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帝梓元醒來的消息沒有大張旗鼓地廣而告之,京城裡頭卻只花了一晚時間便都知道得透透的。
綺雲殿里的夜燈亮了整晚,謹貴妃抱著嘉寧帝留下的扳指睜了一宿的眼。
第二日清早,還沒等她歇下來,華宇殿召見的口信便被內宮大總管親自送到了綺雲殿。
謹貴妃沉默良久,對著屏風外候著的吉利回了句「本宮知道了」。
她的兒子還只是太子,她尚不是太后,亦用不得「哀家」二字。如今帝梓元想見她,甚至只需要派個太監總管來傳口信。
謹貴妃望著手裡的碧綠扳指出神,心裡頭千迴百轉,苦澀難言。
「謹貴妃有什麼好見的,你的身體還沒好,怎麼不好好養著,遲幾日她還能翻過天去,凈讓我擔心。」華宇殿外的迴廊里,帝燼言跟著帝梓元打轉,不停地碎碎念,手上端著的葯倒是半滴沒潑出來。
「她是先帝的貴妃,又是太子生母,況且……」睡了半個月,筋骨疲軟得很,帝梓元手裡拿著奏摺在迴廊上散步,不時接過帝燼言手中的葯抿上一口,這派頭,一醒來就擺得十足。
帝梓元拖長的聲音,嘴角微勾,「況且好歹算計了我一回,她也當得我一見。」
聽見帝梓元這麼一說,念及韓雲那個小娃娃,帝燼言倒有些憂心了,他陪著笑臉央求道:「姐,那好歹也是韓雲的母妃,韓雲那小子心腸還不錯,看在他的分上,您等會兒可得手下留情,別把謹貴妃給嚇住了。」
帝燼言自小跟著韓燁在宮中行走,對宮妃的手段了解得很清楚,這次科舉事件後,他更是知道謹貴妃絕非膽小柔弱的人。只是他了解謹貴妃,更知道帝梓元是什麼樣的人。像他姐這樣自小執掌一方浴血沙場的女子和那些生存在後宮的女人完全不一樣。後宮的女人失了帝王的寵愛和庇護、外戚的擁戴根本一文不值,而他姐,天生的王侯將相,殺伐果斷。
「怎麼,你倒是做起我的主來了?」帝梓元輕飄飄瞥了他一眼。
「姐,我怎麼敢,得,您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帝燼言膝蓋一軟,當即服服帖帖地把葯端到這位祖宗面前,小心翼翼服侍著不敢有慢點怠慢。自他姐醒來後,帝燼言恨不得把帝梓元捧在手心裡護著,萬事都由著她。
這天頭春日正盛,暖暖的陽光溫煦可人。
謹貴妃被吉利引著進御花園時,遠遠瞧見帝梓元背對著她坐在藤椅上,帝梓元一身淺白晉袍,下擺上綉著的竹葉隱隱綽綽,說不出的隨性。
謹貴妃端正了臉色矜貴地上前,正欲開口喚上一句,卻望見帝梓元對面坐著的人影,她神情一變,顧不得什麼儀態,衝到了帝梓元面前,擋在她對面正襟危坐的韓雲面前,聲音都顫抖起來。
「攝政王,你有何事要問,喚本宮就是,雲兒還是個孩子,何必為難他?」韓雲就是謹貴妃的命根子,她怎麼都想不到嘉寧帝剛亡,帝梓元就敢打韓雲的主意。可帝梓元這麼個潑天的性子,她又有什麼不敢的!
