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
她沿路問了幾家組織浮潛跳島游的商戶,但是當日的船都已經出海,帶走大部分裝備。葉霏無奈,又兜回Monkey Bar來。頌西聽說了她的遭遇,倒是熱心,說:「還是我來解救你把!」他回身從內間拿了蛙蹼和面鏡,葉霏試了一下,大小剛剛好。她有些驚訝,問道:「你的鞋號竟然和我一樣?」
「怎麼可能?看!」頌西抬起腿,抖了抖腳,「那雙是我女朋友的。不過她最近不在島上,你先用。」
「你……女朋友?」葉霏想起昨晚,撇了撇嘴,不知自己臉上是否帶了嫌惡的神色。
頌西點頭,神情頗無辜,似乎在說,你又沒有問。
葉霏拿著蛙蹼,心中彆扭,還給他也不是,索性不再說話。頌西不以為意,詳細指點適合浮潛的地點。在地圖上看,還有將近十公里,葉霏將護照押在前台,租了一輛摩托車。
出發前頌西再三叮囑:「浮潛比水肺潛水要危險,尤其你們中國人,好多不會游泳。第一次去,千萬不要到深水區,先在齊胸深的地方練習一下比較好。」
「我游得非常好。」葉霏應了一句,背上裝備,架好墨鏡,沿著公路迤邐向南。
葉霏沒有說大話。她上小學時在業餘體校學了兩年游泳,雖然後來沒有走競賽之路,但幼時的規範訓練打下了良好的基礎。許鵬程也是因此而迷戀她。他幾次說起,那天在學校的室外游泳池,看見四肢修長的姑娘站在跳台上,輕盈地躍入碧波之中,只濺起些許水花,然後池面歸於平靜。過了數秒,她從距離入水點很遠的地方露出頭來,輕巧地滑動手臂。陽光在池邊繁茂的樹木後穿行,在水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漂浮其間,像是優雅神秘的水中精靈。那一刻世界都寧靜了,只有她激起水花的淙淙聲。
那時候他迷戀她,她也同樣痴迷著他。他們愛慕彼此的容貌、身體和靈魂。在分別時,他們在機場緊緊擁抱,許鵬程說,再過兩年,如果葉霏拿不到美國的獎學金,他們就結婚。雖然陪讀的生活會辛苦一些,但總好過長久的分離。
到如今,他寵溺的目光、溫柔的話語、用儘力氣的擁抱,還有最親近時意亂情迷的神情,似乎都還真切地環繞著她;卻不知從何時起,早已經交託給別人。葉霏用不慣呼吸管,於是屏氣潛入水中,被寬廣的海洋擁抱,閉上雙眼,讓一切隨著溫暖的波浪搖曳蕩漾。直到胸悶氣短,才衝出水面,仰天漂浮著。
她又深吸了一口氣,翻轉身體,斜前方數米深的珊瑚間,一隻海龜悠然游過。葉霏屏住呼吸,鑽入水中,縱身追了過去。海龜不疾不徐地劃著水,游向更深處。耳朵上的壓力越來越大,她強忍著,又弓身向深處竄了一下,只覺得耳膜一陣尖銳的刺痛,扯得半邊面頰緊繃發漲。她不敢再追,擺動身體,飛快地游向水面,劃著水回到沙灘上。耳朵依舊針刺一般,一跳一跳的疼。葉霏拿起搭在樹枝上的浴巾,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掛在樹上的背包,不禁大驚失色。
背包所有的拉練都被拉開,墨鏡和房間鑰匙掉在沙地上。葉霏顧不得擦乾身體,衝上前去仔細檢查,後背一陣陣發涼——不見了兩樣東西,她的錢包,以及摩托車的鑰匙。
這是島嶼南部一處僻靜的海灘,基本沒有什麼遊客。葉霏懊喪地坐在枯木樁上,低下頭,發現人字拖只剩了一隻。她此時反而哭不出來,自嘲地笑笑,心想:「叫你那麼文藝,跑到海邊來自憐自艾,搞什麼舊情告別儀式。現在好,如何在島上生存下去都是大問題。」人到了窘困的境遇中,傷春悲秋的情緒反而就都消散了,畢竟,解決溫飽才是頭等要事。
這麼想著,葉霏心裡反而踏實下來。她套好衣服,索性也不穿鞋,把僅剩的一隻人字拖和腳蹼一起提在手中,就這樣踩著公路邊的沙土路,頂著熾烈的熱帶陽光緩緩走回去。即便她盡量避開灼熱的柏油路,腳底還是一陣陣發燙,整個人像在鐵板上炙烤一樣。走了三四百米,她眼前一亮,看見自己的另一隻拖鞋正孤零零躺在路邊的草叢裡。葉霏顧不得腳底板被燙熟,連蹦帶跳地穿過柏油路,拾起人字拖,如獲至寶。
穿上鞋子,回到大路上,挺胸昂頭,闊步向前,似乎連陽光都沒有那麼毒辣了。這麼多天來,葉霏第一次感到輕鬆暢快。
竟然只為了一隻失而復得的拖鞋。
葉霏丟了摩托車,□□也隨錢包一同丟失了,好在還有兩張美元大鈔放在房間里。她在無遮無擋的公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腳背被人字拖的細帶磨破了皮,才在路邊攔了一輛三輪摩托車。
當她再出現在Monkey Bar時,蓬頭垢面,腳步蹣跚,看起來很是狼狽。頌西迎上來,「你沒事吧?怎麼看起來精疲力盡的。」
葉霏擺手,「別提了……我得見你們老闆,還得去趟警察局。」
下午有幾班輪渡從島上發往大陸,摩托車早已不知所蹤。警察漫不經心地詢問了幾句,知道她沒有遺失護照,簡單地寫了一個筆錄,讓葉霏簽字了事。臨出門時她問了一件最關心的事兒,丟的這輛小輕騎價值多少。警察聳聳肩,「如果是新車,幾百到一千美金都有可能。」
