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長公主的後招?
香汗半透,雨濕春闈,喘息嚶嚀間,月色透過雕花窗,雕得精緻的一朵牡丹恰好將影子落在她心口。
懷玉低頭瞧見了,輕喘著問他:「好不好看?」
江玄瑾眼神微暗,伸手攏上去,張口咬住她尚未摘下的耳璫,含糊地答:「好看。」
「那你喜不喜歡?」
一問這個,他就不肯接了,只鬆了耳璫來咬她的嘴,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
懷玉輕笑,也沒指望他真的會答,單純佔個嘴皮子便宜罷了。
然而,**初歇之後,她朦朦朧朧快要睡過去了,卻聽得有人沙啞著嗓子在她耳邊道:
「喜歡。」
懷玉一愣,下意識地就想回頭看,但這人卻伸手將她摟住,把頭埋在了她後頸。
「快睡。」這兩個字有點兇巴巴的。
李懷玉挑眉,呆愣地看著屋子裡燃著的佛香,好一會兒之後,嘴角慢慢勾起來,越勾弧度越大。
第二天清晨。
青絲推門去主屋裡伺候的時候,就見她家殿下已經起身了,穿著寢衣披著長發,坐在妝台前傻兮兮地笑著。
「……」真的笑得太傻了,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哎?你來啦?」從鏡子里看見她,懷玉回頭,眉眼彎彎地道,「今兒又是個晴天呢!」
看她這麼高興,青絲也跟著開心,只是她不會笑,只抿了抿唇,然後將手裡的葯碗放在她面前。
黑漆漆的一碗東西,散發著苦味兒,李懷玉盯著看了看,問她:「還剩了多少?」
青絲答:「一副。」
「那正好。」端起碗來,她起身走去窗邊,慢慢將葯汁全傾了出去。
「往後就不用準備了。」
瞳孔微縮,青絲震驚地看著她:「主子?」
懷玉回頭,把空了的瓷碗往桌上一放,笑得眼波粼粼:「他都敢開口說喜歡,我為什麼不敢賭一把花好月圓?」
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不是嗎?只要她不說自己是誰,江玄瑾永遠不會知道,等司馬旭一案翻過來,丹陽沉冤昭雪,她就只是白珠璣,相夫教子,未必不能過一輩子。
「您……」青絲很是不敢置信,「您怎麼會這樣想?」
「有點意外吧?」懷玉哈哈兩聲,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垂眸道,「我也很意外,昨晚腦海里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都懷疑是不是白四傻子回來搶身子了。」
「可是沒有,這就是我的想法。」
「我想試一試。」
篤定的語氣,是她熟悉的殿下。可這樣的決定,怎麼會是殿下做得出來的?她與紫陽君……且不說前塵多少舊恨,就是如今,也是將姻緣建在欺騙和利用之上的。謹慎如殿下,怎麼敢冒這麼大的險?
青絲下意識地搖頭,很想勸她兩句,可她很清楚,殿下決定一件事的同時,一貫也會準備好無數用來說服她的話,到最後,她反正是說不過的。
沒有轉圜的餘地。
深吸一口氣,青絲狠狠地閉了閉眼,再度睜開的時候,眼神就堅定起來。
「好。」她答。
既然是殿下的決定,那就聽她的。
懷玉聞言,臉上的笑意又重新綻開,蹦蹦跳跳地回到妝台前,拿了簪花就朝她道:「來替我挽髻。」
青絲應聲,剛想伸手去接,卻突然聽得門口有什麼東西一響。
「誰?」反應極快,她閃身便到了門外。
靈秀端著水盆往裡走,差點撞上她,堪堪穩住身子,抬眼道:「怎麼這麼急?」
青絲一愣,再往左右看看,好像沒別的人了。
「你剛來?」
「是呀。」靈秀越過她就進門,把水盆放下,擰著帕子問,「青絲姐姐這又是怎麼了?」
「沒事。」懷玉笑道,「習武之人有個風吹草動的就容易緊張。」
