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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再見到沈晏,是在P大。 我們機構去開宣講會,我作為校友當然也去了。雖說校友在我們機構有35%之多。 聽眾比我想像中多,過去十年,納斯達克、獨角獸、互聯網、投資人……這些詞搞得年輕人心潮澎湃,名校畢業生幻想自己成為下一個朱嘯虎或者張磊,迅速投中一個上市公司然後功成名就財務自由。 雖然這兩年市場不景氣到許多VC降薪一半,光環褪色但還在,誰不想一畢業就對著其他行業浸淫多年的創始人稱兄道弟勾肩搭背呢。 在場的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簡歷漂亮到讓我汗顏,臉上寫著全世界等我去征服。 我20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深信不疑自己是人群里最聰明最幸運的那一撮。Summer Intern的時候天天化完整妝容,踩七公分以上細跟高跟鞋。十二點後下班還是精神奕奕,回租的房間洗澡洗頭吹頭髮重新化妝再去BAR,意欲活成亦舒小說里那種職業女郎。 是時間,讓我漸漸允許自己當個普通人。 20歲時不信自己會是普通人,25歲時擔心自己會是普通人,30歲時我終於接受自己是普通人。 我想到沈晏,我覺得他就像我平凡人生里可以遙望的淡淡月光,他身上,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我們創投圈天天掛嘴邊的所謂「接地氣」。 而陸星沉,很奇怪,雖然我倆的地位差距更遠,但我覺得他有點像中學時不得不迫於我「淫威」借我抄作業的傻傻的學霸同桌。 宣講會結束,我跟同事步行離開,有人喊住我,是Shawn,那個沈晏班裡的男生。 男同事促狹看我,湊到耳邊說:「清輝這是要姐弟戀么?小孩成年了嗎?」 我覺得這個玩笑有點低級,但依然打哈哈混過:「你們先走,我一會檢查完他的身份證告知結果。」 洪瑜總結過一個規律:越是混得好的人越對其他人的私生活沒有審判欲。 我當時問:你是不是本來要說八卦欲的,想起了八卦界還有我老闆這種成功人士,所以硬生生改口。 洪瑜瞟我一眼:人混好了不會八卦,只是角度會更多元,因為他們不需要用「道德批判」來解讀自己和被八卦對象之間的差距了。 Shawn站在我面前,五月的天氣,穿著西裝,腦門微微冒汗。 西裝在他身上並不服帖,他們彼此不能掌控。 我說你不熱嗎? Shawn大約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他說:這是定製的,老闆說我個子挺拔,很適合穿西裝…… 哎。年年歲歲花相似。我想起二十歲時只買高跟鞋的自己。 「我想暑期來你們機構實習。」 「你不是學物理么,那還準備明年出國的申請材料吧?」 「我不想讀研了,我想轉金融。有過這樣的例子——張首晟你知道嗎,一個物理學家,他就創辦了一個風投基金。我覺得我有專業優勢,首先我數學比學金融的好,而且現在投資領域都分得很細了,我能用物理學判斷很多科技類公司的投資機會和市場價值……」 「那你為什麼不學物理了?」 Shawn笑笑:「我們這個專業就兩個出路,要麼讀博然後去研究所或者留校任教,要麼去矽谷大公司當工程師,前者太悶了,後者……我覺得還不如現在就開始掙錢呢。」 我欲言又止,沉默看他。 像沈晏一樣能入世又能出世的人,像沈晏一樣耐得住不迷戀「世俗成功速成學」的人,太少了。 在話題的空檔,我隨便瞟了下四周,然後看到了沈晏。 他抱著一個紙板箱,穿著T恤和牛仔褲,還戴了個鴨舌帽,比Shawn看起來還像大學生。 他也看到了我,朝我揮手,走過來。 Shawn隨隨便便地喊:沈老師好。 沈晏並不介意,他說你倆還認識啊。 「嗯,我想暑假去一些投資機構實習,想多了解些情況。」Shawn很坦蕩。 「哦。」沈晏點頭:「挺好。我跟你那麼大的時候暑假除了玩什麼都想不到。」 沈晏又碰到同校一個老師,倆人走開去寒暄兩句。