「母妃!」韓雲見謹貴妃臉色青白,忙從藤椅上跳下來抓住她的手,急道,「母妃你別急,攝政王只是喚我前來,沒有為難我。」
謹貴妃緊緊握住韓雲的手,一臉防備地看著帝梓元,顯然並不信他的話。
「吉利,請貴妃娘娘落座。」帝梓元慢悠悠抬頭,端起一旁小几上的溫茶抿了一口,掃了一眼面前劍拔弩張戰戰兢兢的謹貴妃,然後朝韓雲挑了挑眉,「你也坐吧,小胳膊小腿的,慢著些蹦跳,小心著別折了。」
謹貴妃這時緩過了神來,也知道滿朝上下還看著,帝梓元不可能在嘉寧帝屍骨未寒的時候對付她們母子,不等吉利招呼,牽著韓雲坐了下來。
「攝政王,你要見本宮和雲兒,究竟為了何事?」
帝梓元朝她看來,嘴唇一勾,「貴妃娘娘,你這話問得有意思,連平頭白身自認為受了冤屈都知道敲響青龍鍾喊冤,本王受了委屈難道就不能找找氣出?」
謹貴妃臉色一白,「本宮聽不懂攝政王在說些什麼。」
帝梓元也不管謹貴妃裝糊塗,反而朝頭低低埋著的韓雲看去,「十三殿下,本王有件事兒要問你。」
韓雲抬頭,望向帝梓元正襟危坐。
「那日在仁德殿外,你為什麼要為燼言說話?他是帝家的世子,你可是韓家的太子。」帝梓元斂了散漫的神情,認真地看著韓雲,連吉利都能感覺到她身上難得的鄭重。
「朝堂無姓氏,老師沒有私相授受,我只是說出實情。」韓雲緩緩開口,小臉肅穆。
「朝堂無姓氏……」帝梓元細細品著這句話。
「還有呢?」她眼微眯,無聲的威壓自她身上而出朝韓雲而去。
韓雲面色輕輕一變,眼底現出幾許掙扎羞愧。半晌,他從椅上跳下,朝帝梓元執手彎下腰。
「還有,我希望攝政王能看在我對老師的相護上原諒母妃。攝政王,您既然能查出江雲修的底細,他為何如此作為您想必也已經知道了。」
謹貴妃神情錯愕,她實在沒有想到韓雲竟然如此簡單地就坦白了一切。
「所以……?」帝梓元問。
「我知道,母妃做錯了,可無論如何,母妃所為皆為護我,攝政王若心不能平,韓雲願意一力承擔。」
謹貴妃心底一寒就要上前,卻被吉利不露痕迹地攔在兩人幾步之外。
「如何承擔?」帝梓元猛地向前,抬高韓雲的下巴,灼灼看向他。
「只要攝政王能平息怒氣,韓雲願意自廢儲君之位,只望攝政王能放過母妃。」
「雲兒!」謹貴妃驚呼出聲,眼底滿是荒唐驚訝之色。
「你當真願意交出儲君之位?」帝梓元聲音微抬。
「是。」
「韓家江山,你願意拱手讓出?」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有一日會成為大靖的太子,但我知道這座偌大的宮廷里,母妃只有我,我是她唯一的倚靠,儲君的位子沒有母妃對我重要。韓雲願意交出儲君位,保母妃安。」
沒有人想到韓雲會這樣回答,謹貴妃頓在原地,眼眶泛紅,她捂住嘴,努力忍著才沒讓眼淚流出。
「雲兒……」
她以為她拼盡全力為韓雲籌謀,想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送到他面前,卻沒想到韓雲竟然願意拱手讓出儲君位,在帝梓元面前求她平安。
「韓雲,除了保你母妃平安,坐在這個位子上,你還想過什麼?」帝梓元沉聲問。
韓雲沉默許久,挺直了脊背,才回:「有一年秋狩,太子兄長手執長弓,一箭雙鵰,御馬而回,朝臣同賀。那日,我記得他在父皇面前說……
「願我大靖國運昌隆,百姓和睦,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不受外族欺凌,不因內臣而亂,舉太平之世,創盛世基業!