「這樣啊。」靈秀點頭,也沒多問,麻利地收拾了床鋪,又整理好紗簾,接著就退了出去。
看著她的背影,懷玉低聲問青絲:「有問題嗎?」
青絲搖頭:「應該沒有。」
靈秀這丫頭膽子小,誰大聲同她說話她都會紅眼睛,若真聽見了什麼,斷不會還這樣從容。
懷玉頷首,接著挑妝匣里的簪花。
靈秀離開主樓,端著手走了老遠,看起來正常得很。
然而,等拐過一個牆角,周圍再沒了人,她陡然腿一軟,跌坐在地大口地喘氣。
「白四傻子回來搶身子了……」
腦海里響起方才聽見的這句話,她臉色慘白,渾身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用過早膳,青絲出去了一趟,再回來的時候,帶了個不得了的消息。
「陸掌柜說,有人朝飛雲宮的人下手了。」
懷玉皺眉:「得手了嗎?」
「沒有,刺客反而落在了君上手裡。」青絲道,「現在人已經關進了大牢。」
輕輕鬆了口氣,懷玉笑道:「偷雞不成蝕把米,活該。」
「另外,雲大人似乎是察覺了什麼,一直在追問陸掌柜關於您的事。」
「這個么……」懷玉撓撓鬢髮,「有機會我親自坦白比較好,陸景行那邊,你讓他先扛著。」
青絲抿唇:「陸掌柜頗有怨氣。」
他那個人,什麼時候沒怨氣了?可每回都是嘴上怨,幫起她來卻半點不含糊。
懷玉摸著下巴道:「等大事結束,我得好生謝謝他。」
拿什麼謝?青絲搖頭:「陸掌柜什麼也不缺。」
「那可不一定。」懷玉想了想,嘿嘿直笑。
晴朗無比的一天,陸景行坐在滄海遺珠閣的二樓上,一把南陽玉骨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鳳眼看著遠處,微微失神。
旁邊的就梧正稟著消息,抬頭看他一眼,微微皺眉:「您有在聽嗎?」
「嗯?」慵懶地應一聲,他回眸,笑吟吟地道,「聽了,不就是說紫陽君厲害得很,與柳廷尉杠上了么?」
就梧嘆息:「看您這神態,還以為沒聽進去。」
「不用管我,我這人就這樣。」陸景行勾唇笑,「做什麼事都沒個正經。」
就梧搖頭:「以前公主常誇您,說您要不是誤入商途,定能成國之棟樑。」
她還會誇他呢?陸景行頗為意外,接著便笑道:「國之棟樑就算了,我若是入朝為官,定也成了丹陽餘孽。」
這倒是不假,就算不在朝為官,陸掌柜對長公主之事也是盡心儘力,比對他自己的生意還認真。
一念閃過,就梧突然問:「您對公主,當真只有知己之誼?」
搖著的扇子突然一停,陸景行挑眉看他:「怎麼這麼問?」
就梧道:「生死之交如紫陽君和柳廷尉,尚有反目成仇的這天。可您與長公主,交好了近五年,竟一次架也沒吵過。」
輕笑出聲,陸景行搖頭:「誰說不吵?我以前同她在一起,嘴上誰也沒饒過誰。只是我這個人大度,真吵得厲害了,會讓著她些。」
不讓不行啊,李懷玉那個人霸道得很,說不贏了就動手,一邊動手還一邊道:「你敢還手試試?本宮立馬喊抓刺客,非把你開得滿街都是的店鋪封得一個不剩!」
陸景行覺得,自己之所以被她吸引、跟她交好,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很特別——臉皮特別厚,完全沒有女兒家該有的矜持和嬌羞。
他從來不稱李懷玉是紅顏知己,非得用個稱呼的話,那可能是好兄弟之類的,以至於那麼多年,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對她有什麼別的心思。
直到她薨逝。
「啪」地一聲收攏摺扇,陸景行垂眸道:「不提舊事了,我現在得去幫江玄瑾一把。」
既然現在想做的事相同,有些事,倒是不妨告訴他。
廷尉府。
江玄瑾與柳雲烈相對而坐,氣氛正凝重。
「長公主與司馬旭生前便合不來,若論動機,她的嫌疑依舊最大。」柳雲烈沉聲道,「司馬旭死前幾日還與她在朝堂上爭執……」