我居然在Shawn的臉上看出一點瞧不上的神色,他說,我對學業和事業之外的事,都沒什麼興趣。 我斜他一眼,Shawn顯然會錯意,以為我鼓勵他,繼續說:「事業之外的事比如泡妞,不能給我存在感。」 我暗暗替沈晏氣憤,搶話說:「24歲物理學博士畢業的天才少年,不需要像我們普通人這樣苦苦經營。」 Shawn一臉不服氣,可能想起還要找我介紹實習,又把話吞回去。 沈晏那邊寒暄完畢,我看向他的紙板箱:「……你放假要帶那麼多東西回去?」 「我離職了。」 我們仨一時間都沒怎麼說話。看Shawn的表情並不意外,大約是同學間早有傳聞。 還是沈晏主動撿起話題:「遠遠地就認出你了,「你穿鵝黃色很好看。很襯你。」 不知道為什麼,沈晏每次誇我,絲毫沒有「男性凝視」的猥瑣感。我暗暗有些高興,站的更直了一點。 Shawn擠在我們倆當中問我:「我周末能跟你當面請教實習申請的事嗎?」 我求助性看向沈晏。 我們倆在半空中對了個眼神。 沈晏問我:「你回朝陽嗎?要我捎你回去嗎?」 「好呀。麻煩你。」然後我看向Shawn:「我暫時還不能確定周末的安排,回頭告訴你。」 我跟沈晏一起走得飛快,生怕Shawn跟上來。 每次沈晏帶我逃離一些窘境,我都會覺得,那些時刻像電影鏡頭一樣。 到了停車場,沈晏把箱子放地上,開後備箱,我想幫他把箱子抱起來,才發現很沉,我一個趔趄差點砸地上。 沈晏阻止了我,他說我來我來,都是些書。 「你剛才可以跟我說的,我可以幫你一起搬,或者不走那麼快……」 「什麼傻話。」 我在車上沒話找話:「現在小孩都好拎得清哦。你那個學生,應該是覺得做金融或者投資比較光鮮,所以想轉行吧……其實我們這種行業還蠻無聊的,反倒是學物理很性感啊。」 沈晏說人各有志吧,做研究確實培養周期比較長。 「你就堅持下來了啊。」 「主要是我也不會幹別的。」沈晏淡淡答。 前面有一個漫長的紅綠燈,我突然特別想親他一下。 我突然理順了我為什麼會喜歡他,滿世界都是熱愛裝逼張牙舞爪的男的,只有沈晏,有種稍稍退後一步的得體。 但沈晏扭頭看向我:「見到你真的挺高興的。」 我只能跟著得體微笑。 硬生生阻斷了我的偷親計劃。 我在群里發言:「沈晏辭職了。」 洪瑜說:Mandy老公也是P大校友,一年捐好幾千萬那種,給校方施壓了吧。沈晏應該是蠻驕傲的人,索性辭職了。不過應該其他大學搶著要他吧,你可以問問他什麼去向。 Tracy從頭到尾沒說話。她現在面對沈晏的話題都小心避嫌。 你們以後就知道了——成年人的關係里,少有修補裂痕這種事,只有小心翼翼,共同扭轉頭不去看。 馮楚楚說:哇,所以沈老師現在是失業狀態嗎?那不是正孤獨,很需要人安慰,你快去趁虛而入,別浪費機會! 那個周末,我是真沒空接待熱心群眾Shawn,因為Steven邀請了一些被投項目的創始人,跟公司同事一起去長城腳下過周末。 公司HR給安排的行程是爬長城、野餐,然後返回住宿地。 我們每個人都帶了些野餐的食物或者餐具,作為花錢界翹楚,我得意地顯擺了我的限量款拼色骨瓷茶壺。 眾人齊誇好看,然後問我鏈接。 「我找代購買的……你可以淘寶搜下,一個英國牌子,叫Flare。」 一個被投公司的CEO搜完,驚嘆說:六千塊錢,買這個? 「限量款,很值啊。」 「你是富二代嗎?」 我有些錯愕於對方直白的提問,但搖搖頭:不啊。我爸都快退休了。 對方看我的眼神立馬曖昧起來。 要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一個女的,如果消費超出了自己跟爸爸的收入,是會被暗暗扣分的。 果然。 Steven開玩笑說,哎清輝作為我們機構門面擔當,還單身,這周末是大家獻殷勤的好機會,抓緊啊。 Steven具體落實到人頭,問一個B輪公司的創始人Teddy說:「你是不是跟前女友去年分手了?」 Teddy嬉皮笑臉答:「晚上吃飯我得坐清輝旁邊,你們都別跟我搶位子啊。」 但野餐全程,我都注意到,Teddy很小心跟我保持距離,好像是刻意不讓我誤會。 我把情況直播單獨直播給洪瑜。洪瑜立刻花式吐槽對方安慰我。 「哈哈,現在B輪公司CEO就感覺可好了,不是16歲的劉亦菲找他都算高攀。」 