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自出了正月,帝都春雨不斷,和冬日一般寒冷。
深夜,帝府書房,正中燃起的炭爐內星星火光,照得室內格外暖和。
帝梓元坐在案桌前,正在翻看西北送來的密折。北秦雖然已經歸順大靖稱臣,但皇室宗親北秦子民的安置,軍隊編入大靖各郡的煩瑣問題不知凡幾,尚需數年之功。不過能讓無數百姓和兩國將士免於這場戰亂,亦是大靖和北秦之幸。
帝梓元揉了揉眉頭,舒緩眉間的倦意。
就這麼一點點鬆懈的空隙,一旁候著的吉利利索又小心地把帝梓元面前的奏摺移了移,呈上了溫著的燕窩盅,笑道:「殿下,累了吧,進點甜食潤潤嗓子養養胃,這天啊倒春寒,冷著呢!」
帝梓元瞧著被推開的密折和遞到眼皮子下的甜盅,挑了挑眉,「你這個大內總管,見天著往我這靖安侯府跑什麼?」
帝梓元為了北秦歸順一事殫精竭慮,韓燁怕她傷了身子,每日下朝後便遣吉利入帝府照料她。帝梓元起初十足不耐,但韓燁事事順她,偏偏這件事上半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抗爭無效,攝政王只得默默接受這個每日準點出現在帝府的編外人士。
「瞧殿下這話兒說的,伺候殿下您也就是伺候暄王殿下。奴才對宮內和靖安侯府的心那是一樣的。」吉利可不傻,雖說如今韓燁稱帝已是定局,但心裡倍兒清楚帝梓元和韓燁同等重要,忙不迭表忠心,話兒一套套的,簡直酸得帝梓元牙疼。
「行了行了,明日讓御廚把這盅里的冰糖多放兩顆……」不耐再聽吉利公公的酸話,帝梓元嫌棄似的端起小盅,嘗了一口剛準備埋汰兩句,迴廊外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帝梓元抬眼看去,一藍衣儒服的中年人在老管家的陪同下急急行到了門邊,帝梓元一眼瞧出來人是洛府管事洛平,她幾乎立時便皺起了眉頭。
洛平向來持重老沉,他深夜入府,該不會是銘西出什麼事了?
「小姐!」洛平連禮儀都顧不得了,一步踏進書房。他和帝家老管家一樣,一直沿襲著以前在帝北城時對帝梓元的稱呼。
「平叔,出什麼事了?」帝梓元起身。
「少爺昏倒了。」
「什麼!」帝梓元手中的小盅重重放在書桌上,燕窩濺到了袖袍上也顧不得。
「可請了御醫?」
「請了,但……」
見洛平語焉不詳,帝梓元接過吉利遞來的披風,眉肅著,「去洛府,路上再說。」
書房外寒風凜冽,春雨凍人,帝梓元猛地踏出,一陣冷風迎面撲來。她深吸一口氣,看著沉沉的夜空,心底湧出一股久違的不安。
半夜的帝都被黑暗籠罩,洛府內卻是燈火通明。一路上洛平並未多說,只道洛銘西舊疾複發。
帝梓元進了洛府,直去洛銘西昏迷的書房。書房外立著幾個神情凝重的太醫,見帝梓元沉著臉出現,皆駭得戰戰兢兢。
自右相魏諫擢升為左相後,洛銘西入內閣接了魏諫的班,可謂大靖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丞相。他如今貴為國相,又是帝梓元的左膀右臂,他要是出了事兒,這位殺伐果斷的攝政王怕是會遷怒於太醫院。
可這洛相爺……天生頑疾,能活到如今已經是個奇蹟了。
新任太醫院院正還沒想好措辭來安撫攝政王,帝梓元已經略過一眾愁眉苦臉的御醫,進了書房。