「柳大人。」打斷他的話,江玄瑾道,「你以為本君是為何執意重審?」
柳雲烈一怔,看一眼他那瞭然的神色,別開了頭:「下官不知。」
「那不妨去問問厲奉行。」江玄瑾道,「讓他替你回憶一下當初是怎麼做的偽證!」
此話一出,柳雲烈愕然地看他一眼,接著倒是笑了:「你原來是知道了這件事。」
不心虛,不驚慌,竟然還笑?江玄瑾皺眉,很是不能理解地看著他:「堂堂廷尉,攛掇人做偽證,你不覺得羞愧嗎?」
「君上有所不知。」柳雲烈拱手道,「司馬旭的確是長公主所殺,但長公主此人心機深沉,狡詐多謀,當時把所有的證據都銷毀得乾乾淨淨,若是用正常的法子,就要放她逍遙法外,下官也是出於無奈,才行了下策。」
江玄瑾只當他是狡辯,眼神冷冽。
柳雲烈又道:「當年平陵君暴斃,所有人都知道是長公主所為,不就是因為半分證據也沒有,所以不曾論罪?有此前車之鑒,下官只能鋌而走險。」
「司馬丞相為北魏效忠五十年,總不能讓他也死得hé píng陵君一樣冤枉。」
平陵君,先皇之弟,丹陽之叔,大興四年長公主駕臨他府上,去看了他一眼,之後他就中毒身亡,死狀凄慘。
江玄瑾也聽過那件事,怔愣片刻,他垂眸:「平陵君與長公主是怎麼回事沒人知道,但就如今司馬旭一案而言,你沒有證據,何以就認定人一定是長公主所殺?」
「除了她,誰會心狠手辣到這個地步?司馬丞相在朝中人人稱讚,不曾與他人有過節,唯獨長公主。」柳雲烈搖頭,「兩人當時在朝堂上如何因陛下親政一事爭執的,你應該也看見了。」
司馬旭當時主張長公主還權於帝,設內閣輔佐。長公主覺得荒謬,當堂就與司馬旭罵起來,端的是刀光劍影,劍拔弩張。
以長公主的個性,為此事後報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玄瑾攏著袖口微微思忖。
柳雲烈見他鬆動,連忙又道:「下官不清楚究竟是誰誤導了君上,但君上您要知道,長公主在朝八年,以女兒之身握緊朝政大權,絕不是泛泛之輩。以她的心計和城府,哪怕是死了都還可能留了後手,您萬不可中計。」
死了的人再怎麼可怕,也不可能比活著的人手段多。江玄瑾嗤笑,回神道:「大人既然承認教唆厲奉行做偽證,那他之前的證詞就用不得了。若大人還執意認為是長公主shā rén,就找別的證據來說服本君。」
說罷起身,抬步就要往外走。
「君上!」柳雲烈跟著站起來,頗為惱怒地道,「若找不到證據,難不成真讓這案子翻過來?」
這問題問得多餘,江玄瑾連回答都欠奉,只回頭看他一眼,便跨出了門。
離開廷尉府,他心裡遠沒有面上看起來那般鎮定。
丹陽與司馬旭交惡是真,若他不快些查清孫擎和那些刺客背後的人,這一點便會讓原判佔上風。
可是,若柳雲烈做偽證當真只是為了讓丹陽伏法,那真正的兇手到底是誰?
「君上。」
正走著,旁邊的乘虛突然提醒似的喚了他一聲。
江玄瑾抬頭,一眼就看見了前頭馬車邊站著的人。
微微皺眉,他停了步子,眼裡染了一層不悅。
「哎,都說見面三分笑才算是禮儀周到,君上看見在下不笑也就罷了,做什麼還瞪人?」陸景行搖著扇子笑得風流倜儻。
「有何貴幹?」
冷冰冰的幾個字,一點也不友善。
陸景行嘆息:「還以為君上需要司馬旭一案的佐證,看這樣子是不感興趣了。」
眼神一凜,江玄瑾走到他面前:「什麼佐證?」
合了扇子往對街的茶樓一指,陸景行抬步先走。江玄瑾皺眉,略微一想,還是跟了上去。
幽靜的廂房裡茶香四溢,陸景行搖著陶杯曼聲問他:「在君上眼裡,長公主與司馬丞相關係如何?」
江玄瑾道:「針鋒相對。」
「也就那一次朝堂上針鋒相對過,後來就再沒有了吧?」陸景行笑道,「之後幾日朝會,你可還曾見他們爭執過?」
垂眸回憶片刻,江玄瑾皺眉:「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他一個商賈,何以連這種朝堂細節都清楚?