葉霏捏了捏口袋中僅存的兩張綠票子,心想,這明擺著是賠不起,是不是得動用美色收買頌西,讓他幫忙把護照偷出來,然後自己趁著夜色掩護離開海島……回到酒吧,她還在神遊天外,頌西向她招手:「來這邊,鄭先生過來啦。」
鄭先生是當地的華裔,中文名字叫做鄭運昌,四十來歲,看起來十分和善。除了Monkey Bar,他還在島上開了一家餐廳和一個小小的旅行社。他說摩托車有保險,可以賠付一部分,再算上折舊,報給葉霏的賠金是兩百美元。
「我就剩了兩百美金。」葉霏如實交代,「而且□□丟了,機票是兩周以後的,不能改簽……」
「這錢你先留著。」鄭運昌將美金推回給她,「可以讓家人或者朋友從國內給你匯款,兩三天就能到,雖然手續費高些……」
葉霏猶豫,「還得讓他們擔心。」
鄭運昌笑:「如果不介意住宿條件簡陋,你可以來我店裡幫忙。包食宿,還有工錢。」
頌西隨葉霏回旅館拿上行李,帶她去員工宿舍。他路上一直在樂,「問你你不說,現在我知道你住哪兒了。」
葉霏狠狠瞪他:「不要調侃我,沒那個心情。」(腦海中想的是她的英文對白,Stop flirting,中文怎麼說,語氣輕重都不對@_@ 別和我打情罵俏?別和我搭訕?)
距離酒吧不遠是一排二層的簡易木板房,員工們兩人共住一間。宿舍里沒有床,左右地板上各鋪著一張軟墊;也沒有空調,牆上一架老式風扇,搖起頭來吱嘎作響。房間里潮濕悶熱,瀰漫著木頭髮霉的氣息,葉霏總覺得牆角會長出一株蘑菇來。和她同住的茵達在餐廳里工作,她身材瘦小,長了一雙黑溜溜的圓眼睛。葉霏大概講述了白天的遭遇,她不住點頭,露出同情的神色。
鄭老闆交待給葉霏的工作並不繁重,每天早晨和中午在渡輪抵達碼頭時,帶著一沓傳單分發給剛剛下船的遊客;夜裡去酒吧打掃衛生,如果旅行社來了中國遊客,幫忙去招攬一下生意。
白天仍然有大塊屬於自己的時間。在頌西的指點下,葉霏找到一片步行二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達的海灘。每天退潮時,峭然聳立的石灰岩山壁下會露出一條狹窄的白沙灘,需要從路邊攀緣而下七八米。崖壁旁的熱帶植物蓬勃茂盛,巨大的葉子翠□□滴。面前的大海是深淺相間的藍,陽光射下去,如同通透明凈的琉璃。
當葉霏置身於澄澈的海水中時,總會想起安徒生寫下的《海的女兒》。「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連起來才成……」他舉行婚禮後的頭一個早晨就會帶給她滅亡,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
葉霏想,自己從論壇上隨手挑了一個海島,固執地來到這裡,已經算是冥頑不靈。這場失竊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才是對心靈的救贖。否則她或許會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變成海上的泡沫。
鄭運昌很信任葉霏,知道她正在讀研究生,便讓她負責酒吧收款記賬,頌西則專心調酒。葉霏知恩圖報,時刻盯牢存放現金的抽屜。頌西笑她過於緊張,說附近都是熟面孔,頂多有酒蟲過來偷喝,丟錢的事從來沒有發生。葉霏不服氣,再三強調防人之心不可無,自己就是前車之鑒。
果然隔天就在吧台里見到一張生面孔,他大搖大擺走過去,開始擺弄店中的電腦。葉霏飛奔上前,敷衍地笑笑,請他出來。面前的男子比她高出一頭,垂眼看人時頗有威壓,語氣不屑:「你放的歌太無聊了。」面前這張臉看起來有些熟悉,輕挑了一側的嘴角,帶著三分譏嘲。正是那天在潛水店門外掃地的男子。
「Sorry,not my choices(不好意思,不是我選的)。」葉霏擋在他身前,「Any suggestions, speak to the boss(如果有什麼建議,和老闆說)。And here(這裡),」她指了指吧台,「Staff only(僅限員工)。」她想,你不是喜歡短句子么,如你所願。
對方愣了片刻,撇了撇嘴角,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一字一頓說道:「I AM THE BOSS(我就是老闆)。」
一直忙於招呼客人的頌西早就看到僵持的二人,稍一得空,連忙趕過來打圓場。「霏,這位是鄭先生的合伙人,K.C. Tan。其實他才是酒吧的大老闆。」
「也是摩托車的主人,」面前的男子戲謔地笑了笑,伸出手來,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說道,「陳家駿。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