書房內,洛銘西緊閉著眼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得不成樣子。他的侍女心雨跪在榻旁不斷用熱毛巾給他擦拭額上的冷汗。
帝梓元解下披風遞給吉利,一言不發坐在洛銘西榻邊替他把脈。她師從帝盛天,自然也是會醫道的。
心雨見帝梓元出現,擔憂的眼底燃起了一抹希冀。
過了一會兒,帝梓元的手從洛銘西腕間鬆開,許久未言。
寒症入心,若不是洛家的稀有藥材吊著,洛銘西早就活不了了。
「殿下,公子他……」心雨小心翼翼問。
「銘西病成這個樣子了,為什麼沒有早點來報。」帝梓元聲音冷沉,任誰都聽得出她強自壓抑的怒氣。
心雨低下頭,「殿下,公子不讓說。他說殿下忙於北秦歸順的政事,怕擾了殿下……」
「他的身體是這一日兩日壞的嗎?分明是久染沉痾!他瞞著我想幹什麼,他就這麼不想活!」帝梓元猛地起身,「都給本王進來!」
書房外戰戰兢兢候著的御醫們聽到這一聲冷喝,忙不迭地小跑進來,見帝梓元一臉冰霜,皆不敢言。
「說,左相到底怎麼樣了?還有沒有辦法?」
一眾老御醫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還是太醫院劉院正嘆了口氣,上前一步向帝梓元稟道:「殿下,洛相爺這是自胎裡帶來的寒症,沒辦法根治,平日里也只能用好葯養著,如今相爺寒氣入心,怕是……」劉院正頓了頓,把「回天乏術」四個字吞回了肚子里,長長一躬道:「臣等醫術淺薄,對相爺的病束手無策,還請殿下息怒。」
劉院正身後,十來個老太醫沉默地請罪,不敢出聲。他們已經是大靖最好的大夫,他們想不到辦法救洛銘西,世上又有何人來救。
「可有辦法延些時候?」許久,帝梓元疲憊的聲音響起。
劉院正連忙點頭道:「那倒是有,宮裡有珍藏的千年人蔘,每日分片給相爺服下,可續命一個月。」
他沒有說一個月後如何,可見這一個月都已經是極限了。
帝梓元看向榻上昏迷著的洛銘西,一旁的吉利已經順溜地行了個禮,「殿下,您別急,我這就去宮裡取人蔘來。相爺吉人自有天相,咱們還有時間,一定會有辦法的。」
帝梓元點了點頭,吉利小跑著出去回宮取人蔘了。他關心的不只是洛銘西的命,上個月韓燁才在朝堂上定下了和攝政王的婚事,下個月兩人國婚後帝梓元便要入主後宮成為皇后母儀天下了。洛銘西突然出事,萬一讓兩位殿下的婚事延期便麻煩了。吉利心裡琢磨著這事兒,一雙腿跑得飛快,連馬車都不乘了,快馬加鞭入了宮內,一邊遣人送千年人蔘去洛府,一邊親自去了韓燁批閱奏摺的上書房。
上書房內,韓燁聽見吉利的稟告,亦是許久無言。
「知道了,下去吧。」
「殿下,攝政王殿下還守在洛府呢,奴才怕洛相爺的身體會影響下個月……」吉利心底不安,小聲道。
「洛銘西對她和帝家意義不同,洛銘西的事,孤插手不得。」韓燁擺手,正色道。
「奴才明白了。」吉利不再多言,躬身退出了上書房。
待吉利的腳步聲走遠,韓燁才擱了御筆,起身行到窗邊,望向了洛府的方向。
他眼底浮現十幾歲的洛銘西守著帝梓元入京時的意氣風發,那時的晉南少年便已有經世之才,若不是為了帝家,他又何至於蟄伏十年,屈居在小小的帝北城。洛銘西有經天緯地之才,是不世賢臣,有他輔佐,大靖朝堂可保三十年安穩,可惜了,天妒英才。如今卻……
上書房內一聲嘆息響起,帶著沉沉的遺憾。
韓燁這一聲嘆息,既有對洛銘西才華的惋惜,亦是對那個足以和他比肩的少年的追憶,更有對帝梓元的擔心。帝家自當年冤案後人丁單薄,洛銘西對帝梓元而言如兄長一般,他如今重病,梓元怕是心底最難受。