輕笑一聲,陸景行道:「君上可別忘了,在下是丹陽長公主的『狐朋狗友』,旁人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陸掌柜與長公主關係匪淺,甚至一度有人傳他要入後宮為駙馬,他知道的事情,定然不比青絲少。
意識到這一點,江玄瑾不再懷疑,只道:「你一次說個明白。」
抿一口香茗,陸景行道:「丹陽此人明面上看著囂張霸道,但是非分得很清楚。與司馬旭當朝衝突之後,她寫了一封密信去司馬府,闡明了立內閣的弊端。」
「司馬丞相是個賢者,他一看就明白丹陽與他爭執的本意不是捨不得放權,而是不能立內閣。於是他回信一封,兩人和解。」
「有這樣的前提在,丹陽長公主壓根不可能對司馬丞相動殺心。」
江玄瑾聽得有些困惑:「寫密信?丹陽?」
那麼剛愎自用的人,怎麼可能因為一次爭執特地寫信?聽陸景行這樣說,丹陽都不像個為亂朝野的禍害,倒像是個明主了。
「你若是不信,便去飛雲宮和司馬府找吧。」陸景行道,「什麼都有可能騙你,但字跡不會。」
江玄瑾書法造詣不低,認字跡更是厲害,就算是有人專門模仿的字,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見陸景行這般言辭鑿鑿,他想,去找一下總是沒什麼損失的。
回到墨居的時候,整個江府都已經熄了燈。
江玄瑾推開主屋的門,毫不意外地看見桌上亮著個圓圓的燈籠,白珠璣趴在燈籠邊,已經睡熟了。
心口一軟,他放輕步子進去,伸手將她抱去床上。
「唔。」搬弄的動作再小,懷玉也還是醒了,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你回來了?」
「嗯。」捏起她的衣袖擦了擦她嘴邊晶瑩的口水,江玄瑾道,「下次不用等我,直接上床睡。」
「那不行。」懷玉搖頭,「白天本來就見不著你,要是早睡,等我醒來你又走了,豈不是一直見不著了?」
江玄瑾在床邊坐下,低聲問:「想見我?」
「那是自然。」蹭過來摟住他的腰,懷玉閉著眼哼唧,「我恨不得長在你身上,時時刻刻都能見著你。」
江玄瑾低低地笑出了聲。
懷玉一驚,連忙睜眼看,眼前這人卻是收斂得極快,臉上眨眼就沒了笑意,只平靜地道:「等忙完這一陣子就好。」
不服氣地捏了捏他的臉,懷玉道:「再笑一個!」
「別胡鬧。」抓住她的手,江玄瑾道,「不是困了么?接著睡。」
「我哪裡是困啊,完全是閑的。」垮了臉,懷玉委委屈屈地道,「一整天呆在墨居里,除了去後院澆樹,就是在前庭里溜達,午睡都睡了兩個時辰,一睜眼發現屋子裡就我一個人,別提多難受了。」
想了想,她抬頭朝他眨眼:「要不我還換丫鬟的衣裳,你去哪兒都帶上我唄?」
「不行。」
「這有什麼不行的?你看上回我跟你出去,是不是還幫你的忙了?」懷玉鼓嘴,「帶著我只賺不虧,這等好事你還拒絕?」
江玄瑾緩緩搖頭,但眼神有些鬆動。
懷玉立馬倒他懷裡裝可憐:「人家一個人真的好無聊啊,這主樓里地磚有多少塊你知道嗎?五百六十六塊!窗花有八十八朵,螞蟻有七十二隻!」
「你再不帶上我走,我能把後院那橘子樹的葉子數出來!」
睨她一眼,江玄瑾問:「真數了還是信口胡說?」
就算是信口胡說,那也不能承認啊!懷玉打滾耍賴:「我不管,明兒我就要跟你走,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江玄瑾搖頭,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樣。
然而第二天,去往司馬府的車上還是坐了兩個人。
「這是幹什麼去?」作丫鬟打扮的李懷玉好奇地掀開帘子看向外頭。
江玄瑾道:「找東西。」
司馬府是司馬旭原來就有的宅院,不是官邸,所以他死後這地方仍在,東西也都沒人動。家眷不接客,但老管家一聽是紫陽君,還是放了他們進去,守在書房裡讓他們找。
懷玉一邊翻書架一邊道:「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好歹告訴我個大概。」
看了門口一眼,江玄瑾低聲道:「一封信。」
想了想,又補充道:「應該有密封的蠟印。」
手指一頓,懷玉挑眉:「密信?」
江玄瑾點頭,輕輕打開了書架下的箱櫃。
