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生死場
她已經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樣會用內力傳音,只能辛苦地湊近他耳邊說話,結果才說了這麼一句話,唐周猛地一把推開了她。 顏淡甚至還來不及掙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總算她反應極快,落地的時候穩住了身形,正好落在那張書桌前面,和聽到響動抬起頭來的睿帝正好對視著。 顏淡一動不動,維持著蹲在書桌前面的姿態,低下頭道:「皇上萬歲。」其實她一直覺得,這世上能千秋萬歲的,除了王八就是天庭上的仙君。 她只聽到身後傳來幾聲抽氣的聲音,一隊侍衛圍在書房門外,彎弓的彎弓,刀劍都已經出鞘,只待皇帝一聲令下便衝進來把她剁成肉泥。 睿帝合上手上的奏摺,在下巴上輕輕一抵,站起身道:「平身。」他往外看了一眼,說:「都退出去罷。」 顏淡頓時覺得他這兩句話說得極有款派風度。 外面的侍衛立刻退得乾乾淨淨。 顏淡只看見眼前那一幅明黃色的衣擺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卻還是低著頭。她心裡明白得很,闖進皇宮驚了聖駕已經要砍頭了,若還不老老實實的,就算被凌遲也是自找。何況,大多數人對於禮數周全而態度溫文的都會生出些好感來,沒有人會喜歡說話放肆又總和自己對著乾的人。 誰知睿帝沉吟,問出一句讓她張口結舌的話來:「你是妖?」 顏淡用餘光瞥見那個為首的官宦從頭到腳都開始顫抖,真不知道是該矢口否認,還是乾脆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睿帝揮了揮手,沉聲道:「你們全都出去罷。」皇帝都發話了,那些宦官宮女唯有慘白著臉、抖著雙腿退了出去,將書房的門輕輕掩上。 顏淡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凡人一聽見妖怪,不是嚇得手腳發軟,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衝上來喊打喊殺,而見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時候卻完全不是這樣,其實她覺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邊,笑著說:「朕的絳妃,其實也是妖,那時候想想,你也應該是的。如今二十年過去,你的容貌卻一點都變,果真如此。」 顏淡磕磕巴巴地說:「皇上,我確是妖,你的絳妃只怕不是的。」 她記得那位美貌的花精姑娘的確和她是同道中人,但是她這回進皇宮卻沒發覺有妖氣,雖然不清楚其中生出了什麼變故,不過有些事是絕對不能認的,尤其是這種棒打鴛鴦、挑撥離間的事,做了肯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也知道絳妃她現在已經不是了,也就是隨口問問罷了。」他慢慢抬頭往上看了一眼,「你還有別的同伴?」 顏淡消沉地嗯了一聲。 只見唐周從房梁下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姿態雍容得很,然後一撩衣擺,單膝跪了下來:「參見皇上。衝撞御駕,實屬冒犯天顏,請皇上責罰。」 顏淡捏著拳頭,很想往他身上招呼過去,本來好好的,若不是他突然一把將她推下去,根本就不會有人發覺的。 睿帝抬了抬手,溫雅地開口:「平身。」 「皇上,其實我們這回過來,是有事相求的。」顏淡見他的反應不像是在生氣,便低著頭輕聲道,「聽說最近有位北地的地方官進貢上來一批貢品,這其中有一件便是上古四神器之一……」 「所以,你們進宮本是為了尋這件神器的?」 顏淡想,真不愧是皇帝,吐屬就是優雅,用的是「尋」而不是「偷」。 他連猶豫都沒有,便一口答應:「朕這就讓人從庫房裡把那批貢品找出來,你們且挑挑看。」 顏淡又想,真不愧是皇帝,說話也是那麼乾脆,一言九鼎,說一不二。她立刻見縫插針地稱讚:「我這幾年總是聽說百姓誇皇上您如何政治清明、一心為國事操勞,今日親眼見了才知這些話果然不虛。」 睿帝正走到書房門口,將門打開了和候在門外的首領宦官低聲吩咐了幾句話,聞言不由一愣,忽又轉過身來看向唐周:「她是妖,而你應該不是罷?」 唐周一時沒想到對方的用意,便微微一點頭。 只見睿帝又轉過頭去,對著門外的侍衛道:「妖也罷了,你們這麼多人竟然讓一個普通人在宮裡出入自如,今夜當值的通統都罰一年俸祿,自己去內務府領罰罷。」 顏淡刻意忽視了那些怨恨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轉頭對唐周說:「都是你不好,人家有一家老有小要養活,你卻害得他們被扣了一年俸祿。」 唐周沉著臉一言不發。 皇宮裡的人辦事情果真很快,還不到兩盞茶的功夫,便有十幾個手腳利落的宦官抬著九口大箱子進來。 睿帝在書桌邊坐下,端起茶盞品了一口:「東西都在這裡了,你們自己挑罷。」 唐周緩步走到箱子邊上,低下身一件件取出來看,他一連看了五個箱子,還是一無所獲,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待走到第六口箱子前,這箱子已經明顯前面的小了一些。他剛伸手進去,神色明顯有幾分古怪,收回手的時候,手上已經拿著一面圓形的鏤花古鏡。這面鏡子的紋理打磨得十分精緻,卻說不出是什麼質地的。 