔峰。」
回到工作室,下午依舊是無人理會。
所有人都在忙碌的時候,她呆坐在角落裡,茫然地看著大家,那種坐冷板凳的滋味,簡直比累得癱瘓還要可怕。
終於,她看見陳連依進來收拾珠片時,再也忍不住,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說:「陳姐,我來幫你吧。」
「你?」陳連依看了她一眼,把頭轉過去了,「你還是先熟悉環境吧,我哪有大事支使你啊?」
葉深深獃獃站在那裡,也不知自己該尷尬還是該賠笑。
陳連依又對熊萌說:「小熊,收拾10盒鐵石灰色珠片,送到廠里去,記住了,鐵石灰。」
「放心吧,10盒對吧?」熊萌說著,趕緊打開倉庫的門,去尋找珠片了。
葉深深跟在匆忙離開的陳連依身後,說:「陳姐,要不我和小熊一起送去吧,10盒他不好拿……」
「很輕的,別擔心。」陳連依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將她拋在身後,「你坐著休息吧。」
後面,小熊已經拎出10盒珠片,對她眨眨眼,一溜煙就跑到外面去了。
葉深深呆站在大廳內,看著各個忙碌的人們,有些茫然無措。就在她挪動著步子,準備往回走時,旁邊忽然有個聲音傳來,語帶譏諷:「你們看,這麼多顏色的布料,可是有一種卻是永遠都派不上用場的。」
正是路微。她手中捧著一疊剛剛送到的樣布,和旁邊一群女生正在挑揀著,眼睛卻向她這邊橫過來。
葉深深想當做聽不見,快步走過,然而旁邊已經有另外一個女生搭腔了:「什麼呀?還有永遠派不上用場的東西?」
「就是這種呀。」她從那一疊布料中,扯起一角給她們看,「雞屎黃。」
有人看著葉深深,瞭然地笑了,有人不明就裡,但也跟著別人笑。
路微厭棄地甩開手中的那塊料子,目光看向葉深深:「出身就不正,也不知道這麼齟齬猥瑣的顏色是怎麼擠進各種鮮亮顏色之中的。像這種東西,根本不可能有人會用,也永遠都只有被塞在角落裡的下場,偏偏存在感又這麼強,一大疊好看的顏色中,永遠都是這噁心的顏色在面前晃啊晃,你們說,是不是應該直接把這東西開除出布料界比較好?」
這下,就連原先不明白的人也懂了,個個都露出詭異的笑容。更有個女生捂著嘴巴吃吃笑著,說:「雞屎黃……哈哈哈這顏色還真是的,噁心透頂了。」
葉深深第一天到工作室,並不想逞口舌之能,畢竟剛來就和別人發生爭執,實在不太好。所以她只默然在角落找個地方坐下。
在她的沉默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路微,更加氣恨,狠狠剜了她一眼,然後對眾人說:「沒辦法啊,到處都有這樣的人,工作室里有些干坐著不幹活兒的人,可不就是討人厭的雞屎黃嗎?」
在一眾竊笑聲中,剛剛那個嘲笑葉深深的女生比路微更囂張,說:「也不一定啊,人家姓葉,是綠色呀……莫非不是雞屎黃而是鴨屎綠?」
這麼難聽的話,而且已經指名道姓,讓葉深深猛地抬起了頭,也讓周圍人都愣了愣。
葉深深呼的一聲站了起來,向著路微走去,她昂著頭,眼中跳著微弱的火光。
路微身邊有些稍微老成點兒的,想到葉深深背後有顧成殊撐腰,都默默往後退了一步,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假裝若無其事。就連路微都有點兒尷尬,唯有那個說了難聽話的女生,死死盯著走過來的葉深深,口中還在說:「看什麼看啊?是不是你也要對我耍手段,把我像我哥一樣趕出去啊?我告訴你,我哥姜冬栽在你手裡,我姜秋可不怕你!哼,仗著有人撐腰……」
話音未落,葉深深已經走過了她的身邊,直接奪過了路微手中的那本冊子,將那片所謂的「雞屎黃」布料舉了起來,說:「這不是雞屎黃,這是土黃色!紅色與黃色顏料按照2:5的份額調成的一種顏色,不但是中國傳統顏色,而且也有眾多的大牌在自己的產品中運用到它。」
她的目光盯在路微的臉上,一字一頓地說:「這兩年大行其道的麂皮面料,各家最常採用的就是土黃色。Alberta Ferretti的麂皮短外套、Isabel Marant的流蘇麂皮短裙、Gucci的麂皮風衣,都是這種顏色。除此之外,今年登上T台的midi skirt斜開叉裙、Kate Hudson在紐約時裝周穿過的Michael Kors土黃色針織連衣裙都讓人印象深刻,以及Gucci在去年成衣目錄上,重點推出的土黃色前假開叉過膝半裙,模特搭配橘黃色翻領無袖上衣,成為那一季最受好評的作品——你所不屑的、嘲笑為『雞屎黃』的土黃色,卻是廣受各大設計師歡迎的、最百搭的顏色之一!」