心裡隱隱猜到他想找什麼,李懷玉接著翻尋,可都快將這書房給倒過來了,也沒看見什麼密信。
江玄瑾起了疑,扭頭問管家:「丞相走後,這裡可曾有人來過?」
管家點頭:「大人生前故交甚多,死後不免都來弔唁一番。」
臉色有些難看,江玄瑾拂袖起身,朝管家一拱手,帶著她便往外走。
「怎麼?你想要的東西被人拿走了?」懷玉小聲問。
江玄瑾道:「也不知是陸景行騙我,還是當真有人將信拿走了,且去飛雲宮再找找。」
司馬府有,飛雲宮也有,他想找的密信是什麼,李懷玉已經清楚得很了,當下就加快了步子跟上他。
飛雲宮曾經是宮裡最為華麗的居所,父皇疼寵她得很,恨不得把所有珍寶都塞進她宮裡。宮人們說,就算晚上熄了燈,飛雲宮裡也會有寶石珍珠映出月光來。
然而眼前這座宮殿,已經沒了往日的繁華熱鬧,從門口進去就冷冷清清的,除了帶路的宮人,別的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畫壁前庭、雕梁花台,這地方她閉著眼睛都能知道哪裡放著什麼。
喉嚨禁不住地就開始發緊。
一到這裡,江玄瑾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這地方比司馬府大了好幾倍,要找一封小小的信,無異於大海撈針。
進了主殿,他側頭想囑咐身邊這人兩句,結果抬眼就看見她盯著內室的某處,眼裡神色竟有些哀傷。
「怎麼?」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了內室里放著的如意合歡榻。
腦海里瞬間有無數畫面閃過。
三月春光正好,他目光平靜地站在這前頭,奉上了一杯鶴頂紅。
「恭送殿下。」他當時說。
丹陽穿著一身瑤池牡丹宮裝,端坐在那榻上,大方地接過他遞的毒酒,一飲而盡。
「君上一定要長命百歲啊。」她怨毒地笑。
心口微震,江玄瑾搖頭凝神,再往旁邊一看,白珠璣仍舊在盯著那軟榻,只是眼裡分明滿是驚嘆。
「這榻真美!」她雙手捧心,彷彿剛才他瞧見的哀傷都是幻覺。
江玄瑾怔愣,繼而垂眸,伸手揉了揉眉心:「別看了,去找東西罷。」
「好!」懷玉乖巧點頭,跟著他往內室走。
以丹陽的性子,密信一類的東西許是藏在了機關里?江玄瑾沒去翻找柜子,反而是在牆上認真地敲起來,從東牆敲到了西牆。
李懷玉看得有點著急,又不好提醒他什麼,只能裝作認真地隨意查看書架。
找了一圈也沒有收穫,江玄瑾忍不住道:「難不成陸景行當真是騙我的?」
誰騙他了!懷玉忍不住了,狀似無意地走到那合歡榻旁邊,掀開軟墊,驚呼一聲:「呀!」
江玄瑾看過來,就見她掀開的軟墊下頭,有一塊方形的木頭,顏色與旁邊不同。
他走過去,伸手把那塊小木板掀開,就看見滿滿一疊信封,都藏在那木板下頭的匣子里。
「好多啊。」懷玉故作驚嘆,幫著他把那些信都拿出來,隨意翻了翻,抽出一封字跡最為工整的,不動聲色地在江玄瑾眼皮子底下一晃。
「就是這個。」抓住她的手腕,江玄瑾把信封打開,飛快地掃了一眼。
是司馬旭的親筆信,內容也和陸景行說的一樣,他沒有撒謊。
「走。」將那一疊信都拿著,江玄瑾帶著她便起身離開。
懷玉微笑,跟著他亦步亦趨地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飛雲宮裡安安靜靜的,各處都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灰,沒人會再在合歡榻上抱著懷麟問「朕和皇姐哪個更好」,也沒人會在這宮裡喝酒打鬧,借醉問青絲她是不是天下最美的姑娘。
這個地方,終究是不屬於她了。
拳頭緊了緊,李懷玉別眼不再看,低頭跟上面前的江玄瑾,一臉傻氣地感嘆:「這地方真大。」
江玄瑾正想著手裡這一大疊信,應她一聲,下意識地就空出一隻手來,拉著她走。
手心一暖,懷玉咧嘴笑了笑,扯過袖子將兩人的手蓋住,緊緊地拉著他不放。
司馬旭寫給長公主的密信找到了,只要再找到長公主一開始寫的那封信,就足以證明這兩人私下和解過,長公主沒有殺司馬旭的動機。
可是長公主寫的信不知被誰拿走了,再回去司馬府找也是無用,江玄瑾回到墨居,看著那一大疊信,有點發愁。
這些信除了司馬旭寫的,大多是韓霄、徐仙等人的來信,他看了兩封就不想再看,左右不過是他們在向丹陽稟告某些事情。