顏淡將古鏡接在手裡敲打一陣:「這是理塵還是地止?」 唐周搖搖頭:「我不知道。」 睿帝在一邊慢聲道:「既然已經尋到了,那還有別的事沒有?」 顏淡立刻道:「回稟皇上,沒有別的事了,叨擾多時,我們即刻離開。」當務之急,只要立刻和柳維揚、餘墨會合,離開南都,就算皇帝在之後想起來要治他們的罪,也只能是空想了。 她正要用妖術再使個障眼法,故技重施溜出宮去,只聽睿帝慢悠悠地道了聲「且慢」。顏淡立刻轉過頭看著皇帝,虛心求教:「皇上還有什麼高見?」 「我派人送你們出宮,這樣跳進跳出成何體統。」他拍了拍手,當值的幾個侍衛立刻走進來單膝跪地,「傳朕的口諭,即刻送這位姑娘和公子出宮,不得有誤。」 顏淡看著那幾個跪著的侍衛抖得實在可憐,不由心生同情。 待出了御書房拐彎的地方,顏淡轉過頭瞧著身邊臉色慘白慘白的侍衛,好聲好氣地說:「當真對不住,害得你們丟了一年的俸祿,現下有什麼要求儘管和我說,我定會補償你們的。」 那侍衛手上的刀摔在地上,踉踉蹌蹌退到五步遠的地方,顫抖著聲音說:「不不……真的不用了,這位大仙,你就忘了見過小人這回事吧,啊……」 可見凡人見到他們妖,大多還是會害怕的。 可是那位睿帝明明知道枕邊人曾是妖,卻沒有在意,大約也是因為真正愛上了罷。 顏淡只得轉過頭對唐周說:「如果你拿到了地止,還要做什麼?還是和楮墨一樣,要解開什麼封印?」 他們從景陽殿邊經過,只見一個模樣很是俊俏的少年迎面奔來,身後還有一群宦官宮女追著趕著。那少年經過顏淡身邊的時候,腳步緩了下來,朝著她微微一笑,隱隱約約有那麼幾分風流瀟洒的影子,然後回頭看了一眼,跑了過去。 顏淡倏然記起很久以前,當她還沒有成為妖,流離在六界之外。也在這座古城,看一出琅台舊戲。那時的睿帝還是少年人,卻風流成性,看不出半分真心。後來,他卻肯為一個女子收心,就算到了如今的帝位,也依舊沒有變。 那個少年的笑意長相,恍然就是睿帝少年時候的模樣。 顏淡不由喃喃道:「為什麼一個人,會為毫無關係的另外一個人付出這麼多……」 她轉頭去看唐周,心中卻想,他為了找到夢中那個人,甚至不惜自己的安危,去尋找上古神器。為什麼她就從來沒有遇上那麼一個讓她覺得是被傾心愛著的人? 她曾有一段時日以為,餘墨至少是有些喜歡她的,因為他一直都待她很好。後來才發覺,這種關懷,並不是只有對她才有,他對百靈,對紫麟都是十分的真心。他們待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的話比較多,也是她黏著他的時候比較長。如果有一日,他們要分道揚鑣,真正捨棄不下的其實只有她罷? 她回首看過去,只見唐周嘴角微動,最後還是沒有說話。 他看見那雙晶瑩澄透的眸子,像是裂了縫的琉璃,裡面的情緒支離破碎。而他,只是無能為力。 柳維揚拿著那面古鏡翻來倒去看了一陣,下了一個結論:這是理塵,而不是地止。 顏淡有些失望:「你怎麼知道這是理塵?」 他將古鏡翻過來,手指在背面的紋理上掠過:「這上面刻著上古文字,還說理塵可以堪透天地間的奧秘,教人博貫古今。」他擱下理塵,寬慰了一句:「總之再找出最後那一件,就必是地止無疑了。」 唐周坐在桌邊,沒有動彈,也沒有搭話。 顏淡心道這柳公子說得真是廢話,統共四件神器,現下已經見過其中三件,剩下這一件除了地止哪裡還會是別的,再說就是這最後一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忽聽柳維揚輕輕地嗯了一聲,語調微微上揚。 她立刻警惕地看著對方。 柳維揚已經將理塵放在桌邊,可手心卻始終貼在鏡面上,竟是不能移開了。 餘墨原本靠在門邊,見到這個情狀臉色微變,往裡面走了幾步:「柳兄,你從前有的那件神器是什麼?」 柳維揚抬頭看著他,眼中流露出幾分慌亂:「難道……是理塵?」 顏淡見到他們這番模樣,更是奇怪:「理塵從前是你的東西,現在又拿到了手,那也很好啊。」她這一句話才說出口,就知道為什麼一向面無表情、眼中波瀾不驚的柳維揚會頭一迴流露出慌亂的情緒。她只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拉扯著,眼前是極刺目的光亮,全身好似浸在千年寒冰中一般寒冷。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拉伸,晃得她頭暈目眩。 等一切平定下來的時候,她睜開眼,眼前是的景緻恍如一幅精彩的水墨畫,江上煙水瀰漫,綽綽影影可見水汽中的青山逶迤。 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 她以為自己,永生永世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柳維揚單膝跪倒在岸邊,臉色蒼白,似乎在那一瞬間遭了重創,嘔出一口鮮血。那一支玉笛也從衣袖中掉出,摔在地上折成兩截。 只聽餘墨淡淡道:「柳兄原本是天極紫虛昭聖帝君,而理塵喚回了他的仙力,憑他現在的軀體,已經承受不住從前的仙力了。」 唐周沉默一陣,道:「這裡的景象,和之前在青石鎮古墓最後一間石室里看見的那張畫上的很像。」 顏淡嘆了口氣:「我那時看到那幅畫,還問過陶姑娘信不信我去過幽冥地府,那時你對我說,現在做夢還嫌太早。其實這裡就是幽冥地府,我本來也沒在開玩笑的。」 她在這裡耽擱了整整千年,又怎麼可能會忘記? 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 依稀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