路微和姜秋頓時愣住了,啞口無言地面面相覷。她們身後的人也獃滯了許久,才有人輕咳幾聲,一個個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路微回過神,冷哼一聲奪回冊子就轉身離開,只丟下一句:「沒空跟你閑扯,方老師交給我的事情多著呢!」
姜秋趕緊也跟在她身後,疾步離開了。
葉深深默然站了一會兒,倔強地回到角落中,繼續坐在那裡發獃。
沒有人看到,站在樓梯上的兩個人,也在此時轉身回到了二樓。
「這個葉深深,挺有趣的。顧成殊,你從那裡找到她的?」方聖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問對面的顧成殊。
顧成殊翻開面前的資料,平淡地說:「地攤上。」
「了不起,我也想從地攤上挖出這麼好玩一個人。」方聖傑說著,撐著下巴想了想,又說,「不過你不覺得……她剛剛那樣子,很像一個人嗎?」
顧成殊正在翻資料的手停了一下,慢慢地說:「沈暨。」
「對啊,這種對各家大牌如數家珍的模樣,這種說話的方式和風格——對了,我中午好像還看到沈暨找她吃飯了。」方聖傑笑著指指窗口,「從那裡看到的。」
顧成殊的手停在那一頁資料上許久,才說:「之前,我托沈暨帶過她一段時間,可以說,是沈暨將她從一個只會裝飾純色T恤的維修工,真正變成了可以掌控一件衣服誕生過程的設計師,所以會受到他的影響也是在所難免。」
方聖傑點點頭:「雖然她的理念還比較稚嫩,但那種細微處的神來之筆,靈氣十足,這是能令大師都羨慕的特質——對了,沈暨不是剛剛才從國外回來嗎?」
「是啊,帶了她兩個月不到。」顧成殊若有所思道,「所以她的成長也讓我刮目相看,兩個月之內,她就迅速地熟悉並掌握了一整條完整服裝產業鏈的規律,幾乎能獨立開始運作流程了。」
「不知該感嘆葉深深是天才,還是感嘆沈暨是個好老師。」方聖傑讚歎地搖搖頭,又說,「能請到沈暨,估計費了不少力氣吧?」
「沒有,他也十分欣賞葉深深。」
「不過我可不會徇私。」方聖傑笑道,「就算你和沈暨都看好她,但如果不適合我們工作室的話,我還是會毫不留情將她掃地出門的。」
顧成殊平淡地收好東西:「廢話。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感謝我,居然把葉深深送到你身邊。」
「但願如此,我拭目以待。」
「合作的協議書我拿回去給律師。你放心吧,葉深深無論能不能留下來,都不會改變我們的合作。」
方聖傑送他下樓,顧成殊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角落裡的葉深深。
被排斥的她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裡,看著手中一本關於裁剪圖解的書。方聖傑笑了笑,站在顧成殊身後不說話。
顧成殊看了葉深深一眼,葉深深趕緊站起來盯著他看,滿臉都是「趕緊對方老師說一說給我安排點兒工作」的饑渴表情。
然而顧成殊視若無睹,丟下一個「懶得管你,請靠自己」的眼神,徑自出門去了。
好吧,把希望寄托在惡魔先生身上,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嘛!葉深深無語,只能默默地耷拉著頭,繼續坐在角落裡。
下午6點,工作室下班時間。
所有人似乎都還在忙,只有葉深深無所事事,她只能一個人拎著包,走出大門,向門口的保安抬手,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明天見。」
保安隨意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就在她走到門口時,後面忽然有人大喊:「葉深深,你去哪兒?」
葉深深趕緊回頭,看見抱著本子站在那裡的陳連依和魏華。她趕緊說:「我……我看下班了……」
