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涪陵山坐落於京師以東,山下是皇家圍場,山上有一清幽小寺,半山腰竹林似海,頂峰梅花殷紅一片,難得的好山好景好寺。平日里文人騷客、達官貴族、貴家小姐多喜來此祈福求願。
任安樂統共來過兩回,一次是入京之初,在圍場上一箭三雕技驚四座,十年後和韓燁的再次相逢;一次是現在,她徒步前來,取下配飾,換上最簡單的麻布衣袍,外面裹了件大裘,如當年她一身無塵被帶入九華深山時般,來見帝盛天。
帝盛天這個名諱太過遙遠,雲夏之上多野史傳記,有尊其為帝家主,有懼其為修羅,但她更願意稱她一聲「老師」,雖然她從來沒有如此喚過。
其實任安樂八歲之前,對這個名震天下的姑祖母並無過多印象。太祖駕崩時,她才兩歲,之後帝盛天隱跡天下,甚少現於人前。六年後帝家傾頹,她被洛家護下,洛銘西悄悄送她去永寧寺求醫,帝盛天一直都未出現,直到兩年後……
帝家族人的祭奠之日,秋風凜冽,枯樹遍山,她一個人抱著冥錢香燭花了兩個時辰爬上九華山的帝家先祖墳冢,見到了那個墳冢盡頭跪著的素白人影。
素白衣衫,素白布靴。
蒼白面容,如雪長發。
筆直跪在漫山遍野的墳冢前,雖一人單薄之軀,卻凜冽沉重如泰山,整座頂峰似乎都被那素白身影的蒼涼染盡,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哀默悲戚。
唯一個背影,她便能認定,那人是帝盛天,除了她,世上不會再有其他人,如此跪在帝家先祖的墳冢前。
任安樂無法形容當時的震撼,或許她這一世都不能忘記那一瞬的情感。
就像蒼涼天地間,陡然知道世上不再只她孤單一人背著滿門血債和八萬英靈的冤屈,沉重絕望地走過一世。
看到帝盛天的那一刻,在帝家被滅族的七百多日後,她心底的滾燙和希冀頭一次一點點涌了出來。
任安樂從始至終都沒有問帝盛天為何會消跡在雲夏之上數年,也沒有問她是否猜到韓家有一日會背信棄義喪盡天良,甚至沒有問她怎麼能在帝家滿門被誅、帝家軍含冤慘死的時候消失無蹤。
從前她想像過無數次質問的場面,卻在那一日突然失去了所有言語。
帝盛天是人,不是神。
她無法責問她唯一的親人。若時間能輪迴倒轉,這世上有一人願犧牲所有挽回當年之事,除了她帝梓元,必只有帝盛天。
入冬之後,連降大雪,涪陵山的石階上雖有沙彌清掃,還是留下了薄薄的一層,踩在上面,沙沙作響。
任安樂緊了緊大裘,伸出手哈了口氣,一步一步朝山頂走。
年紀大了,經歷的事兒多了,總是喜歡傷春悲秋。
那時候,九華山的帝家墳冢前,帝盛天看見她時又是何種光景呢?
她不是菩薩,著實猜不出來。但……卻永遠記得帝盛天眼底轉瞬即逝的驚喜珍惜。
哪怕此後朝夕相處的三年,她再未見過帝盛天一個笑容,可任安樂知道,帝盛天待她,一如對待當年唯一的子侄——她爹帝永寧般用盡心血。
任安樂如今就是一副花架子,拿劍嚇人或是對付些宵小還成,遇到高手一準露底,她爬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望見山巔小寺的一角,眼睛一亮,一氣呵成小跑了半炷香到了山頂。
許是這幾日大雪,涪陵山清冷異常,她步履未停,走進梅花林,遠遠望見林中空地石桌旁端坐的人影。
那人手執棋子,凝神觀局,一身墨黑長袍,襯得一頭白髮格外顯眼。
哦,任安樂突然想了起來,洛家大叔說過,姑祖母這一頭白髮不是在太祖去世時染白的,而是很多年後她出現在九華山,對著帝家墳冢,跪著半月未動,朝夜輪迴間,自此,發白如雪。
洛大叔說,這是姑祖母對自己的懲罰。這世上已無人能譴責帝盛天,唯有她自己。
任安樂原本悄悄行上前,臨到頭了嘴一咧,嘿嘿傻笑幾聲,跑了幾步一屁 股坐在那人對面,露出一口白牙。
「喲,姑祖母!今兒個真巧,您也來這賞雪看梅呢!」
如果這片梅林里有第三人在場,同時還知道這二人身份的話,恐怕一口氣提不上來,就給不明不白往生了。
但好在這地兒除了她們,沒有旁人。
帝盛天眼皮子都未抬,只定定看著石桌上棋局,握棋的手凝在半空。
任安樂自感被冷落,撇了撇嘴,朝棋盤邊上指了指,「下這,下這,以己為餌,誘剿敵軍……」她來了興緻,連連支招,「再下那,咱們來個空城計,整死那些賊嘎子!」
她這個姑祖母被世人傳得跟神人一般,武功謀略、醫術兵法皆冠絕於世,可唯獨下得一手臭棋,且喜歡關在家裡一個人琢磨,這些年頭,硬是沒有半點長進。
哎,這個世界果然是公平的啊,哪裡有那麼十全十美的人,不過是吹出來的罷了。任安樂越想越沾沾自喜,瞬時,棋盤上只瞧得見任安樂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兩隻爪子。
