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暖暖
葉霏在廣州中轉,返回北京的航班延誤了兩個小時,抵達首都機場時已經接近午夜。她也顧不得省錢,急急忙忙打了計程車回到學校,硬著頭皮叫醒宿管阿姨,難免挨罵,陪著笑臉說了一連串好話。
暑期里有不少研究生留下來實習,或是有參加各類培訓的朋友同學來借宿,宿舍樓里並不冷清。葉霏躡手躡腳開了門,簡單洗漱,將遮擋灰塵的床罩捲起來。她一路奔波,疲倦困頓,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三伏天的北京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寢室里沒有空調,太陽升起來後便熱氣灼人,知了躲在樹蔭里齊聲聒噪,好像每片葉子都在嘶嘶啦啦地鳴叫著。
葉霏身上出汗,心中也有一些煩亂,她在朦朧中還盤算著,這樣悶熱的天氣,需要跑到海水裡游個夠。但是耳畔夜夜回蕩的海潮聲已經消散,是呀,她已經離開海島了,合著眼,暖黃的光暈中似乎是陳家駿安寧的睡臉。
和他在一起的這幾天,她從沒意識到,自己離那片海越來越遠,此時這個念頭卻漸漸明晰起來。葉霏萬般不舍,想要留在半夢半醒的懵懂中,但是周圍的聲光越來越真實。她側卧在枕上,睜開眼,隔著布窗帘,陽光依舊明晃晃的,擁擠的寢室顯得熟悉而陌生。
她扁了扁嘴,鼻子一酸,淚水從眼角落了下來。
起來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腦,給陳家駿發了一條消息,告訴他自己已經平安抵達,白天就去買一部新手機。
他不一會兒便回了一條,似乎一直在電腦那邊等著她,簡簡單單,說,知道了。
葉霏打了個哭臉,「你給我帶的三公斤山竹,被海關攔下了,早知道在飛機上吃光。」
陳家駿剛剛裝了中文輸入法,在葉霏的指導下撿起多年不用的漢語拼音,一直顯示輸入狀態,過了好一陣,出來短短一行話:「下次再買。」
「還在吉隆坡吧?今天打算做什麼,去看老朋友和生意夥伴?」
「從klcc(國油**塔)跳下來。」
葉霏笑:「不要太想我。」
他緩慢的輸入顯得有些矜持,「不想。終於走了。」
終於走了。
陳家駿坐在寬敞的飄窗前,伸長雙腿,架著筆記本,試了兩次,才把拼音打出來。窗外輕紗一般的晨霧在陽光中飄散,他眯著眼,眺望著城市中心拔地而起的雙子塔。這間酒店的地勢高,俯瞰繁華的都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在晨光中無聲地鋪展開來。
他還記得葉霏一進來,就看到浴室和卧室之間的磨砂玻璃牆,一張臉憋得通紅,咬著牙斜睨過來,「怪不得你搜了半天,又打電話確認。」
陳家駿覺得好笑,這家酒店開業不久,他又沒來過。最初在網上看地圖,完全是被它居高臨下的位置吸引;打了電話,只是為了確認窗戶的朝向。朦朦朧朧的玻璃隔斷是個意外驚喜,他表示很滿意。
他放下背包,大步走到窗前,將厚重的落地窗帘拉開。
城市的璀璨燈火像是星光落在腳下,夜幕里華燈綻放的雙子塔如同鑲嵌著亮閃閃的水晶。
送葉霏去機場之後,曾經熱熱鬧鬧的房間,沒了她的身影和聲音,一瞬變得無比冷清。
昨天夜裡飄了一陣小雨,兩個人依偎著看夜景的窗前,他一個人對著電腦屏幕,刷新航班狀態。玻璃窗上的水珠映射出城市的斑斕夜色,像一幅信手塗抹油彩的畫布。葉霏的航班延誤,晚了兩個小時。知道她平安落地,他的心才放下來一半。
葉霏洗臉刷牙,對著盥洗鏡做了兩個深呼吸,拍拍臉,給自己鼓勁兒,就幾個月,一咬牙就過去了。室友趙曉婷在一家基金會實習,暑期一直待在北京,告訴葉霏說許鵬程連續來了好多天,一直問她去哪裡了。
「我們都不記得你去哪個島,要是他知道名字,沒準就追過去了。」趙曉婷試探著問,「我覺得他還挺有誠意,要不要好好談一談?」
葉霏木著臉一言不發。她思忖片刻,抿了抿唇,「碰到再說。」
媽媽說得對,總不能一直躲著;自己還信誓旦旦答應陳家駿,說自己能搞定。
該來的躲不掉。
許鵬程回國有十來天了,美國那邊導師接了個新的科研項目,實驗室里需要人手,他的假也不多,再過幾天就得趕回去。他本來也沒指望葉霏留在北京乖乖等她,想著天南海北,追過去就是,沒想到大家都說不清她的具體所在,手機更是一直處於關機狀態,發出的簡訊和郵件都石沉大海。
他從葉霏的室友那裡得知,她也要趕回來實習,如同抓著最後一根稻草,焦躁的心情才平復了一些。從葉霏家鄉回來後,他每天都要來宿舍樓前等上一陣。
不到正午,就已經酷熱難當,許鵬程在樓前的樹蔭中站了一會兒,柏油路上熱氣蒸騰,陽光白花花的,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雖然是暑假,宿舍樓里依舊熱鬧,人來人往。