陳連依瞪了她一眼,說:「先別走,方老師剛剛通知,全體員工到會議室開會!」
葉深深趕緊跑回來,跟著陳連依進入會議室。裡面坐著工作室所有人包括實習生,全部都是低氣壓。
方聖傑坐在最前面,那張蒼白的臉,因為氣怒都開始變青了:「進入工作室的第一天,我就叫你們要小心,一切一切都要小心,可現在,就在今天,還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葉深深感覺到,坐在自己身邊的熊萌的身體,正在輕輕顫抖。
會議室內一片安靜,只有方聖傑敲著桌子,冰冷又僵硬的聲音響起:「今天中午,我讓人收拾10盒珠片送到工廠,讓那裡的工人用自動釘珠機釘圖案……結果,送珠片的人是誰?」
一片寂靜中,熊萌顫抖的手慢慢舉了起來。
「你叫熊萌對吧?盒子上標的色號在底部,你卻沒去看,拿了9盒鐵石灰和1盒白銀灰直接就送過去了!」
陳連依忙說:「那我們趕緊把那盒白銀灰拿回來吧。」
「拿回來?對方已經將10盒珠片都混在一起了!全部傾入了釘珠機內!這兩種顏色肉眼分辨相差極小,可第一件衣服出來後,是這樣的效果!」方聖傑將旁邊的衣服直接摔在桌子上,「鐵石灰的珠片,夾雜著幾片白銀灰!肉眼幾乎分辨不出的深淺變化,但顏色的純度消失,整件衣服光澤斑駁凌亂,廢掉了!」
熊萌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說:「我……我馬上拿珠片去,這回一定不會錯了……」
「哪裡還有10盒珠片?」方聖傑敲著桌子,冷冷地說,「產自西班牙塞維利亞的珠片,每一片都是真正的白銀打底,其他的珠片根本沒有這樣的光澤。而現在這批衣服本身就是普通的制服款,如果採用市場上普通的珠片,那麼馬上就會變成地攤貨,上電視根本沒眼看。我們已經與那個真人秀節目簽了協議,明天下午兩點前一定要送到拍攝現場——你倒是告訴我,24小時內,你去西班牙再買10盒給我?還是你打算買些劣質的珠片、出一批低劣貨色,徹底砸了工作室口碑?」
見熊萌臉色死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方聖傑憤怒地站起來,長出了一口氣:「現在,立刻,修改設計!馬上和對方聯繫,摒棄珠片設計,代以其他元素,今天下午之前,將修改後的設計與對方最終敲定,連夜趕工,明天下午一定要送過去!」
所有人立即收拾東西,嘩啦啦一陣忙亂,準備開始手頭的工作。
「其實……」在一片混亂之中,葉深深站了起來,緊張又怯怯地說,「我們可以有另外的辦法。」
會議室中的人都停滯住了,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方聖傑瞥了她一眼,毫不給面子地問:「什麼辦法?放棄已簽訂的協議?」
「不,我是說……可以將摻雜在鐵石灰珠片中的白銀灰珠片,全部揀出來。」
即使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下,周圍還是傳來了兩聲冷笑。方聖傑更是怒極反笑,跌坐回椅子上,問:「葉深深,你不會連色卡都沒看過吧?鐵石灰和白銀灰的差距微乎其微,很多對色彩不敏感的人都會搞混,何況現在是成千上萬混雜在一起的小小珠片!珠片是有反光的,更加影響顏色分辨!」
「我想,我可以試試。」她仰起頭望著他,聲音低沉卻清晰,「我對顏色,還比較敏感。」
「有多敏感?」他說著,直接開了幻燈機,將面前自己的筆記本拖過來,連在上面後打開一張圖片給她看,「這就是對方傳過來的珠片照片,這麼混雜的一堆,你覺得自己能找得出白銀灰的那些?」
一大堆混雜的珠片,在幻燈機下面,顯得更為凌亂。而因為幻燈片的投影不甚清晰,那些灰色就顯得更為斑雜。
在所有人都看著那張照片不說話時,葉深深卻推開椅子,直接走到投影之前,抬手在畫面上迅速指著:「1、2、3、4、5、6……」
會議室內一片安靜,看著她的手在畫面上移動。那些龐雜的珠片,原本混亂之極,但在她的指點下,眾人果然都看出來,顏色確實與其他的珠片有區別,只是分辨起來極為艱難,而她卻這麼迅速,毫不猶豫便指出了那些區別,彷彿在她的面前,這些珠片不是鐵石灰和白銀灰,而是紅色與綠色、藍色與黃色、黑色與白色一樣迥異。