「別說B輪了,A輪公司的CEO就自我感覺很好了,我老闆還在A輪的時候,就會問女朋友說,如果我要簽婚前協議你可以接受嗎,擔心對方是想坐享其成。」 「創業者都是自我感覺最好的一群人,如果不能高估自己,他們也就不會開始創業了。」 我說洪瑜你真好,你不會說是我配不上他們這種話。 洪瑜發來幾個問號。 我再回幾個問號。 她稍微正經地回我「你31了,難道我還要教你做人讓你洗心革面嗎?我連我3歲多的兒子都不能改變。」 「欸?陸星沉不來?」我終於聽到讓我沒有壓力的名字。 「哦他晚上到。」Steven說:「他說白天要加班。」 「陸老闆真是24小時賣命給工作。他都沒買車,說沒空考駕照,我說你可以找個司機嘛,他說那跟滴滴打車有什麼區別。」然後對方笑著調侃我:「陸星沉跟清輝倒是一對。一個只賺不花,一個特別能花,般配。」 我再傻都能聽出這不是什麼好話,尷尬地笑。 Steven替我解圍,他說你倆名字還挺搭,有cp相。 傍晚,我們返回住宿地。 這個院子是大老闆私人的,不過就像很多全世界買地買房的有錢人一樣,他只在建築完工後來看過一次,之後從沒住過。 Steven走在前面興緻勃勃地給大家介紹院子設計里小心思,我在後面思考一件事: 我隱隱覺得,現場所有人,可能都覺得把我介紹給在座的每一位是抬舉我了,但Steven渾然不覺,他衷心認為在座男士應該對我大獻殷勤頗感興趣——這是不是能倒推出一件事,Steven雖然熱愛社交,但不是個勢利的人,他不習慣把人分三六九等? 我把這個結論告訴洪瑜,我說我覺得我老闆的形象更偉岸了。 洪瑜說,這話跟Steven當面說,跟我說不會添獎金的。 臨到飯點,陸星沉終於趕到,眾人笑話他會挑時候,陸星沉靦腆地笑,並不作反駁。 吃飯是西式長桌,Teddy沒有坐我旁邊,因為我坐的位置太偏了,耽誤他交際。 我很理解,畢竟沒人是真的出來玩的對吧。 有人招呼陸星沉坐過去,還有人主動讓出了位置,陸星沉說不麻煩了,我就坐這個空位好了。 他坐在離我隔了兩個座位的椅子上。 我朝他笑笑。 陸星沉沒看到我,他鄰座的人在掃他微信二維碼。 我收回目光,並且暗暗希望沒人注意到。 但好像我跟Teddy有點孽緣,我偏過頭,就看到Teddy對我露出一種瞭然的笑容。 酒過三巡,有人提議玩真心話遊戲。 我有些頭疼,所有男性主導的真心話遊戲——無論什麼圈層,最後都能直奔下三路。 果然,擊鼓傳花,問題從「初夜是幾歲」很快升級到「最刺激的一次是在哪」,我看到被傳遞的小茶杯停在了Teddy那。 有人問他:「最喜歡哪個姿勢?」 Teddy瞥了我一眼,說在座的還有女士呢,注意尺度。 Steven突然冒出來一句:「哎,你跟清輝沒坐一塊啊。」 Teddy大概是不想得罪Steven,所以他笑嘻嘻說:「我們倆吃完飯大把時間見呢,不急這一會,當著你們的面我們倆坐一塊也幹不了什麼呀。」 我有輕微的被冒犯感。 哪怕我知道Teddy這只是一種,志得意滿的男性對於女性的長期挑選帶來的慣性輕視,我也覺得不舒服。 遊戲繼續。我想快點離席回房間洗澡睡覺。 即便知道在座任意一位跟我在一起我都應當感激涕零,聽他們嘴上抱歉實則夸夸其談「自己做過最對不起前女友的事」——許多人列舉了長期劈腿/傳染給對方性病/讓對方搬到自己城市然後分手——語氣里總有種自得,我仍然覺得涼薄。 我想起為了十幾年沒見的初戀女友丟了工作的沈晏。 場面一下子有點寂靜——因為杯子傳遞到陸星沉那了。 他形象太禁慾,眾人一下子不知道問什麼。 直到有人清清嗓子,問:「你找過小姐嗎?」 陸星沉搖頭。 「……你是直的嗎?」 陸星沉輕笑:「嗯。」 「你現在有長期女伴嗎?」 「沒。」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陸星沉的鄰座作出一副很激動的樣子拍他馬屁。 「你喜歡什麼類型的?」 陸星沉想了一會。我也有點好奇,看向他。 「你可以用女明星舉例子。」Steven循循善誘。 「我都認不出幾個女明星……就,機靈,開朗,有點嬌氣,有點女人味又有點像小孩的那種。」 旁邊的男士在積極地想符合特徵的女明星,但我聽不見他在碎碎念什麼。 因為陸星沉說這話的時候,坦蕩地注視著我,迎向我好奇的目光,一秒也沒有閃躲。​​​​