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一道熟悉而靈巧的身影穿行而過,簡單的t恤和牛仔短褲,馬尾扎高,隨著輕盈的腳步一晃一晃的。就是在一眾打著遮陽傘的姑娘中,她黑得有點不像話。許鵬程當是自己眼花,第一眼沒敢認,又看了一眼,確定是葉霏,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臂。
葉霏猛地被人拉住,一回身,對上一張帶了薄怒和不安的臉。他在熱氣中熏得久了,臉色有些憔悴疲憊,沒了常見的神采飛揚。但依舊是個漂亮的年輕人,五官輪廓分明,兩道濃密的眉,略薄的嘴唇微微上挑,看起來總像含著笑,他身形修長,雖然有些偏瘦,但勻稱結識,看起來斯文俊雅,又並不顯得孱弱。
難怪當初在食堂、教室和圖書館的人山人海中,總是能第一眼看到他。
只是,一切已經成為過去。
葉霏看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張臉,心中不僅沒有曾經的悸動,連她自以為會出現的怨懟和厭煩都沒有。
出乎意料的平靜。
她凝視著許鵬程,反而有一些憐憫。
「放手。」葉霏垂眼,看著他攥住自己胳膊的手。
許鵬程像是怕她跑了,手上沒鬆勁兒。
葉霏不想在眾人面前和他撕扯,微微動了動手臂,「我說,放手。我沒打算跑,咱們今天把話都說明白。」她聲音不大,但語氣鎮定堅決。
「你不躲我了?」他不大相信。
「我沒躲,恰好不在。」葉霏深吸一口氣,「邊走邊說,不要站在路邊,讓同學看熱鬧。」
許鵬程咬了咬牙:「我知道,你恨我。」
「你想多了,我真的不恨你。」葉霏涼涼一笑,「我才發現,恨是一種挺深刻的感情。我對你,沒有。」
許鵬程心中煩亂,「我承認我錯了,但是,罪不至死吧,難道連改正的機會都不給我?這幾個月里,我給你發信,給你打電話,你聽過我一句解釋嗎?」
「你和她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一些。」
「你不要相信別人添油加醋的話。」
「我沒。」葉霏抬起頭,冷靜地看著他,「她是你說過的師妹吧,你去機場迎新,接回來的那個。」
許鵬程沒有否認。
「頭一兩個月,你總會說起她,和我講大家一起聚會的事兒,也會提到她的名字。」
「那時候沒什麼……」
「是。」葉霏點頭,「後來你就不提了。」
……
她繼續說:「當時我沒發覺。現在想,大概已經出了問題。」
許鵬程默然。
的確,第一年來美國的女孩子,越來越依賴他,因為初來乍到的孤單和無助,總顯得怯生生的,難過時會柔弱地靠在他肩頭哭。
他覺得自己像是拯救落難公主的騎士,英姿勃發。
而葉霏不會,兩個人在討論如何申請和轉學的問題上不能達成一致,雖然她也希望能早日相聚,同意最不濟以結婚陪讀作為保底選項,但是姿態始終不肯放低,辯駁起來,他常常被葉霏說得詞窮。
見不到她的人,想不起她的好,心裡只有和她爭辯時的煩躁。心裡的天平,一點點傾斜過去。
但是在牙買加的海邊,當他懷裡抱著別人的時候,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對葉霏許下的承諾,想起她在碧波中遊動時輕靈曼妙的身影,想起她純真自然、毫不造作的笑容。
一念之間,才沒有跨過最後一道防線。
是那個女生將兩人的照片放在網上,標註了他,動機不言自明。
自此後,葉霏就像消失了一樣。
許鵬程有些惱怒那個小女生的心機,看著楚楚可憐,但心思埋得更深,不像葉霏,心直口快,偶爾口無遮攔,說一些讓人忍俊不禁的話。
當他想起她的好,覺得再也捉不住她的時候,才發覺失去她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他只當葉霏傷心痛苦,看到他會惱怒怨恨,泣不成聲;但是想到他沒有鑄成大錯,還費勁周折來祈求她原諒,她在宣洩之後會感到慶幸和欣喜,會原諒他輕率無知的偏離。
無論葉霏打他、罵他、和他擁抱著哭泣,許鵬程都做好準備。
可是面前的葉霏,冷靜理智,神色淡漠,都不像他認識的那個人了。
兩個人緩緩地走著,經過圖書館前的長椅,芳草如茵的綠地,水平如鏡的池塘……曾經牽手漫步,留下多少甜蜜回憶的地方,葉霏只是平常地走過,言語間沒有一絲鬆動。她說:「改正的機會,當然有。不過不是我給你,是你自己給自己。以後做什麼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許鵬程心中的希冀一點點化為泡影,他的臉色漸漸變得灰敗,沉默半晌,忽然想到什麼,猛地清醒過來,急迫地追問道:「你和別人在一起了,是不是?要不然,你不會這麼絕情。」
葉霏沒躲避,迎上他的目光,唇邊有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說:「是。」
脖頸上有一條細細的鏈子,在鎖骨匯聚的地方,墜著一朵純銀的雞蛋花吊飾,在陽光下柔和地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