上面的圖片她指不到,只能停下手,直接在口中念著:「56、57、58……69、70、71……81、82。」
「一共82片。」她轉過身,迎著幻燈片刺目的光,看著面前已經徹底安靜的眾人,說,「我會像現在一樣,把所有顏色不一樣的珠片揀出來的,和熊萌一起。」
兩個補救政策同時進行。
一邊是緊急更換設計,對電視台的人提出更換設計的可能性。
一邊是葉深深和熊萌趕赴工廠,立即分揀亮片。
工廠內的工人聽完他們的話,不敢置信又啼笑皆非地將釘珠機打開,裡面的珠片頓時全部傾瀉於下面的箱子中。
他將半箱的珠片遞到他們的面前,說:「這樣的半箱珠片,幾乎一模一樣的顏色,你們準備怎麼揀?」
葉深深抱起箱子,直接走到鎖釘工作台邊,然後將箱子中所有的亮片都倒出來,又在自己面前放下兩個盒子,把珠片全部抹開,坐下來,開始分揀。
熊萌和工人站在旁邊,看著她毫不猶豫地從一大堆的灰色中挑出另一種灰色,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顏色,在閃光之中幾乎毫無區別,直到珠片一片片積存起來,盒子漸漸滿起來,才看出兩種灰色的微小區別來。
工人的下巴都驚掉了,而熊萌也趕緊拉了個椅子,拿過一個盒子,坐下來默默地篩選著珠片。只是他的速度可比葉深深慢多了,10來分鐘過去了,才挑出百來片異色珠片來。
外面天色越來越暗,不知不覺他們已經挑揀了好幾個小時,快到晚上10點了。熊萌停下懸得太久而酸痛的雙臂,揉揉酸澀的眼睛,抬頭看看依然全神貫注往盒子里撿珠片的葉深深,咳嗽了一聲:「那個……深深,累了這麼久了,我們先去吃飯吧,休息一下。」
「不行啊,得趕緊弄好,不然明天下午趕不上了。」葉深深頭也不抬,睫毛覆住低垂的眼,說,「能早一點是一點。」
「嗯……應該也差不多了。」熊萌看了看她面前已經快要裝滿珠片的盒子,再看看自己面前只鋪了淺淺一層珠片的盒子,心虛又欽佩地低下頭繼續揀著,「哎,深深,你玩過那個色相遊戲嗎?」
「哪個?」她隨手應著,手下不停。
「就那個,一開始是3塊綠色搭配1個紅色的;然後是8塊嫩綠中夾1塊深綠;後來是15個鵝黃中藏1個淡黃……色塊越來越小,顏差越來越淡,到最後是幾百個小色塊里夾一塊顏色明暗度只差一兩度的那種。」
「嗯,玩過的。」葉深深說。
「真的?那你肯定玩得很好!你知道我玩到了幾個色塊嗎?我最高紀錄是4800個色塊,接在我家裡的55寸電視屏幕上玩的。結果我拍照紀念時大家紛紛認為是PS的,不相信我能玩到這麼多……你呢?」
「6000多個。」她頭也不抬。
熊萌手一抖,手中的盒子差點打翻了。他趕緊抱緊盒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她,卻發現她完全沒有異樣神情,平淡得就像風行水上一樣。
他顫抖著嘴唇,勉強吐出幾個字:「不會吧?騙人……」
葉深深頭也不抬:「騙你幹嗎,我記得應該是這個數的。」
熊萌嘴角抽搐,再看看她手邊迅速積聚的珠片,淚流滿面。
晚上12點,所有的珠片揀拾完畢。
葉深深將剩下的鐵石灰色珠片收攏起來,再用手抹平攤在桌子上,一小批一小批檢查完畢,然後才長出了一口氣,收攏起來交給工人:「師傅,麻煩您啦,幫我們再出一件衣服。」
這批衣服是真人秀節目的制服,一共50件。根據選手的體型和氣質,每件衣服的細節各有不同,但珠片的圖案全都是相同的。電腦設定好圖案之後,自動釘珠機開始釘第一件衣服。
葉深深和熊萌站在衣服出入口看著。熊萌緊張地捂著胸口,等待衣服出來,在急得要跳腳的時候,轉頭卻發現葉深深站在那裡,有點疲憊,神情安靜。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問:「深深……你不擔心嗎?」
「為什麼要擔心?」葉深深轉過頭,在燈光下一雙眼睛堅定而平靜,「我看過了,絕對沒有問題的。」
熊萌只覺得自己的氣息微微一滯,還來不及想是被她震住了,還是迷住了,釘好珠片的衣服已經從出入口出來了。
葉深深拿起來看了一下,展示在他面前,疲倦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你看,我說沒有問題吧。」
凌晨一點半,第一件完工的衣服鋪在方聖傑的面前。