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找到長公主寫的信。
「今日可還隨我出去?」又是一日大晴,江玄瑾起身更了衣,看著床上那眼睛也睜不開的人,輕聲問。
懷玉伸出手擺了擺,道:「你昨日那般折騰,我哪裡還有力氣?自個兒去罷,我明日再與你同行。」
床邊的人搖了搖頭,也沒為難她,帶著乘虛就出了門。
等主屋門一合上,懷玉睜開眼就拖著身子下床,低聲喊:「青絲。」
青絲應聲而來,就聽得她吩咐:「拿筆墨紙硯來,別讓人瞧見了。」
「是。」
想要長公主的密信還不簡單么?她人就在這裡,重寫一封不就好了?
勾唇一笑,懷玉接過青絲遞來的毛筆,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舔筆尖,然後蘸了墨就開始寫。等寫好烘乾,故意多折揉幾番,弄得陳舊些,才讓青絲帶出去。
江玄瑾下朝出宮的時候,就又在宮外瞧見了陸景行。
「君上可找到了信?」他笑著問。
朝他走過去,江玄瑾道:「丹陽寫的不見了。」
「我知道。」陸景行拿扇子擋了半邊臉,「因為在我這兒。」
微微一驚,江玄瑾皺眉:「你拿那東西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當時牆倒眾人推,誰也不肯信我說的話,我可不只能先將這信收好?」伸手從袖袋裡拿出東西,陸景行遞給他,「你看看。」
封皮上的字跡甚為熟悉,簡單的「丞相親啟」四個字,都能被寫得歪歪斜斜,也只會是丹陽的手筆。
接過信拆開看了看,是丹陽的手書不假,內容也和陸景行說過的一樣。
「多謝。」他道。
陸景行聽得挑眉,搖著扇子失笑:「她與我是最親近的,你替她翻案,做什麼還反過來謝我?」
江玄瑾不答,拿了信就往廷尉府走。
陸景行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轉身想走,往旁邊一掃卻瞧見不少宮裡出來的人在看著他。
收攏摺扇朝各位大臣一拱手,陸景行笑得不太正經,轉身上了馬車就吩咐招財回遺珠閣。
廷尉府。
柳雲烈反反覆復將他拿來的信看了好幾遍,愕然道:「怎麼會這樣?」
「現在還篤定人是丹陽殺的嗎?」江玄瑾冷聲問。
柳雲烈很茫然,抬頭看了他半晌,低聲道:「下官不知道此事。」
他也不知道啊,除了陸景行,誰能知道這些?先前要是有人偏信丹陽一些,陸景行早拿這兩封信出來,情況能有轉機也不一定。
「當時……得知司馬丞相出事,齊大人就來找了我。」柳雲烈喃喃道,「是他說兇手一定是長公主,以朝廷大局勸我,與我商議好怎麼給長公主定罪。」
江玄瑾眉心一皺:「你怎麼不早說?」
「這種事說出來,豈不是出賣了人?」柳雲烈臉色很難看,「但你拿這東西來,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了。」
豈止是不對勁,他分明就是被人當了槍使!江玄瑾連連搖頭:「妄你斷案無數,竟會出這等差錯!」
「我……」柳雲烈心虛了些,聲音都小了不少,「誰知道竟會這樣……」
江玄瑾問:「孫擎呢?開口了嗎?」
柳雲烈搖頭:「刑都用過了,他不肯說。」
江玄瑾起身就往大牢走。
孫擎曾是武將,帶的那一群人也都是昔日平陵君麾下之兵,目的很清楚,就是想為平陵君報仇。
但光憑他一個太廄尉,是不可能完成那些安排精密、時機準確的行動的,他的背後還有人。那個人權力不小,能救他,所以孫擎不肯開口。
江玄瑾進去看見他,只敲著柵欄說了一句:「你的罪定下來了,齊丞相親自過的印,秋後處斬。」
角落裡坐著的人一驚,鎖鏈聲大響。
「你說什麼?」
「你以下犯上,謀害人命,難道不該處斬?」看他這反應,江玄瑾心裡有了數,卻是繼續挖坑,「本君倒也想放你一馬,但齊丞相說,若不殺雞儆猴,必會亂了朝野風氣。」
說完,轉身就要走,像只是來告知他一聲的。
「君上留步!」孫擎慌了,扒拉著柵欄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實則罪不至死!」
原想著流放也行,他半路安排好人,落草為寇也能過了餘生,但齊翰怎麼能兔死狗烹、卸磨殺驢?
