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連降大雪的西北難得出了個晴日。
帝梓元睜開眼,盯著窗外的暖陽有些晃神。她從榻上坐起,額頭抽痛感一陣陣襲來,有多少年沒這麼失態過了?想起自己在安寧墓前說的荒唐話,帝梓元揉了揉眉頭,她是怎麼回來的……?
「你膽子倒大,連十幾歲孩童都不如的酒量,也敢在雪地里喝醉?」腳步聲在門外響起,青色人影走進房內。
逆光下,來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帝梓元卻識得出這個聲音。昨日安寧的祭日,他到底還是來了。
藏起眼底的暖意,帝梓元仰頭,「是你帶我回來的?」
韓燁把醒酒湯放到軟榻旁的小几上,不溫不火回她:「確切來說你是被我背回來的。」他說完坐在一旁,朝醒酒湯瞥了一眼。
帝梓元難得有幾分尷尬,咳嗽一聲,端起醒酒湯喝下。她的目光逡巡片刻才正兒八經落在韓燁臉上,這一瞧,微微一怔。
沙場喋血一年,韓燁眉間更為冷冽。縱使是她,如今也瞧不出韓燁眼底的深意。初入西北時兩人關係正當緩和,如今橫隔上了安寧的死,再見面時卻只剩沉默冷凝的氛圍。
「惠安城如何了?」氣氛有些沉悶,帝梓元放下碗問。
「半月前一場惡戰,北秦軍隊退回軍獻城,鮮於煥傷了元氣,半月之內無再戰之力。有溫朔在惠安城,暫時不用擔心。」
一年拉鋸戰下來,老將犧牲不少,只能讓資歷尚淺的將領補上。唐石留守堯水城,總握潼關,溫朔守惠安,歸西駐紮山南,至於苑琴,帝梓元把她留在了最危險的鄴城。畢竟比起調兵遣將,這幾人都比不上自小跟著帝梓元在軍中打滾的苑琴。
兩人都沒有提起戰亂之時還回到青南城的原因。有時候,不言反而是更好。
帝梓元起身走到房間一角的沙盤旁,「鮮於煥畢竟是北秦老將,若不是我們一東一西牽制於他,這一年也難讓他退敗。西北冬日寒冷長久,對我們兩國是善機,也是敗機。北秦國內少糧,他們的軍隊深入西北,糧草不足,這場戰爭持續一年,北秦朝堂上也不是初戰時的鐵板一塊。但如今的狀況對我們來說也非全利,大靖將士多來自南方,不熟悉西北地形,扛不住惡劣的天氣,騎兵的戰力也不如北秦人。再加上兩線作戰,兵士不足,去年水災江南糧倉十損其八,打了一年仗,怕是朝廷的存糧也不多了。」
帝梓元和韓燁身為西北的最高統帥,早在一個月前就知道江南和中原的糧草已經全都運進了西北,如今再也擠不出一點存糧。這個消息一旦被北秦探子得知,西北軍心定會渙散。
韓燁神色肅穆,點頭,「北秦王的皇叔德王莫雲一直覬覦北秦王位,他已經在北秦朝堂上三番四次提出罷黜鮮於煥統帥之位,好讓自己手下的將領接掌兵權。如果三個月內鮮於煥未在大靖取得戰功,北秦朝堂又內訌嚴重。梓元,你猜北秦王會如何做?」
將鮮於煥換成莫雲的人,就等於將最後的戰功和北秦邊疆的兵權也一併交到莫雲手中,北秦王除非是個傻子,否則絕不會下這種二愣子聖旨。
「還有三個月時間,如果鮮於煥重立戰功,北秦王一定會力排眾議,將這場仗打下去,也拖垮我們大靖,和東騫蠶食中原。如果鮮於煥不能重整旗鼓,三個月後北秦若還掌控著雲景城和軍獻城……莫天極有可能以這兩城為挾,向大靖送來和書,讓大靖賠償數以天計的武器和糧食,以平北秦國內的異議!」
北秦王一向注重大局,如知道大靖短時間內不可奪,定會選擇最有利於北秦王朝的決定,當舍便舍。一旦他提出議和,西北戰場的局勢就不是帝梓元和韓燁再能掌控,必須等千里之外的嘉寧帝頒下御旨,是戰是和是兩朝統治者才能做下的決議。這場戰爭傷了大靖的元氣,卻未動搖晉南的根基,她在西北的軍功越大,日後對韓家的威脅也就越大。如果北秦甘心放棄兩城,以嘉寧帝如今的處境,未必不會同意議和。
對韓仲遠而言,有帝家在,北秦就不是大靖和韓氏皇朝最大的威脅。
帝梓元不是天生的戰爭狂,也從未想過依靠軍功和鮮血來立下奪位根基,可是西北五城無辜枉死的百姓,十來萬戰死的將士……
如果到最後這是一場戰敗求和的戰爭,她如何面對在青南城下戰到最後一口氣的安寧,又怎麼對得起慘死在軍獻城的施老將軍?