銀灰色的衣服上,鐵石灰色的珠片整齊地鋪設著,彷彿一條冷峻的銀龍纏繞,從胸口到背上夭矯騰空。無論衣服如何翻動,珠片的角度如何轉側,純色的鐵石灰珠片流暢如水,毫無一點雜色。
工作室內燈火通明,所有正在加班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將目光投向方聖傑手中的衣服之上。
方聖傑的目光,從手上的衣服,轉到了面前的葉深深身上。
他看見了她倦怠的神情,也看見了她明亮而倔強的眼睛。
那張蒼白而冷漠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波動。他將衣服放在面前的桌上,問:「葉深深,你確定所有的雜色珠片,都已經挑出來了?」
葉深深點頭,將自己手中的盒子放下來。
那裡面,是滿滿一盒白銀灰的珠片。
「我和熊萌已經揀好了,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方聖傑瞥了旁邊緊張不已的熊萌一眼,轉頭對陳連依說:「打電話給廠里,告訴他們,所有衣服全部釘珠,今晚就開工。」
陳連依愣了愣,立即拿起電話,給廠里撥了過去。
方聖傑對葉深深說道:「你做得不錯,這麼晚了,要先回家休息嗎?」
「還是……不休息了。」葉深深想了想,說,「我還是回到廠里去看看,在出廠之前將所有成衣的珠片都做一下最後檢查,如果有遺漏的異色珠片,可以直接叫工人改正。」
方聖傑點了一下頭,說:「去吧,讓熊萌給你打下手。」
「謝謝老師!」兩人一起鞠躬,熊萌比葉深深更激動。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犯了這麼嚴重的錯誤,肯定會像別人一樣,直接被掃地出門了……」
工作室的司機發動了車子,準備送他們去服裝廠里。熊萌慶幸又感激地沖葉深深說:「要不是你,我就完蛋了!」
「沒什麼啦……我也是工作室的實習生嘛,應該做的。」葉深深說著,不好意思地笑笑,一邊打開車門準備上車。
就在她鑽進車子的時候,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抬頭朝工作室看了一眼。
燈火明亮的二樓窗口前,有一道身材高挑纖細的身影,正是路微。隔得太遠了,葉深深看不清她的表情和目光,只知道她正盯著自己看。只是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她一下甩開窗帘,轉身就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葉深深和熊萌從廠里檢查完衣服之後,帶回工作室給方聖傑檢查。一切都確定沒有問題之後,趕在中午12點之前,工作室的車子出發,前往電視台送衣服。
到車子駛出院子,眾人才鬆了一口氣,連方聖傑也如釋重負,看著眼底黑影濃重的每個人,說:「大家都累了,沒事的可以回家去休息。」
葉深深一夜通宵,精神緊張地盯著衣服,此時如臨大赦,搖搖晃晃地抱著包回家去。
方聖傑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拿起自己的車鑰匙叫住她:「葉深深。」
葉深深趕緊回頭,等著他的吩咐。
方聖傑指指自己的車,正要說話,手機卻忽然響起。他見是顧成殊發來的消息,便示意她稍等一下,打開消息看。
顧成殊在那邊問:今天你的工作室還有人無聊地坐著嗎?
方聖傑抬眼看看葉深深,不由得笑了出來。
「沒有。昨天有人出了錯,差點兒干翻我們工作室。後來一個天賦異稟的女生拯救了整個工作室,使我們幸免於難。這個女生的名字叫葉深深,忙了一個通宵,所以現在我大發慈悲給她放假回家休息了。」
他發出去之後,目光在顧成殊的頁面上停了一下,手指上滑,發現以前他所有的內容全部關於交易與協商,唯有這一條,是與工作無關的題外話。
他抬頭看葉深深,笑得更詭異了。
葉深深如墮五里霧中,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他笑什麼。
方聖傑已經轉過身去了,只擺了一下手:「沒事,回去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