本就只是合作的關係,他對齊翰從沒有效忠之意,眼下齊翰既然不保他,那就不能怪他不守承諾了。
江玄瑾回過頭來,問:「奉誰之命?」
「齊翰齊丞相。」他答得毫不猶豫,「易泱是他的外孫女婿,劫棺槨那日,就是他提前安排好,告訴我該如何動手的。刺殺你也是他的意思!」
還真是齊翰?江玄瑾臉色沉下來,伸手攏了攏袖袍。
「君上,你若答應饒我一命,我還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給你。」孫擎道,「那些東西足以替你翻案、成你所願,而我只要活命!」
重新回到柵欄前,江玄瑾道:「你若願意指證齊翰,本君就能保你性命。但你若想出這大牢,就得看你給的東西分量如何了。」
孫擎問:「長公主寫給司馬旭的信,分量如何?」
心口一震,江玄瑾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你們都不知道吧?」孫擎自信地笑道,「長公主曾經給司馬旭寫過一封求和的信,就在司馬旭死前不久。那信要是拿出來,她shā rén的嫌疑可就小了很多。」
牢房裡光線陰暗,江玄瑾沉默地站著,一張臉都埋在了陰影里:「那封信為何會在你手裡?」
「也是齊翰讓我去偷的,他帶我一同去弔唁,讓我把信找出來銷毀。我多留了個心眼,把信留下了。」孫擎道,「你要是救我一命,我就把信給你,並且幫你指證他。」
「你先說信在何處。」江玄瑾道,「本君查驗真偽之後,定護你性命。」
「那還能有假?」孫擎嘟囔,看他一眼,知道紫陽君向來重諾,便還是先說了:「東西在我夫人身上,你去找她就是。」
……
兩封一模一樣的信,若不是放在一處,還真看不出差別。
江玄瑾眼神冰冷,拿起桌上陸景行給的那封信。
單獨看的時候沒什麼問題,但比起孫擎的那一封,信封看起來新了不少,墨跡也清晰許多,顯然是後寫的。
輕輕捻了捻紙張,是民間的宣紙,與宮裡用的紙也有些差別。
信的內容一樣,只有些許幾個字的不同,他可以認為陸景行沒有惡意,只是為了幫丹陽翻案。
但,後頭的這封信,到底是哪裡來的?他最善辯字跡,這不可能是有人模仿丹陽的字跡,只能是她自己寫的。
可她為什麼要多寫一封?完全沒有理由啊。
怔忪間,耳邊響起了柳雲烈說的話——以她的心計和城府,哪怕是死了都還可能留了後手。
這難不成,是丹陽留的後手?
正想著呢,主樓的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立馬將信塞回了自己的袖袋,回頭一看才發現是白珠璣端著宵夜進來了。
「你也不敲個門?」他微惱。
懷玉一手端著一碗醪糟小湯圓,往他面前放了一碗,然後雙手抱著自己的,邊吃邊道,「你看我手哪兒有空?只能用腳推門了。」
香甜的氣味充斥在鼻息間,江玄瑾也懶得跟她計較了,捏著湯匙優雅地享用。
面前這人永遠沒把「食不語」的家規放心上,嘰嘰喳喳地道:「今兒橘子樹抽新枝了,明年說不定能結果子。你二哥好像跟二嫂吵架了,可算是吵了!二嫂回了娘家,二哥好像沒放在心上。這醪糟好吃吧?我特意讓青絲去買的一家老招牌。」
要是以前,他肯定就不高興了,誰吃飯這麼多話?