帝盛天被擠兌得不剩半點城池後,總算抬了眼,望著整個人快趴上石桌的任安樂,揮了揮手,呵斥,「觀棋不語真君子。」
「這叫啥對弈啊,不就是您一個人閑得無聊找點樂子,我來指點指點,也好讓您破了這局。姑祖母您說,是不是?」任安樂笑嘻嘻抬頭。
猛不丁撞見帝盛天眯起的眼,她心底一怵,暗道不好。
果然,清冷的聲音在梅林里突兀響起。
「帝家祖訓第一百零三條。」
任安樂倏地立起,聲音朗朗:「不得忤逆長輩之言。」
「老規矩。」帝盛天懶洋洋瞥了她一眼。任安樂脫下大裘,只著一身單薄布衣,繞著石桌在梅林空地上開始跑圈。
帝盛天得了清精,握著棋子左右手你來我往,很是滿足。
一炷香過去,兩炷香過去,細細的喘息從一旁傳來,但腳步聲卻未停,直到跑完了五十圈,任安樂才頂著滿頭汗苦哈哈走過來。
「姑祖母……」任安樂拖長腔調,一腔委屈還沒開始傾訴,就被帝盛天一句話堵在了嗓子里。
「氣息浮弱,內力散盡,非半年之功不得小成,你在九華山上苦練數年,一朝毀於一旦。韓燁值得如此?」
任安樂面上的嬉鬧之色散去,她斂了眉眼,行到石桌旁,坐下。
「有所為有所不為,欠了就要還,還好如今欠的我尚能還。」
帝盛天頓首,抬眼,「能還就好,韓燁……這些年,怕是難為他了。」
任安樂極少看到帝盛天情緒有波動,卻沒想她提及韓燁時竟會有些許不忍,這實在是個稀罕事兒。
「半年前在蒼山下,是您救了歸西?」想起那個至今賴在任府的吃貨,任安樂問。
帝盛天點頭,「途徑蒼山,順手救了,他天賦不錯。你如今散了功力,留著他正好可以用上一二。」
任安樂琢磨著她這位姑祖母真乃神人也,歸西這個護衛來得如和風細雨,那叫一個準確及時。瑣事問完,她開始請罪了。
「姑祖母,我為阻韓燁的婚事,讓鍾海提早將青南山的事揭出來了。」
帝盛天眼底雲淡風輕,仍一個人興緻勃勃下著棋,只是問:「你攔住賜婚,可有理由?」
任安樂頓了頓,杵著下巴,有氣無力地打量著棋盤上兩軍對壘的戰況,「那帝承恩一開始入泰山原本是給皇家備著拖延時間的,哪知那個二愣子一心把她娶進門,我看他這一路披荊斬棘的挺不容易,就仗義了一回;再者我這回走了眼,沒看出這姑娘實心裡其實是個黑的……實在不敢推去禍害那愣子,免得日後心裡有愧,睡覺不安生。」任安樂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如此也算救人半生喜樂,善哉善哉。」
帝盛天由她打諢,「阻了就阻了吧,青南山帝家軍的事,你待如何?」
得,重點來了。任安樂坐直了身子,微一沉吟,道:「只差尋到青南城的老將了,若那些老將還有人活著,此事十拿九穩。」
帝盛天聽到這話,方才正色朝她看去,「知道當年誣陷帝家的人是誰了?」
任安樂頷首,神情肅然,「太后。當年送到爹手上的書信是太后仿嘉寧帝筆跡而寫。前幾日鍾景揭出此事後,忠義侯被秘密帶到了慈安殿。這些年,忠義侯府權勢滔天,也是太后一力提攜。姜瑜當年從府里搜出了私通信箋,要不就是他參與了此事,要不就是太后提前將信箋放在帝家,栽贓陷害。」
任安樂說完,帝盛天半晌無聲。
她看了帝盛天一眼,瞥見她眼眸深處不知名的清冷,輕輕嘆了口氣。
一陣風起,梅花吹落,帝盛天從袖中掏出一方墨盒,放在棋盤上。
「我撬開了凈玄老兒閉關的山洞,讓他煉了幾顆葯丹,一月一粒,三月內內力可恢復一些,你如今散了個乾淨,也只能恢復一半了。」
任安樂心想爬了半個時辰山路,總算撈了點本回來,默默為那個每次閉關都被拖出來福澤眾生的老頭子默哀幾句,一把抓起盒子放進了袖裡。
「你既然查了這些出來,想如何做就如何做,若想見我,來這山頂小寺便是。」
任安樂朝四野看了看,好奇地問:「姑祖母,那主持若是將您在此處的消息說出去……」
帝盛天輕飄飄擺手,「他不敢,這座寺是帝家名下的,他如若說了,我明兒就拆了這座廟,建個青樓。」
任安樂神情僵住,朝這座得盡京師達官貴人香火錢的廟眼巴巴瞅了半晌,「這是咱家的?」
這回輪到帝盛天驚訝了,她抬頭,轉著手裡的棋子,挑了挑眉:「你不知道?下面那座城池……」她朝帝都指了指,「當年我早了韓子安半日進城,皇城以東所有地契房契被我搜颳了乾淨,我是個實誠人,給他們韓家留了一小半。如今那些房契……還在京城帝家老宅的廚房裡墊桌角,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宅子,直接拿著房契上門趕人就行了。」
她頓了頓,摸了摸下巴,「若是誰不想挪窩,你遣人送個信來,我修封書信,上門去討還。」
看著帝盛天坦然正直的目光,任安樂嘴角動了動,眼眨了半晌,突然通透起來。那些野史里關於帝盛天肆意狷狂的傳言到底是如何來的。
只是,如此評價,實在是太給帝家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