這邊洛府,宮裡的千年人蔘不過半盞茶時間便送到了,足見吉利的用心。
心雨小心地為洛銘西服下參片,見他面色慢慢紅潤起來,稍稍安了心。她悄悄看了帝梓元一眼,見她只沉默地望著洛銘西發獃,心底酸澀得不行。
她的公子默默守候了十幾年,卻只有到這彌留之際了,心愛的人才才來到身邊,而攝政王殿下卻從來什麼都不知道……
兩個人就這麼各懷心思地在洛銘西的書房裡守了一整晚,直到天際泛白,洛銘西也沒有醒來。
帝梓元看了一眼天色,朝心雨吩咐,「你守了一整夜了,下去休息吧,換個穩當的來守著,本王上了早朝再來。」
她說著朝書房外走去。迴廊下吉利拿著披風亦守了一夜,見帝梓元出來,打起精神準備過來迎,一陣腳步聲卻突然響起。
「殿下!」略顯焦急的女聲響起,帝梓元停下腳步,回頭看見心雨踉蹌地從書房裡追來,見是一直伺候洛銘西的人,她耐心道:「何事?」
心雨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滿臉的遲疑和焦急。帝梓元眉頭一皺就要進書房,「可是銘西病情反覆了?」
心雨見她要進書房,連忙搖頭。「不是,公子服了參片,氣色好多了。」
帝梓元神色一沉,道:「那到底何事?」
見帝梓元神情微怒,心雨猛地跪在地上,「小姐!」
只有在晉南帝北城跟隨帝家的老人們才會這麼稱呼帝梓元,一聽心雨的稱呼,帝梓元的神色便緩了緩,道:「有什麼事你只管說,銘西雖然病了,但有本王在,誰都欺不到洛家的頭上來。」
「奴婢心雨,幼時被公子挑中隨帝承恩入泰山,帝家沉冤得雪後,奴才便回到公子身邊,照顧公子起居,保護公子的安全。」
帝梓元輕咦一聲,仔細打量了心雨一眼。她當初在帝承恩身邊是見過心雨幾面的。只是數年過去,心雨長居洛府,又換了身打扮,她一時倒沒瞧出來。心雨是洛府出生,去帝承恩身邊也是洛銘西一手安排,起初帝梓元並不知道,後來知曉時倒也感慨這丫頭忠肝義膽。
念及此她神色更緩,溫聲道:「這麼多年倒是難為你了,起來說話吧。」
心雨搖頭,似是下定了決心,她長吐一口氣,從袖中掏出一方玉佩遞到帝梓元眼前,「不知小姐,可識的這方玉佩?」
帝梓元定眼看去,頷首道:「這是銘西一直配在腰間的,這段時間倒是沒見他帶在身上了。怎麼?這玉佩有什麼古怪?」
心雨又道:「那小姐,可知道這玉佩的來歷?」
帝梓元一愣,心雨是洛銘西的貼身侍女,她有此一問,這玉佩自然非尋常來歷。
帝梓元行到心雨面前,接過她遞過頭頂的玉佩,仔細一看,神情微微一怔。
這玉佩碧綠通透,龍鳳首尾相銜,確是奇珍,但真正讓她詫異的,卻是龍鳳相銜處那個小小的「帝」字,這字嵌於環中,若不仔細觀看難以察覺,也難怪洛銘西帶在身邊這麼多年,她竟不知這方玉佩出自帝家。
「這是帝家的東西。」帝梓元摩挲著手中的玉佩,望向跪著的心雨。她既然攔下她呈上了這方玉佩,自然是有話要說。
「是,這是帝家的玉佩,乃當年靖安侯爺所贈。」心雨說的靖安侯,自然是帝梓元的父親帝永寧。
心雨抬頭,終於鼓足了勇氣開口:「小姐,這是當年老侯爺傳給我家公子的,只是這方玉佩不是贈禮……」她長長地停頓了一下,而後望著帝梓元,一字一句道,「而是定親之禮。」
帝梓元手中,那方被洛銘西佩戴了十數年之久的龍鳳玉佩散著柔柔碧光。
迴廊外,拿著披風的吉利張大了嘴,倒吸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