「梓元,三個月內我們必須奪回軍獻城和雲景城,否則三個月後等著我們的只是一場戰敗的議和。」
韓燁的聲音重重響起,打斷了帝梓元的沉思。她抬首朝韓燁看去,皺起的眉角鬆開,頷首,「嗯,還有三個月時間,就算是鮮於煥在,我們也不能輸。」她頓了頓,又道,「三日前我修書回了晉南,讓洛叔在晉南民間以靖安侯府的名義借糧,一個月內糧草便會入西北,這批糧剛好可以支撐三個月時間。」
帝家已經到了以侯府名義向百姓借糧的地步,可見存糧早已告罄。這一年晉南出兵出糧,幾乎是竭盡全力來打這場仗。就算是他這個大靖太子,在這場國難里,也未必會比她做得更好更多。只是這些事落在父皇眼底,怕是他只會以為梓元是在拉攏民心,爭奪軍功。
韓燁心底思緒暗涌,面上卻只點點頭,道一句「如此便好」後問:「晉南運糧這件事瞞不了北秦探子,以鮮於煥步步為營的手段,為了抓住最後三個月時間,他一定會阻止這批糧草送到西北各城。」
他拿起木條在沙盤上從潼關之處劃向惠安城,「糧草過潼關後必須儘快兵分兩路送到惠安城和鄴城,惠安城一路只經平原之地,且有各城守軍接應,並無鮮於煥可乘之機。」木條停在偏北之處,韓燁微一沉吟,「去鄴城必過虎嘯山,此山在北秦大靖交界處,路徑偏僻險阻,如果鮮於煥布兵埋伏,必在此山之中。我修書一封去山南城,讓歸西去潼關接應運糧隊伍,親自押送這批糧草去鄴城……」
「不用,我已經定好了運糧人選。」帝梓元打斷韓燁的話,朝自己一指,「我比歸西合適。」
「胡鬧!」韓燁神色一凜,心頭微怒,「梓元,你是東部統帥,豈能輕易涉險?況且你散去的功力只恢復一半,如今歸西的劍術遠在你之上,他完全能阻住鮮於煥的伏兵。」
「我自然知道這批糧的重要,鄴城百里之外就是雲景城,如無糧草,雲景城這場仗根本不用打。虎嘯山是西北禁地之一,瘴氣密布,山中小徑盤根錯節,一個不慎就會迷失其中,不是死於北秦兵的埋伏,就是亡于山中猛獸之口。歸西劍術雖高,卻只能禦敵,不能領路,運糧草的將士若中了瘴氣,逃不過一死,憑他一己之力,如何能將百輛糧車運送出山?」
「你既然知道此行對歸西也非易事,兇險萬分,遑論是你?」
見韓燁疑惑看來,帝梓元壓低聲音:「韓燁,我數年前來過西北一次,姑祖母領我自晉南入西北,帶我在西北地域上行走三個月,西北各處山地城池,我都親自走過一遍,也包括虎嘯山。」
韓燁神色一震,眼底複雜難辨。行走疆土,記住每一處城池和山地……她早就知道韓帝兩家遲早一戰,竟連這種準備也做好了。
「你何時來的西北?」韓燁的聲音有些低。
「十二歲。」帝梓元匆匆回他一句,不欲再提起這個話題,道,「就由我來運送去鄴城的糧草,北秦傷了元氣,他們的糧草補給也不足,一個半月內無可戰之力,我們正好趁此時將糧草運至各城,以備萬全。」
帝梓元意見堅決,且說得在理,韓燁並非不知輕重之人,沉默片刻頷首同意,「此事依你所言,明日我回惠安城讓人接應糧草,鄴城就交給你。」
他說完朝外走去,臨到門口,帝梓元的聲音輕輕傳來:「韓燁。」
韓燁頓住腳步,迴轉身。沙盤邊立著的帝梓元微微垂首,面容藏進陽光逆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沒有出聲,等著帝梓元開口。
「如果……」帝梓元抬頭,手不自覺握緊沙盤邊緣,「如果當時我沒有讓安寧去青南城,或許她就不會、就不會……」
氣氛陡然凝滯下來,讓本就沉悶的書房失了最後一絲緩和的餘地。
「和你無關。」韓燁截斷帝梓元尚未出口的話,「當初是安寧主動請命,沒人知道鮮於煥會增兵青南城。戰場瞬息萬變,她是一軍將領,也是一國公主,守護百姓和國土是她的責任,自踏進西北,她就應該有馬革裹屍的覺悟。不止是她,就算有一日我們兩人亡在西北,也是註定的命道。」
韓燁說這話時,很是平靜,不是淡薄血脈親情的那種,而是看慣生死漸漸麻木的眼神,還有談起安寧時對帝梓元突然的漠然。
「況且……人既已不在,多說無益。梓元,她的死和你沒有半點干係,不用介懷。」韓燁說完,再也沒看帝梓元一眼,轉身出了書房。
腳步聲漸行漸遠,帝梓元唇角輕抿,緩緩鬆開緊握沙盤的手。
韓燁不是不介懷,安寧和他自小親厚,連她都無法面對安寧的死,何況是他這個兄長。就算隱藏得再好,帝梓元也能瞧出韓燁眼底隱隱逸出的情緒。他在怪她,不是怪她當初讓安寧戍守青南城,而是怪她逼得安寧遠走西北,至死都在為韓家贖罪。
韓帝兩家恩怨,說到底,又與安寧何干?
安寧死後,帝梓元此生最後悔之事,便是曾經將她卷進兩家之怨,逼她在仁德殿前指證至親。慧德太后再錯,嘉寧帝再狠毒,他們之於安寧,就如枉死的帝家先輩之於自己。
只是時至今日,就如韓燁所言——人已不在,多說何益?
終究是她親手毀了安寧一生……
低低的嘆息聲在書房內響起,久久難以消散。
小院外,韓燁頓住腳步。他迴轉頭,隔著層層疊疊的梅花淺影,望著書房裡背對而立孑然蕭索的帝梓元,眼底的冷漠指責一點點消逝,漆黑的瞳孔中瞧不出半點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