可眼下,桌上燈籠透出來的光暖盈盈的,面前這人說得眉飛色舞,湯水濺到臉上也不管,非得告訴他她這一整天的見聞。
江玄瑾覺得心裡很踏實,這是一種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踏實之感。
忍不住就伸手捏著自己的衣袖,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湯水。
懷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看得一愣,接著就滿眼星星地道:「你可算不嫌棄我髒了!」
以前都是拿她衣袖擦的來著!
江玄瑾放了勺子淡聲道:「衣裳總歸要換。」
這解釋多餘,懷玉直接當做沒聽見,樂呵呵地抱著碗喝了幾口,然後眼神灼灼地盯著他吃。
比起她的狼吞虎咽,江玄瑾簡直是畫里走出來的端莊優雅,一勺六顆小湯圓,一個不多,一個也不少,含進嘴裡半點湯水也不濺。
懷玉看得咽了咽唾沫。
察覺到她的目光,江玄瑾以為她沒吃夠,舀了一勺就遞到她面前。
「我比較想吃你。」張口咬住他的勺子,懷玉痞笑。
江玄瑾瞪她一眼,像是想斥她,但勺子沒放下,他不能說話,只能企圖用眼神讓她收斂。
李懷玉哪裡是看眼神就能收斂的人?想起江家家規,她樂了,吞了湯圓咬著勺子不松,含含糊糊地調戲他:「我說你秀色可餐,你想哪兒去了?」
「耳朵都泛紅了,紫陽君真是好生輕浮~」
他怒,鬆手就要放開勺子,懷玉眼疾手快,連忙把他手並著勺子一起抓住,嘴裡鬆開笑道:「想跑?我偏要看你捏著它說話!」
還有什麼事是比看江玄瑾違背家規還更有趣的?李懷玉對這事兒簡直是樂此不疲,就看愛他這又惱又沒什麼辦法的模樣。
江玄瑾瞪了她許久,發現收效甚微,手又掙不開,乾脆站起了身子。
懷玉亦跟著他起身,見他在往耳室的書案邊走,忍不住問:「你想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不能說話還不能寫字了?江玄瑾氣悶,左手抄起桌上毛筆,端端正正地寫下兩個字——無恥!
「哇,你左手竟也能寫字?」懷玉讚歎地道,「還寫得不錯!」
江玄瑾咬牙,繼續落筆:鬆開!
「你喚我一聲親親娘子,我便松。」懷玉咧嘴,笑得臭不要臉。
額角青筋跳了跳,他態度堅定地搖頭。
「不說呀?那寫也成。」懷玉大方地說著,還給他抽了一張新的宣紙。
筆尖微頓,江玄瑾落下一點,又停住,眼神一動,臉上便染了天邊晚霞。
「快寫呀!」懷玉撒嬌催他,「我手都捏酸了!」
哪有這樣的人?分明是她自己要來為難他,倒還嫌手酸?
江玄瑾輕哼一聲,閉眼而書,落筆就將寫好的東西往她懷裡一塞,掰開了她的手。
「哈哈哈——」
看著那宣紙上端端正正的「親親娘子」四字,李懷玉笑得這叫一個前俯後仰驚天動地,抱著紙就往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喊:「青絲,快!找人去給我裱起來!」
「白珠璣!」終於鬆了勺子,江玄瑾低喝出聲。
然而那人跑得極快,轉眼就沒了影子。
江玄瑾僵硬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無奈地搖了搖頭。
桌上筆墨亂散,看起來有些雜亂,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收,再一捏那宣紙,突然就愣了愣。
有點熟悉。
想起袖子里的信,他下意識地拿出來,把信紙展開摩挲,與桌上那紙對照一番。
色澤、軟度和手感,都一模一樣。
臉色微變,江玄瑾盯著那封陸景行給的信看了一會兒,走到窗邊,將它放在鼻尖聞了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