「攝政王,韓雲曾想,兄長不在了,他想看到的大靖,我都會為他實現。」
御花園內因為韓雲說出的話落針可聞。
帝梓元看著韓雲,目光悠長而溫和,眼神深處拂過的情緒悄悄沉澱下去。
半晌,她越過韓雲,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把目光落在一臉震驚的謹貴妃身上,「謹貴妃,你聽見了?」
謹貴妃眼底複雜難辨,一雙手因為情緒激蕩死死握住。許久,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迎上帝梓元的眼,艱澀地開口:「攝政王,你究竟要做什麼?」
「你從來沒有問過韓雲,在這座宮殿里,他想要的是什麼,想護下的又究竟是什麼吧。今日,本王便讓你好好聽一聽。」
不待謹貴妃答,帝梓元又道:「儲君之位不是使些陰私之事便可以保得住,帝君更要能御大靖朝臣、世族、清貴,你以為你區區一後宮貴妃便可轄制朝堂?一個六歲的帝君就能定天下?所謂的少帝登位、后妃攝朝不過是讓你們成為朝中權貴和韓家親王的傀儡罷了!你守不住最重要的東西,本末倒置,簡直愚蠢!」
謹貴妃被帝梓元的話氣得直哆嗦,卻知道她說的是實話,「那又如何,總比你帝家登上皇位,不給我和雲兒留生路要好!」
「你怎麼就知道我帝家要的是這天下至尊之位?」帝梓元聲音一重,冷冷打斷她,「帝位就那麼重要?你當初也曾溫婉純良,為了身邊的宮奴不惜得罪左相之女、當朝貴妃,惹得齊妃大怒,令宗人府斷了你定雲宮的供奉,你才落個惡疾纏身差點殞命的下場。如今不過三年,你卻已醉心權勢、心狠手辣、構陷老臣、玩弄朝堂,這個帝位就真的這麼重要?」
自帝梓元有心讓帝燼言教導韓雲開始,她便差人仔細打聽過謹貴妃的過往,這才知道如今這個不苟言笑儀態萬千的謹貴妃當初曾是宮裡出了名的木訥老好人。
「我是為了護雲兒萬全!他已經是大靖的太子,如果不能成為大靖的天子,這天下誰能容他?」謹貴妃猛地拔高聲音,眼底俱是不屈服之意,「本宮和雲兒好好地在定雲宮度日,原本再過幾年,他就可以出宮建府,本宮也可隨他出去,晚年有依。可是西北一戰,九皇子戰死,太子身亡,五皇子下落不明,我的雲兒成了宮裡唯一的皇子。先帝要立他為儲,本宮又能如何?他已成太子,命運已定,在這個皇宮裡,他不為皇,將來如何還有活路?
「只要能讓他活,別說只是構陷朝臣玩弄朝堂,就是再不堪、再陰私的事,本宮一樣可以做得出。」謹貴妃望著帝梓元,坐得筆直,眉宇間竟有凜然之氣。
女為母則強,謹貴妃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在這座皇宮裡護下韓雲罷了。
「本王知道,所以本王才會讓科舉一案止步於江雲修身上。若非看在十三殿下的分上,光你動燼言這一點,本王就容不下你。」帝梓元手上的杯盞落在一旁的小几上,碰出清脆的聲音。
她的神情冷冽而肅殺,謹貴妃神情一白,她抿了抿唇,長長嘆了口氣開口:「攝政王,你究竟意欲如何?是死是活,給我們母子指條明路吧!」
嘉寧帝已亡,她手上雖然有嘉寧帝留下的勢力,可如今朝堂的局面,若帝梓元不點頭,在嘉寧帝未留繼位遺旨的情況下讓韓雲登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帝梓元若下定決心奪位,韓氏皇族只有一個下場。
「本王不想如何,本王今日只想讓貴妃娘娘聽一聽,十三殿下想要的是什麼。」帝梓元抬眼,目光灼灼,「謹貴妃,他想要的不是一個如傀儡一般的天子之位,不是一個靠陰謀之術控制的朝堂,他想堂堂正正做大靖的天子,為萬民造福祉,為天下啟盛世。你是他母親,他如今年少,所有他不能做的,還做不了的,你都應該替他承擔。」
謹貴妃一愣,眼底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是說……你願意讓雲兒成為……」
「本王什麼都沒有說,三年前本王對先帝說過,十年之內,帝家絕不還政於韓,一個六歲的天子如何擔起大靖王朝。」帝梓元打斷她,坦坦蕩蕩開口,「本王和大靖要的是一個盛世明君。」
帝梓元朝韓雲看去,「能不能走到那一步,日後全憑你自己。右相、燼言、你五皇兄皆為你師,他們品行端正、才識過人,會把最好的本事和御國之術教給你,韓雲,不要負本王所望,不要再成為第二個先帝。」
韓雲愣愣望著帝梓元,他今日前來本一心想自廢儲君位保母妃性命,卻沒想到帝梓元竟會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話。
「韓雲謹遵攝政王教誨,必行正事,秉浩氣,不負儲君之位。」他朝帝梓元深深彎腰行下一禮,小小的身軀格外凜冽端正。
帝梓元起身,半蹲下來,晉衣拂在地面,勾勒一地漣漪。她抬起韓雲的胳膊,目光和他平齊,一字一句開口:
「韓雲,也不要負你皇兄所望,這盛世,是他為你所建。」
那人可以為她拋卻性命,天下相贈。
她又為何不能拱手山河,親手解開兩人宿命中的死結。
韓燁,
君以天下待我,
我以盛世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